七年前的盛夏,湖南某县城。

晚上八点钟,小城一角的第一实验中学,教学楼里灯火通明,这是学校的晚自习时间,第一中学是县里的重点高中,每年的升学率都十分可观,所以学校对学生的严格程度,也是远近闻名的,沿着走廊一字排开的一间间教室里,都有值班的老师在上课,或是监督学生自习。

高一5班的教室里,今晚的学习气氛不是很浓。

今晚值班的是实习老师,实习老师刚刚大学毕业,最近谈了一个女朋友,晚上不能陪女朋友去压马路,这让他很是烦躁,坐在讲台上,聚精会神地和女友发着肉麻的短信,学生们也趁机开起小差,教室里像有很多只蚊子,嗡嗡作响。

靠窗的那排课桌,从第一张到第三张,都是空的,而那三名翘课的学生,倒也并未走远,她们就坐在学校的后操场上,对着黑沉沉的夜空发呆。

这三个学生,名字分别是刘爱凤、陈默和贾小楠,她们是形影不离的好姐妹,自称“5班铁三角”。

这个晚上,三姐妹的心情都很烦闷,她们脚边散落着一地的啤酒罐。

贾小楠是最活泼的,此时却苦着脸说:“我跟他告白了,可是他却跟我说,他有喜欢的人了,居然是周雨!而且听说他们都已经发生那种关系了!我的天呐,周雨到底哪里比我好啊?我不明白,我心里好恨啊,恨他,恨周雨,更恨自己,恨整个世界……”

陈默唉声叹气地用手里的小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哀怨地说:“这次月考我的数学还是没及格,为什么我就是学不好数学?那些三角函数,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我要学它们?学会了它们,我将来又能用它们做什么?为什么父母和老师总是为了这些东西而否定我?真是太恶心了……”

“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刘爱凤叹了口气,“每天就是上课、下课、念书、考试,就算将来考上大学又如何?毕业了之后还不是要拼爹,你们知道吗,穷人的孩子依然会是穷人,能改变命运的穷人,只是极少极少一部分,我真心觉得自己不属于那极少部分……”

三个人相视一眼,她们有着不同的心事,却从彼此的眼中看到同样的虚无,16岁的她们,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而当下,她们拥有的一切都无聊透顶。

也许当她们长大后,回忆起自己的16岁,会轻描淡写地说“那时候自己真是矫情,无病呻吟”,然而正值16岁时的她们,却觉得那些虚无和无聊,像滔天的巨浪般,无处不在,随时将她们吞没。因迷茫而心中恐惧,又因恐惧而心生愤怒。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三个女生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回女生宿舍。

贾小楠和陈默的家都在县里,但为了晚自习放学后的方便和安全,她们都让家里在女生宿舍定了床位,偶尔会在宿舍里过夜,当然更主要的是,三姐妹喜欢在夜里挤在一个被窝里,聊些只有她们才懂的悄悄话。

这天是周五,宿舍查寝结束后,宿舍里的几个女孩子就结伴开溜,翻墙到校外的小网吧里去通宵上网了,宿舍里除了三姐妹之外,就只剩下隔壁班的周雨一人。

夜深了,周雨却不能入睡,因为就在她的上铺,三姐妹聊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她们似乎忘记了,宿舍里还有另一个人,而那个人需要睡觉。

“不好意思!”周雨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声,“你们聊天能小点儿声吗?”

聊天声小了几分钟,很快就又大了起来。

周雨干脆踹了一脚床板,提高音量说:“你们还让不让别人睡觉了?”

“踹什么踹啊?”上铺传来陈默不满的叫骂,“贱人!”

“你说谁呢?”周雨坐起来,难以置信地问。

“就说那个跟男生上床的贱人。”刘爱凤阴阳怪气地说。

周雨气得直哆嗦,又捶了一下床板,“你们都有病吧?”

话音落下,贾小楠已经利索地从上铺下来了,她披头散发,因喝醉而微微涨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周雨,窗外的月光投射在她的白色睡袍上,看起来就像一只阴毒的厉鬼。

“你、你看什么?”周雨有些胆怯地问。

“我就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地方比我好,为什么他会喜欢你这种货色?”贾小楠怨恨地说,边说边伸出手,朝周雨的脸抓去。

“你干什么?贾小楠,你放开我!”周雨惊恐地喊起来,本能地抬手护着自己的脸,双脚顺势踢向贾小楠的肚子。

贾小楠被踢得一声痛呼,随后,刘爱凤和陈默也下了床,三个人一起扑向了周雨。

一开始,三个人只是试探性地推搡周雨,很快,被酒精麻醉的理智彻底脱离了轨道,她们在欺凌周雨的过程中,内心的压抑似乎得到某种释放,听见周雨的哭声,她们灵魂深处的虚无,似乎也被驱散。

为了不让周雨大喊大叫,她们用袜子塞住她的嘴巴,三个人轮番抽周雨的脸,每抽一下,还要低声说出一句恶毒的咒骂。

“贱人!”

“勾引男人!”

“不要脸。”

“**!”

拳脚和巴掌如雨般落向周雨,又似乎不完全是落向周雨,也许是落向那个令自己伤心的男生,落向苛刻责备自己的师长,落向那令自己迷惘的前程和未来,落向所有在花季少女心中制造麻烦和恐惧的一切。

周雨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她的脸高高地肿起来,眼中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只剩下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恶狠狠地望着三个人。

“你看什么看?”贾小楠被周雨看得越发怒不可遏,她的视线无意中落到周雨的身上,那身廉价的睡衣裤已经被撕破,皮肤被手指甲抓出一道道血痕,然而那皮肤是那么的白皙细嫩,想到自己心爱的男孩子,曾爱惜地抚摸过这具身体,嫉妒的火焰冲上贾小楠的脑门儿,她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无比邪恶的念头……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混乱而模糊,在三姐妹的记忆中,所有的画面都是不真实的,闪着邪恶寒光的缝衣针,细细长长的缝线,针线刺破皮肉,发出了诡异的扑哧声,周雨拼死的挣扎,那双被恐惧和绝望淹没的眼睛,喉咙中压抑而低沉的悲鸣,咬在嘴里的袜子渐渐变成红色,床单上到处都是血,她们的手上,身上,也全都是血……

最后,周雨不再挣扎了,她的头无力地耷拉在床边,紧闭的眼角还挂着一颗没有干涸的泪珠。

疯狂的一夜,终于平静下来,三姐妹也从酒精的麻醉中,渐渐清醒过来。

看着昏死在**的周雨,看着她身上惨不忍睹的伤处,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三个人的脑中一片空白。

第一个开口的是贾小楠,她瘫坐在地,轻声喃喃:“完了,我们完了,我们杀人了!”

陈默机械地摇头:“不,不会的,她还没死,你们听,她还有呼吸呢。”

刘爱凤死死地盯着周雨,良久之后,她突然深吸一口气,走到贾小楠面前,一字一顿地说:“贾小楠,打电话给你爸,他一定有办法把这件事压下来!”

陈默也如梦方醒:“对,周雨家是农村的,她家很穷的,小楠,你爸的生意做那么大,肯定认识好多有能耐的人,他们一定有办法救我们,对不对?”

在两个姐妹一声接一声的催促下,贾小楠崩断的理智线,终于又接上了,她颤抖着拨通了父亲的电话,泣不成声地说:“爸,是我,我、我闯祸了……”

……

天蒙蒙亮,女生宿舍还沉浸在沉睡中。

一辆黑色面包车无声无息停在宿舍楼下,几个男人下了车,一拉开铁门,睡眼惺忪的舍监阿姨手里,就被塞进一个厚厚的信封。

钞票的触感是如此的令人迷醉,舍监望着这些神秘的男人,心里不太明白,但又好像什么都明白了。

半个小时后,一间女生宿舍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整齐的女生,被架了出来,一路拖行着,塞进了面包车,同时被塞进车里的,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的是染血的睡衣、床单、清理现场的工具。

而在那间噩梦般的女生宿舍里,一切都被洗刷干净了,床单和被褥也换成了新的,只有空气中飘浮着无法掩去的腥甜气息。

天慢慢亮了,女生宿舍里逐渐热闹了起来,在网吧通宵的女生也回来了,她们已经十分疲惫了,只是嘟囔几句,宿舍里怎么这么臭,就一个个拉起被子,蒙头大睡起来。

……

在贾小楠神通广大的父亲的操持下,周雨贫穷而老实巴交的父母接受了私了,吞忍了这份屈辱,周雨被送到一个乡下的小诊所接受治疗,赤脚医生也赚了一大笔封口费。

并且,周雨的父母和赤脚医生都得到一个信息:只要你们能把嘴巴闭上,后半辈子将不再为生计奔波,否则……

他们的嘴巴果然从此再也没有张开过。

三姐妹的生活和从前一样,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两个月后,周雨重新回来继续读书了,她的样子和之前没什么变化,性格也一如既往的沉静,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生了一场病而已。

然而不久后,三姐妹却陆续离开了学校,决绝地和小县城切割干净。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更没有人把这一切联系到周雨头上,也没有人注意到,周雨曾看着靠窗那三个空空的座位,长时间地沉默,当她沉默的时候,她眼中不再是一派平静,而是深不见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虚无和黑暗。

“刘爱凤、陈默、贾小楠,”陈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寒入骨髓的冷笑,“不管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们……”

七年后,周雨最先找到了刘爱凤,她给自己取名“聂小倩”,混进了缝纫女工的微信群,她向女工们推销低廉的面膜,每当网购的包裹到了,刘爱凤总会发现,自己的面膜里,都插着一根针,针上还穿着染血的缝线……

通过刘爱凤的朋友圈,搞到陈默的地址,这个破解过程,周雨费了一番功夫。当她敲响陈默的房门,听见陈默警惕地询问“是谁”的时候,周雨的嘴角挂着一抹胜利的笑容,她把碎头发掖到耳后,轻声说:“查水表的。”

解决了两个,可周雨心中却更恨了,因为这两个该死的女人,却死也不肯说出贾小楠的下落,周雨知道,她们两个一定也和自己的父母一样,收到了贾家的封口费,或许除了封口费之外,还有一些危言耸听的威胁,或是警告……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因为她们的微信,已经将她们彻底暴露在危险之中了。

“那么,就剩下你了,贾小楠。”去往Z市的火车上,拥挤的硬座车厢吸烟室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

陈默被害的隔天傍晚,编外小组一行四人抵达了Z市。

根据编外小组的侦破成果,Z市区警方连夜找到贾小楠,对她进行了审问,贾小楠早已吓破了胆,对7年前发生在湖南某县城的那幢陈年往事,供认不讳。

可以断定,周雨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人在Z市的贾小楠。

江潮和Z市警方沟通过,最终决定,这次任务由老将黎继民带队,和Z市警方配合,抓捕犯罪嫌疑人,至于黎叔执意要带的三名非警务身份的助手,江潮只能认命地担下路费钱了。

贾小楠的住处,是地段极好的一座别墅,她的座驾则是一辆红色的玛莎拉蒂,没想到当年刘爱凤倒一语成谶:穷人家的孩子,依然是穷人,富人家的孩子,依然会是富人。

Z市的警方已经在别墅周围设下了天罗地网:貌似不经意停在路边的车子、在门口遛狗的小情侣、穿着跑步服慢跑的青年……只要周雨一露头,立刻执行抓捕。

负责配合黎叔的,是Z市刑侦大队的肖副队长。

此时,肖副队和编外小组所在的位置,是贾小楠家对面的别墅,透过别墅二楼的窗户,能清楚地看到贾小楠家门前的风吹草动,另外,警方在贾小楠家别墅的内部各处,也安装了数只摄像头,万一屋内有什么动静,警方也能及时做出反应。

“自从在朋友圈上看到刘爱凤的尸体照片,贾小楠可是吓坏了,她已经足足三个月没有走出过别墅了,昨晚的审问也是在别墅里进行的,”肖队感慨地说,“而且,就算警方不进行保护,她家里也为她雇用了多名保卫人员,就连那个系着洁白围裙、出来倒垃圾的保姆,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高手,这别墅啊,真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尤舞掩饰不住一脸的讥讽,“真不知道她们,这些年是怎么活过来的,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们就不曾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忏悔和恐惧吗?”

“当然忏悔了,不然,怎么一根插着针的面膜,都能让刘爱凤精神恍惚呢?”偶然说。

“不过说起来,周雨也真不简单,在身体恢复后,她居然就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回到那个学校,那个班级,那个宿舍,这得是多么坚毅的心和强大的求生欲望,才能做到啊!”普希金坐在监控屏幕前,一边摆弄手机一边叹息。

“你们看这个鸡汤帖子,”黎叔站在普希金身后,目光瞄到他的手机,顺口念叨,“上面有一句是这么说的,你以为每天叫我起床的东西,是梦想,其实不是,是贫穷。”

见屋子里的人都困惑地看着自己,黎叔笑笑,清淡地补充道:“其实,支撑周雨活下去的,不是求生的欲望,而是仇恨吧。在她的眼中,除了复仇之外,什么都没有,为此,她能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能,冲破常人无法想象的障碍……”

大家都不作声了,沉默中,只有监控屏幕发出沙沙的声响。

几分钟后,黎叔突然推开碍事的普希金,目不转睛地扑到监控屏幕前。

“黎老,您有什么发现吗?”肖副队长紧张地问。

黎叔指着监控屏幕上的一个人,“你们看这个人!”

“糟了!”肖副队如临大敌,抄起对讲机,边往外冲边咆哮道,“周雨混进别墅了,赶紧行动!”

……

贾家华丽的别墅里,此时显得格外的空旷,贾小楠瑟缩在豪华的双人**,身体瑟瑟发抖,七年了,她在国外躲了七年,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没想到周雨真的能找到自己……

贾小楠永远不会忘记,当周雨养好伤,重返学校后的那个晚自习,当时,教室里十分安静,贾小楠趴在课桌上睡着了,突然间,她听见自己的耳后飘来一个犹如来自地狱般的声音:“贾小楠,我所承受的一切,迟早会加倍降临到你的头上,你们三个,谁也逃不过……”

“啊!”贾小楠从噩梦中惊醒,同学们都受惊地看着她,众目睽睽之下,贾小楠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周雨身上,周雨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但贾小楠却从周雨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看到了有如毒蛇般骇人的寒意!

周雨,周雨,这个女人太可怕了,这些年,不论贾小楠身在何处,只要四周安静下来,她就会从内而外的感觉到寒冷,冥冥之中,就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幽冥鬼魅,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如今,刘爱凤和陈默都已经被她……

而且她们的尸体,都发到了微信朋友圈上……

“饶了我吧,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贾小楠把自己深深埋进被子里,哭得泣不成声。

叩叩叩。

卧室的房门被敲响了,女佣端着茶盘走进来,笑着说:“小姐,吃点东西吧。”

贾小楠触电般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女佣的脸,巨大的恐怖和绝望令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好久不见,贾小楠……”女佣轻轻关上卧房的门,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她手中的茶盘中,整齐地摆放着一排锋利的缝衣针,还有五颜六色的缝衣线。

……

当警察破门闯进卧房的时候,贾小楠已经昏死过去,卧房的窗户洞开着,周雨跳窗逃走了,女佣的衣服完好无损地挂在窗框上。

“快追,别让她跑了!”肖副队声嘶力竭地高喊。

与此同时,刚刚驶出别墅区的一辆垃圾车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一个穿着内衣裤的女人,从成堆的垃圾里爬出来,那就是刚才出门倒垃圾的“高手”女佣。

之前在陈默命案时,周雨几乎就是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这说明她的行动和逃逸路线都经过缜密的准备,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

所以,警方严密地封锁了别墅区的所有出入口,用肖副队长的话说,连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然而几个小时过去了,别墅区的每一片草皮都被翻找过了,没有发现周雨的踪影。

就在肖副队暴跳如雷、无计可施的时候,别墅大门口传来**,对讲机里传来年轻警察惊喜的呼喊:“肖副队,黎叔他们抓到周雨了!啊?是是是!肖副队,刚才黎叔纠正说,不是他抓到的,是拉得多抓到的!”

原来,此次的Z市之行,黎叔还随火车托运了老狗拉得多,用黎叔的话说,既然是公费出差,那他就得带这个老朋友出来散散心。

当黎叔他们忙碌的时候,拉得多就自由地徜徉在别墅区里,尽情地品尝着无边无际的上流社会草皮……

当周雨跳出别墅,一路冲向别墅的湖中,打算像上次一样,顺水逃逸的时候,拉得多正蹲在湖边拉稀……

……

经过连夜审讯,周雨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整个过程,周雨没有表现出一丝忏悔和犹豫,最后,她只是对警察淡淡笑了笑,说:“我渴了,给我杯水吧。”

贾小楠抢救苏醒了,但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将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不久后,湖南警方一举捣毁了以贾父为首的黑恶势力团伙……

蜈蚣女尸案终于破了,然而,这结局却令所有人倍觉唏嘘,也许这世界上的事情,很少非黑即白,身为一名警察,要在这黑与白之间,坚守自己的使命,寻找着内心的良知与平衡,这或许是比破案更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