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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区吹来了第一阵秋风,街边的树木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抖落了一身的黄叶。秋风吹过第三阵,树木们都光抖得只余下光秃秃的树枝在晚风里发出哀鸣,窄逼的小街一夜间显得空落落的,地上铺了一层金黄的叶子,一阵风来,落叶又蝶一样飞起,在秋风中寂寞地舞。天气说凉就凉,而银珠的咳嗽也随着秋风一起来到,在这个秋天,银珠也像街边的树木一样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抖成了一把干瘦的骨头。这一次银珠的咳嗽来得很猛,每一次咳嗽仿佛都要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才能咳出来,连听的人都觉得牵心扯肺。

清晨,玻璃被银珠的咳嗽从梦中惊醒,在银珠艰难的咳嗽声中,盲女玻璃再一次闻到了淡淡的血腥。玻璃说:妈妈,您怎么啦?您咳血了吗?

没有,孩子,你瞎想什么呢。银珠搂过玻璃,将脸贴在玻璃的额头上,银珠的脸滚烫得像烧红的铁。

可是我知道的,妈妈,您咳血了,您要去看医生。

银珠将玻璃搂在了怀里。银珠说,妈没事,妈这是老毛病了。银珠这样说时,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玻璃这一次闻到了更为浓烈的血腥味,血腥味在纸货铺里弥漫,玻璃仿佛又闻到了马有贵死前的气息,这让玻璃惴惴不安。

玻璃说:妈妈,您怎么啦?您是不是会死?您千万不要死!

玻璃的话让银珠有了一些力气,她感觉一股酸酸的东西像虫子一样从鼻腔里面往外爬:妈妈不死。妈妈不会死的。银珠说,我这就去找老中医,让老中医开方子,吃了药妈妈就会好起来的。

银珠说着从被窝里支起了身子,可是身子一动,银珠感觉到纸货铺开始旋转了起来,无数的星星在她的眼里飞舞,耳朵里那只纺织娘不知疲倦地在唱。银珠无力地软了下去。过了好一会,银珠调整了呼吸,感觉到纸货铺不再旋转了,只是觉得身子不像是睡在**,而是睡在云中,感觉人轻飘飘地像在飞,纸货铺像一只船,在水中摇晃,仿佛要把银珠的五脏六腑都摇晃出来。

妈妈没有力气了。银珠颓然地说。

妈妈,我去帮您请老中医。

银珠说:你去请老中医?你知道路吗?

玻璃说:妈妈,您可以对我说清楚。

银珠看着玻璃,银珠在这一瞬间发现了玻璃已长大了很多。银珠说,好吧,你自己穿好衣服去吧。出了门朝右手拐,然后你一直朝前走,在路上不要停留……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也不要……吃陌生人给你的东西,你一定要牢记妈妈的话,你知道吗。

玻璃说:我知道的,妈妈。

银珠说:你一直朝前走,这条街没有别的岔道,你一直直着走,走到第一个弯,你就到了老中医的门口了。孩子,一路上要小心。

玻璃在这个清晨走出了纸货铺,玻璃走到大门口时,银珠又交代了一声,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别人给你的东西,小心一点。玻璃说:妈妈,我知道了,您在家里等着我。

玻璃在这个清晨,朝老中医的家住的方向走去。她知道老中医就住在她的前方。这条街是一条直街,盲女玻璃根本就用不着担心走岔路。玻璃的身影漂浮在清冷的三十一区,就像当初她进入三十一区一样。只是她这一次是为了救妈妈,她走得很快。奶奶,母亲,还有那个很少回家的父亲,这些都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这些事情,只是会在偶尔的一个瞬间,在玻璃的心头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碎片。现在玻璃的心里只有银珠,她的耳朵里回响着银珠牵肠挂肚的咳嗽。她只是想着快点快点再快点。

玻璃走到了电影院的门口。玻璃感觉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棉花糖,还有老院工,树皮,古怪的气息,湿漉漉的空气……这些东西像闪电一样,在玻璃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玻璃在电影院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在回想自己什么时候是到过这里的,可是她回忆不起来了。似曾相识的气息让玻璃本能的感到了一种警觉,她小心地朝前走着。妈妈说过,老中医的家就住在这条巷子的尽头,你直走,走到要转弯的时候,你就到了老中医的家了。玻璃继续朝前走,可是她感觉到了一双眼睛盯在她的身后,像一条打了一个活扣的麻绳。盲女玻璃的心头再一次浮现了麻绳,她感觉到了麻绳的阴险。

老院工在这个清晨再一次看见了走在晨风中的玻璃,玻璃瘦小的身影在三十一区的晨光里走得慌乱不堪,老院工的目光像一个怨毒的诅咒,在玻璃的背影上纠缠不清。对于这古怪的小女孩,老院工的内心充满着愤怒与恐惧。按照马有贵生前的说法,这个叫玻璃的女孩子吃下了他的毒药,可是一百多天过去了,她却安然无恙,而下毒的马有贵却在人人都认为他的病已痊愈时突然暴亡。这一切对于老院工来说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玻璃在三十一区的存在,像一块植入老院工心脏的异物,让老院工寝食难安。可是玻璃一直生活在银珠的保护之下,他无法接近玻璃,只有在这种折磨中夜不能寐,食不甘味。

老院工昏花的老眼在玻璃的身后鬼鬼祟祟。三十一区的清晨,街道寂寞得像千年古墓。

玻璃这是干什么去呢?银珠怎么会让玻璃在这样的清晨独自出门?老院工为此深感迷惑。可是现在老院工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于是他像一只老鼠一样,远远地跟在了玻璃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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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离去之后,躺在**的银珠眼皮开始莫明的跳了起来。于是银珠开始为自己的决定感到不安。她试图起床去追回玻璃,她努力地从**坐了起来,脚才挨着地,纸货铺又开始旋转,眼前飞舞着无数黑蝶。银珠再次无力地躺倒在了**,她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玻璃祈祷,希望灾难不要降临在多灾多难的玻璃头上:万能的菩萨啊,银珠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保佑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吧,如果有什么灾难,您都冲着我来,我愿意为她来承担一切。

银珠这样祈祷时,脑子里就浮现出了玻璃来到三十一区的那个清晨,还有那个夜晚,她从那个陌生的女人手中夺过来玻璃。银珠想到这里,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用手帕接住了咳出的血,折叠了起来。她感觉到心里的血像是大海的潮水一样,在一浪接着一浪地汹涌澎湃。银珠感觉到眼前的东西渐渐模糊了起来,她看见一条黑影出现在了房门口。

黑影无声无息。

银珠张开嘴想打声招呼,可是她却说不出话来了。她感到头昏沉沉的,里面仿佛灌满了铁水。黑影走到了她的床前,向她伸过来一只爪子,银珠的意识就完全模糊了。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轻,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空袋子一样一下子被黑影提了起来。

银珠从虚无中回过神来时,已是这一天的中午。她感觉到床没有摇晃了,感觉到自己身体又有了重量,于是她睁开了眼,看见了坐在她床边上的阿采。阿采见银珠醒了过来,脸上的紧张这才舒展开来:你醒了?你病得不轻。你的身边没有一个人照顾怎么行。

银珠说:玻璃。我的玻璃。

阿采说:玻璃怎么啦?

银珠说:玻璃回来了没有?

阿采轻描淡写地说:玻璃到哪里去了,我来时家里就只有你一个。

现在什么时候了?银珠问。

什么时候?中午了,你饿了吧,我来给你做吃的。

银珠一听阿采说中午了,忽地就从**坐了起来,可是随着她坐起来,平静下来的心血一下子又汹涌了过来。银珠痛苦地咬着牙,她想支撑着下床,可是她的努力以失败告终。银珠张开嘴,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大口地喘了一会儿气,眼前阿采的形象又开始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雾。

阿采,我求求你,帮我去找找玻璃。她一清早就帮我去请老中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阿采的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感觉,他的眼光游离了一下,安慰银珠说:没事的,玻璃这孩子很聪明。

阿采,求求你。帮我去寻找玻璃。我担心这孩子出了什么意外。

阿采说:可是银珠,你现在病得这么重,身边怎么离得了人呢?

银珠说:我没事的,阿采。

阿采说:好吧,我去帮你找玻璃,可是你要答应我,病好了之后再不要一个人过了,由我来照顾你和玻璃。

阿采提出了他的条件。阿采知道现在的银珠别无选取择,因此阿采的脸上现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银珠闭上了眼,没有回答阿采。

阿采还站在银珠的床前,他在等着银珠的回话。

银珠缓了好一会,努力点了点头。阿采的脸上露出了喜色。阿采在银珠的脸上亲了一下,说,你放心吧,我去找回玻璃。

阿采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远远地听到夺夺的脚步声,银珠就知道是阿采来了,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可是她的这一颗心还没有放稳,一下子又悬了起来。阿采带回来的不是玻璃,而是老中医。

老中医?玻璃呢。银珠急得又从**坐了起来。阿采慌忙过来扶着银珠躺好,说,我这就去寻玻璃,你先让老中医给看看。阿采说着就转身出了纸货铺。

玻璃没有到您家里去吗?银珠问老中医。

玻璃?老中医摇了摇头,说,把手伸出来。

银珠无力地躺了下来。老中医给银珠把了脉,老中医脸上的表情倒是很平静。

没事的,只是肺受了风寒,我开这几味药,你吃下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可是玻璃一清早就去请您了。不知她怎么样了?银珠忧心忡忡。

你就安心静养吧,三十一区就这么大一条街,她不会怎么样的,也许孩子们贪玩,跑到哪里去玩去了。老中医说着开了药方,说,等一会你让人到我的药铺里去抓药吧。老中医说着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说,还是我给你配好药送过来吧,你看你这样,等病好了,就和阿采一起过嘛,家里没个男人还真是不行的。

在门外的阿采听到老中医的这句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