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什么?”

“窗外什么都有。”

“窗再大点就好了。”

许珍贵心里这样想,就下意识脱口而出。带她看房的中介小伙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又指了指窗外。“姐,”他说,“这位置,你要那么大的窗看什么啊?”

许珍贵也往外看。二楼,窗外正对着街角,一边是菜市场,一边是居民区后身的垃圾处理站,怎么看都没什么可看的。

她就摇摇头。

“姐,你这个预算是挑不出来了,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多点预算?大上海回来的有钱人,哪还差这点?咱们十八线小地方租金已经不高了,何况你要求还多啊?这又要地段,又要环境,又要面积,还嫌窗户不够大……”

许珍贵没再说什么就往外走。不记得这已经是中介小伙带她来看的第几套房子了,本来就不大的东北小城,又赶上临近年关,能满足她要求的房源寥寥无几。

“姐,你都在上海了,回咱这小地方租房子干啥用啊?”小伙没话找话地问。许珍贵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掩饰住了“这女的哪里想不开”的表情。

下楼的时候,小伙已经麻利地在手机上又找出了几套房源发给她。“姐,你再看看,小区房没有的话,咱们一会儿去中央大街西边那片,有些老楼,商住两用的,也在招租,价格还能谈。”

“要不今天就看到这儿吧,”她说,“我改天再找你。”

“抓紧啊姐,马上过年了价格谈得下来,等过完年房租要涨了。走过去就十分钟,又不远。这两天预报有雪,下了雪路就不好走了。”

“……那走吧。”许珍贵说。

走到楼外,她站在菜市场和垃圾处理站中间,又回头往楼上看了看,也分辨不出到底哪扇窗属于刚才看的那间房子,索性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你要那么大的窗看什么啊?”

一个星期之前,在上海他们的“婚房”里,王祺就是这么吼她的:“你有什么可挑的?这是我爸妈给咱们结婚的房子,你嫌弃老破小,嫌弃一个多小时通勤,我都没说什么,就一个窗户你也嫌弃?你矫情什么?”

天地良心,许珍贵记得她并没有开口说过半句有关“老破小”和一个多小时通勤这种话。她按他吩咐提前过来打扫准备搬家,他打视频电话过来时,她正在擦窗台,随口嘟囔了一句“窗再大点就好了”。

她在上海读的大学,王祺是她同学,但两个人毕业之后才通过朋友认识。他是本地人,在本校读研,她考研没考上就工作了,两个人在一起差不多有两年,正商量着等他研究生毕业就结婚。他爸妈早年留给他的一处“老破小”,自然就成了他们的婚房。从头到尾,许珍贵都并没有抱怨过,不过也不重要了,不仅没有感谢他父母赠房之恩,还嫌弃人家窗户太小,也足够让他怒气冲天了。

“因为什么分手啊?婚不结了?”

果然,一进家门,她妈第一句问的就是这个。

因为什么呢?因为一扇窗?也不完全是。去给他打扫卫生那天,她刚没了工作,不是她的问题,是公司解散了。老板人倒不坏,跟她说的时候还挺过意不去的,钱也发了。前同事们都走得干脆,毕竟走不走都已经是快被熬死的“社畜”了。

那边王祺吼得怒气冲天,许珍贵心里想着要不要说,自己工作没了,也无所谓通勤时间。但还没等她说,他那边就挂断了视频电话。

她索性扔了抹布,一屁股坐在窗台上,隔着防盗栏杆往外望去,除了对面一家家的防盗栏杆,什么也看不到。

“……因为我嫌窗户太小。”许珍贵说。

她妈愣了一下,眼圈红了,转身自顾自到沙发上坐下,良久,什么也没说。许珍贵也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你啊,现在老大不小了。”斟酌了很久,她妈才缓缓开口,“你看看你这些年,考研考研考不上,工作工作老换,男朋友也没有一个长久的,好不容易打算结婚了,又因为这么一点矛盾就闹分手……”

她妈看了她一眼:“……三十岁了,不是小孩了。”

许珍贵一声不吭地听着她妈数落。

“……你嫁了人,就是人家的人。嫌这嫌那,那也是你以后的家。你现在说跑回来就跑回来了,给人家留下什么印象?以后怎么相处?你要懂点事,不能再像小时候那么矫情,那么任性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在这里没有了家,要把还没有结婚的别人的家,当作自己以后的家?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只能把所有的不顺利都归咎于自己的矫情和任性,习惯了所有的好运气都和自己无关?小到中一个“再来一瓶”,大到学业事业恋爱生活,什么好事在她身上都不会实现。

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她可一直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小孩。

一个小孩会这样认为,自然是归功于她的爸爸妈妈。从小她就听他们这样说,就坚定不移地相信,因为他们永远不会欺骗她。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相爱的两个人。她爸比她妈大十二岁,她妈二十出头生了她,就调侃她爸是老来得女,她爸也就笑呵呵地应着。虽然爷爷奶奶并不高兴,叨叨着没抱上的孙子,她爸还是力排众议给宝贝女儿取了一个无比“珍贵”的名字。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许珍贵觉得自己的名字土,因为班里正好有个男同学叫陈富贵,大家就老拿他俩开玩笑。她回家哭闹,但爸爸妈妈很认真地跟她说,他们笑她是他们不懂事,她的名字代表了爸爸妈妈对她最珍视最贵重的爱。

“他们说我俩名字叫着像一家人。”她哭着说,“让我当他媳妇。我不要当媳妇。”

“好,不当,”她爸忍着笑安慰她,“我闺女谁的媳妇也不当。”

“……他说他有大房子。”许珍贵没头没脑地说。

那个时候,他们家住在姥爷和姥姥留下的房子里,房子是当年姥爷厂子分下的,筒子楼顶楼,还是个东边户,面积又小,日照又短。直到读高中之前,她都一直和爸爸妈妈挤在同一个小房间里,只有在书和画册里,她才能见到漂亮的房子。

“……他说,他家里有大房子。”许珍贵委屈道,“有好多个房间的好大的房子。”

“他们家有他们家的房子,咱们住咱们家的。”她妈在一边摇头道,“小孩子家就攀比这个?”

她爸看许珍贵要哭鼻子,就笑了笑,逗她:“他们家的房子再好,也比不上你的魔法小屋,对不对?”

许珍贵一愣,紧皱的小眉头舒展开来,立刻恍然大悟:“啊!”

有一天晚上睡觉前,许珍贵看了一本画册,里面的公主被坏人追赶,走投无路逃进了森林,遇到了一座有魔法的小木屋。木屋的阁楼上,有一扇圆形的玻璃窗,望出去就是魔法的世界,她的好朋友们都在那里等着她。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家里也有这样一扇窗,圆形的,发着光,她兴奋地爬上去想要往外看,却脚一滑,掉了下来,一下子就醒了。

“是真的!”她激动得连早饭都不想吃,跟爸妈讲了这个梦,用了一个几岁小孩会说的所有语言,尽可能详细地描述了那扇圆形的窗户,“……咱们家也有一个窗,就在阁楼上!”

她们家是顶楼,借着承重梁和稍微高出一点空间的层高,也搭了一个像阁楼一样的架子,因为顶楼漏水,所以只有冬天时用来存放食品和杂物,拿的时候爬梯子上去。梯子是老木头,日久朽损,爸妈平日里不让她爬。但许珍贵不顾阻拦,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果然也看到了一扇窗,只不过那是一扇被杂物堆满根本打不开的窗,窗框和玻璃老旧发乌,还糊着层层的旧报纸防寒。

在她妈的劝说下,她困惑地爬下来,揉了揉眼睛,一边想着为什么跟梦里的不一样,一边吃了她妈做的早饭,然后上学去了。

小孩的好奇心转移得快,过了几天,许珍贵没在睡前看画册,就也渐渐地不再提那个梦了。

直到那天傍晚她放学回家,一进门,就觉得家里哪儿变得不一样了。巴掌大的地方,她一眼就看到,以前用来爬上阁楼的旧梯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看起来就很结实的新梯子。她冲过去往上爬,刚爬了一半,就发现整个架子被翻新过了,房梁上搭起了一个崭新的小阁楼。

爬上梯子,她就看到了她梦里的那扇窗。圆形的,玻璃的,清晰透明的。她小心翼翼地走近,伸出双手就接住了外面照进来落在自己身上的傍晚的阳光,比梦里还美,美得她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要以怎样的虔诚态度来迎接梦境变成的现实。

长大之后她有一次问起,她妈漫不经心地说,要不是因为快拆迁了没人管,这种改变建筑外立面的操作照理说是会被罚或者禁止的,但都快拆迁了,谁还像傻子一样给自己家修房顶换窗户呢?

小时候许珍贵坐的摇摇车和学步椅,都是她爸做的,衣服鞋帽也有很多是她妈做的。逢年过节或是生日,可能家里也吃不上什么比平时好的美味佳肴,但她爸妈总能在饭桌上像变魔术一样弄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出来,充满仪式感地送给她当作礼物。旧毛线织的娃娃,废纸壳做的笔盒笔筒,种在罐头瓶里的野花野草,用布块和沙子缝起来可以一家三口一起玩的沙包,一分钱不花就可以让她开心好几天。

趁她上学的时候,两人搞来材料,自己研究,因为圆形的玻璃不好找,也不好做,她爸跑了好多二手建材市场才搞到。夫妇俩一起动手,一点一点地改造了年久失修的老房子,无非是想要实现一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突如其来的梦罢了。

那是她一生中最珍贵的礼物。

从那天起,阁楼就成了她童年最喜欢的角落,不管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只要她爬上来,在窗边坐那么半天,就什么事都过去了。

在她幼小的心里,有没有住过大房子,大抵没有什么区别,但相不相信魔法存在,可比什么都重要。

“他们下次再说你,你就告诉他们,你有一个秘密基地,只有相信魔法的小朋友才可以看到,有再大的房子都没有用。”她爸笑着说。

于是许珍贵的委屈一扫而空,心里洋溢着满足的快乐。她爬上去坐在窗边写作业,写着写着就望着窗外,晃着腿,发着呆,妈妈在下面叫她吃饭都没听见。

“又听不见了,天天坐那儿出神。”她妈笑,“窗外有什么?”

“窗外什么都有。”她笑嘻嘻地回答。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天她爸下岗了。在她酣睡的很多个夜里,他们彻夜不眠,又不敢吵醒她,两个人低声絮絮地商量了很多很多。

到底商量了什么,她后来仍然无从知晓,小孩子每一天都很开心,所有生活的乐趣从不曾少过一分一毫。

而陈富贵也再没有嘲笑过她,但大家都很好奇她的秘密基地到底是什么,在哪里,魔法是什么样子的,要怎样才能看到。

“要成为我的好朋友才可以。”许珍贵脖子一梗,无比骄傲地回答。

“同学都羡慕我,”回家之后,她跟爸爸妈妈说,“因为我告诉他们,魔法小屋是爸爸妈妈送给我的礼物,他们说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现在,他们都抢着当我的好朋友呢。”

“那当然。”她爸说,“我们宝贝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小孩。”

“真的吗?”许珍贵问。

“真的。”她爸永远是笑呵呵地回应她所有的问题,“爸爸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

“那最幸运的小孩以后会怎么样呢?”许珍贵又问。

“最幸运的小孩,她心里想的事情以后都会实现。”她爸回答。

“……你啊,从小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两个人相处,意见不合很正常,哪有吵一吵就分手的?”她妈还在叨叨,“你以为还是小孩呢,家里人都惯着你?以后你成了家,那就要承担责任,不能今天这样明天又那样,要踏踏实实过日子……”

许珍贵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妈说话。“妈,”她说,“我租了个房子。”

“啥?”她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你上次不是说,王祺他们家有房子吗?租什么房子?”

“……不是。”许珍贵说,“……我刚才,租了个房子。就在中央大街西边那片。”她往外指了指。

知道不能矫情任性,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但她就是改不了这头脑一热就乱下决定的臭毛病。房子缺点一大堆,说是在商圈其实要从路口拐进去,还要绕过旁边一家巨大的洗浴中心和写字楼后身的一排乱七八糟的底商。房子在一栋看起来利用率不是很高的老旧二层小楼上,上楼需要通过楼下烧烤和铁锅炖两家店后厨共用的走廊,整个二楼都是空着的,贴着招租的告示。中介说他前后也带人来看过,倒是有有意向的,但还没人租。

许珍贵心里算了算钱,就把定金付了,怕自己再一犹豫,就下不了这个决心了。

那间房子以前好像是别人租来做足疗店的,地方不小但是空置太久了,又脏又破,需要重装。她唯一看上的就是整面通透的巨大落地窗,虽然二楼不高,但好在没有正对着写字楼,南向采光,视野很好。

“为什么啊?”她妈差点惊掉下巴,“你疯了?你工作呢?你不回上海了?”

许珍贵正在斟酌要怎么回答,门铃响了。

“淑娟,回来啦。”

许珍贵从沙发上站起来。

“刘叔叔。”她招呼道。

进门的是拖着买菜小车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迅速地蹿出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嗖地从买菜小车上蹦了过去。

“换鞋!刘一念!”许珍贵她妈瞪眼喊。

男孩又迅速地蹦回来,两下踹掉了鞋,几步蹿进了自己房间里。

“珍贵,你妈今天说要在家给你做好吃的,让我去接弟弟。”刘叔叔一边笑着说,一边拿菜进厨房,“你可得多吃点,一年到头都没机会在家里吃饭,你妈可心疼了,这几天可得给你补补,要不又要走了。”

许珍贵重又坐回沙发上,没说话。

爸爸去世之后,妈妈和刘叔叔结婚了,又有了弟弟,她除了过年,就真的很少回来了。他们家大了很多,冬天暖气烧得也很足,但有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怀念小时候三口人挤了好多年的小房间,还有那扇圆形的窗。

晚饭的时候,许珍贵说了自己的决定:“我暂时不回上海了。”她省略着说了工作和王祺的事。

“淑娟,你也别操心,姑娘家自己有打算,咱们做家长的,支持就行。”刘叔叔给她碗里夹了两筷子菜,说,“这儿就是你家,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工作累了咱就歇一歇,别太拼。”

洗碗的时候许珍贵接到中介给她打来的电话,告诉她明天去跟房东交接,她就从厨房出去接。打完电话,正听到厨房里妈妈和刘叔叔在小声商量。

“……之前不是说在上海就不回来了吗?房子也是人家出,你连陪嫁都不出。”

“那不是吹了吗?”

“现在呢?待在咱们家不走了,以后怎么办?要只是来住一阵,我没意见,但她年纪也不小了,上海的工作不干,婚事也吹了,回来住家里吃家里的,还不打算走,这传出去谁不得笑话咱家?”

“……也不能一直住,她还得工作吧?”

“谁知道呢,反正我的钱是给刘一念的。她要是回来啃老,啃的也是你的老。”

“……”

许珍贵装作没听见,转身坐回沙发上,看手机里的租赁合同。但心里已经听见了,她知道这个家里本不该有她,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她是个外人。

家早就没有了,只有她还停留在童年的怀念里。仿佛睁开眼睛,就还能透过童年的那扇窗,看到以为可以奢享终生的快乐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