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懦夫。
~1~
今天来的客人,是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他衣着干净,说话也是轻声慢语,和我想象中,那些整日不知疲倦,在操场上淌着汗水踢球的男孩不一样。
男孩规规矩矩地进门,落座。男孩一言不发,直到我让他填写登记簿的时候,才有些慌神。
“这个会寄给学校吗?”
“不会,您所有的信息,自杀公寓都会为您妥善保管,然后按照您的遗愿处理身后事。如果您后悔了,也可以下山,留在登记簿上的信息,我会划掉,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您曾到访过自杀公寓的事情。”
听我解释完,男孩松了口气,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写着。除了几项必填的个人信息,其余的问题,男孩扫了一眼后,便退给了我。
“填好了。”
“您的遗愿是什么?”
我敲了敲登记簿上的那一栏空白。
“没有,我先上去想想,等想好了,再下来告诉你,可以吗?”
男孩是自杀公寓里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我犹豫了一下,便也拿出房卡,交给了他。看着男孩消失在楼道尽头,我赶忙唤来了渡,让渡跟了上去。渡虽一脸怨气,但还算是恪尽职守,叫了一路;可上了楼,便颇具专业风范地闭上了嘴。
我心悬着房间里的男孩,一边仔细留意着楼上的动静,一边翻看着男孩的个人信息。
他已经十六岁,可看着还像个初中生,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难不成又是一个因为考试失利,跑来这边吓唬家长的淘气孩子?正想着,屋外传来动静,渡扭着肉乎乎的身子,挤了进来,没有看我,直接跃上了窗户。
我顺着渡的目光看过去,下山的路上,男孩正跌跌撞撞地跑着。
~2~
预感有些不对劲儿的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推开男孩刚刚待过的房间,房间里一尘不染,干净得像是没有人来过一般。
环视一圈后,我发现桌上的药架里,少了一瓶强效安定片。
没有耽误一刻,紧接着我冲出公寓,沿着一条下山最近的野路,冲着男孩的方向追了过去。
万幸的是,那时我腿脚还算利索,当男孩气喘吁吁地经过我面前时,一把便被我扯住。
男孩有些慌乱,连忙将一只手伸进裤兜里。
“我后悔了,你追我干吗?”
“不介意的话,和我谈谈吧。下山路远,您也不妨歇歇。”说着,我便弯腰寻了两块儿碎砖,放在脚下,自己坐了上去。
男孩见状,便也撇着嘴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寻了块儿平整的草地坐下。
“为什么要来自杀公寓?”
“一定要说吗?”
“不说也可以,把裤兜里的药拿出来便可。”
男孩伸进裤兜里的那只手,明显用了力,像是在紧紧握着那药瓶,生怕被我抢去。
“我买还不行吗?你要多少钱?”
“您先说说,您拿它干吗?如果您不做坏事,这药我送您也可以。”
“你说话算数?”
“算数。”
~3~
男孩眼里放了光,朝着我凑了过来。
“我要用它为我朋友报仇。”
“报仇?”
“对,我朋友被人逼得自杀了,我要为他报仇。”男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地面上几只被他挡住去路的蚂蚁。话虽说得杀气腾腾,但他眼神中,分明是走投无路的告饶。
“我在学校里,除了子硕,再没有别的朋友。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说过我是娘娘腔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把我叫作垃圾的人。”
说完,男孩抬起自己的脚,用手将几只蚂蚁一一捏了出去。
“子硕没有爸爸,妈妈的脑子又坏掉了,所以同学都说,子硕是女疯子生下的小疯子。但我知道子硕不是,原先他成绩很好,要不是那些人总用篮球砸他脑袋,他就不会一直犯头疼病,不会总请病假不来上课。”
男孩抬起头看着我:“我说的话你信吗?”
我点点头,男孩便又垂下脑袋,继续说着:“学校总有一帮人,放学后喜欢跟着子硕去看疯女人。他们说,子硕的妈妈总会在放学的时间,光着身子偷偷跑到马路上去接子硕。不仅这样,第二天,那几个男生还会在课间的时候,挂两个帽子在胸前,学子硕妈妈的样子。那一次,子硕没有忍住,冲上去推了那男生一把。可没想到这一推惹出了大祸,放学后他便被那男生叫来的人狠揍了一顿。而且一次还不算,每隔几天,子硕就会被那些人堵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挨揍。”
“他为什么不去找老师?”
“他找过,可告诉老师,就只会被打得更惨。子硕便不敢吭声了。”
“就没有人帮他吗?”
男孩不再说话,却见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了地上。半晌,他才拖着哭腔说:“他们打子硕的时候,我就在边上,可我不敢动手,我打不过那些人;而且,如果我说出去,他们也会打我的。”说完,男孩抬起头,目光很快在我脸上扫了过去。
“我真的没有办法,你要信我。”
“子硕后来自杀了?”
“子硕对我讲,他们把他的脑袋当靶子,用篮球砸。后来他的脑袋,总是会疼得像要炸开。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像他妈妈那样脑子坏掉,所以就……”
“您知道他要自杀?”
“他和我讲过,可我以为他只是开玩笑的,”男孩盯着我,“真的,我真的以为是玩笑。”
我朝着他点点头。
“可没想到,子硕竟然真的把她妈妈的药喝光了。”
男孩说完,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脚下。风将拔高了的草秆吹得七摇八晃,窸窸窣窣,使劲儿盖过了男孩的啜泣。
“我是胆小鬼,是不是?”
“胆小鬼可没有胆量去杀人。”
“我每天都会梦到子硕,他在梦里埋怨我,在他挨打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男孩抽噎着,“我想给他报仇,而且,”说着,男孩挽起了袖子,露出大大小小的瘀伤,“子硕不在,他们怕我告诉别人,就开始打我。我害怕自己也会像子硕一样死掉。”
“咚”的一声闷响,男孩裤兜里的药瓶,滚了出来,落在我的脚下。
~4~
“杀掉那些人以后,您知道您会是什么下场吗?”
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是不想再挨打了。”
“以暴制暴解决不了问题,如果您不想当胆小鬼,就去把这一切告诉父母、老师。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我拾起药瓶,在男孩面前晃了晃:“这个,才是胆小鬼解决问题的方式。”
男孩不再说话,闷闷地把头放在了胳膊上。过了好久,我才听到一个声音从一旁飘了出来。
“我今天来这里的事情可以不说出去吗?我不想被人叫胆小鬼。”
“那您就不要再想着报仇这件事,可以吗?”
男孩抬起头,使劲儿点了点。
~5~
在西边大片火烧云的目送下,男孩离开了。怀着对成人世界盲目的自信和乐观,我也傻傻地看着男孩下了山。若不是江婆一周后送来的那份报纸,大概我到现在都会对那日的所作所为引以为豪。
男孩终究做了胆小鬼,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和他的朋友一样,他也偷来了奶奶的抗癌药,在卧室里结束了自己担惊受怕的生活。
报纸上登出了男孩的遗书,只有一句话。也是凭着这句话,让我认出了是他。
遗书上写着:子硕,我也投降了。
~6~
我们没有教会孩子,如何正确地亮出拳头,却只教会他们如何收起拳头,这大概,才是真正的懦夫。
读完第一个故事时,我抬头,恰好天空有大片火烧云。有些不愿想起的记忆,蓦地被唤醒,一丝一缕地变得鲜活起来。
我也曾被学校的男生们追着喊作娘娘腔。但那时候,我并不排斥这个称呼,因为我觉得,自己本身就是女孩子,只不过,是一个发育不太正常的女孩子而已。
我不喜欢那些所谓男孩子才喜欢的运动,也不喜欢和男生亲近。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抱着一本书,在卧室待一天。大概就是因为我这副怪脾性,爸爸离开了这个家。我随着妈妈,与另外一个男人,住在了一起。
那男人对我们谈不上多好,总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使唤着妈妈。没过多久,还把他的儿子从寄宿学校接了回来,同我们一起生活。
可谁会想到,那个曾一度让我误以为是朋友的男人,竟成了我年复一年的噩梦。
回忆至此,我的胸口越发沉了起来,慌忙向窗外探出身子,大口喘着粗气。此时方顿悟了老人屡次提笔时的苦意。
梧桐叶萌出新绿,黄昏下颜色模糊,只留下淌着生机的轮廓。临床缩成一团的我,抽出了第二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