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表明的是,我们应该将注意力集中到减少支配上,而不是,或者不主要集中在打破或限制垄断上。我们应当思考一下,缩小特定物品在其中可能转换的范围和证明分配诸领域的自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这一论证方法,尽管在历史上并非少见,却从未在哲学著作中充分地展现出来。哲学家们一直倾向于批判(或证明)现行的或正在出现的财富、权力和教育的垄断,或者批判(或证明)特定的转换——财富转变成教育或职务转变成财富——的合理性。而且,所有这一切总是以某种极端简化的分配体系名义而进行的。相反,对支配的批评建议重塑并接受分配的现实复杂性。
现在设想这样一个社会,其中不同的社会物品被垄断性地持有——正如这些物品实际并且总会反对国家不断干预一样——但其中没有特定物品能够普遍转换。在我的论述中,我将试图界定转换的明确界限,但目前这种一般描述就足够了。这是一个复合平等的社会。尽管会存在许多小的不平等,但不平等不会通过转换过程而增加,也不会在不同的物品之间累加。因为分配的自主性倾向于产生各种由不同群体掌握的地方性垄断。我并不是要宣称复合平等必然比简单平等更稳定,但我倾向于认为复合平等将向更为分散、具体的社会冲突形式开放,并且,对物品的可转换性的抵制将会继续,但更大程度地是由普通的男人和女人在他们自己的能力和控制范围内来进行的,而不再有大规模的国家行为。
我认为,这是一幅诱人画面,但我还没有解释为什么它如此诱人。对复合平等的证明始于我们对各种社会物品的理解——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实中具体的有事实根据的特定的共识。然后,这一证明就开始解释我们彼此间通过这些物品相互联系的方式。简单平等是一种简单分配状态,因此,如果我有14顶帽子,你也有14顶帽子,那么我们就是平等的。并且如果帽子占据支配地位,那么皆大欢喜,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的平等就延伸到了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但是,我在此所持的观点是,我们只是拥有相同数量的帽子,而帽子不可能永远是支配性的。平等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复杂关系,由我们在我们自己中间制造、分享和分割的物品来调节;它并不是财产的等价物。因此,这就要求有反映社会物品多样性的各种分配标准。
关于复合平等,帕斯卡(Pascal)在其《思想录》中的一篇里作了精彩论述。
专制的本质是渴望得到统治整个世界、超越自己领域的权力。
它有着不同的伙伴——强壮的、英俊的、睿智的、虔诚的——每个人统治着他自己的王国,而非别处。但有时,他们会相遇,而强壮的和英俊的人都为统治权而战——多么愚蠢啊,因为他们的统治权是不同种类的。他们彼此误会,都认为对方旨在夺取世界主权。什么都不能赢得世界主权,即使力量也无可奈何,因为在智慧的王国里,力量是无能的。……
专制。因此,下述的声明是错误的、暴虐的:“因为我英俊,所以我应当得到尊重。”“我是强壮的,因此人们应当爱戴我……”“我是……”
专制是希望用此种手段获取只有用他种手段才能获得的东西。我们对不同的品质负有不同的义务:爱是对魅力的恰当反应,恐惧是对力量的反应,而相信是对学问的反应。[13]
马克思在其早期手稿中作了类似的论述,可能《思想录》这本书在他脑海中留有痕迹:
让我们假定人就是人,而他与世界的关系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因此,爱只能为了爱而交换,信任只能为了信任而交换,等等。如果你想要欣赏艺术,你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如果你想去影响别人,你必须是一个真正能够鼓舞和鼓励别人的人。……如果你的爱没有激起爱的回报,也就是说,如果你没有能力,通过自己作为一个充满爱意的人的表白,来使自己成为一个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不幸的。[14]
这些都不是易懂的论述,而我这本书的绝大部分只是对它们的含义的评论,但在此,我将尝试用更简单概括的方法将这些论述翻译成我常用的措辞。
帕斯卡和马克思的第一个主张是:个人品质和社会物品各有自己运作的领域,它们在各自的领域中自由地、自发地、合法地发挥着作用。由于特定物品的社会意义,就相应出现了合理的或自然的转换,并且在直觉上似乎是合理的。这一主张合乎我们通常的理解,但同时,又有悖于我们通常所默认的非法转换模式。或者说,这是一个从默认到我们的不满的主张。帕斯卡提出,力量转换为信仰是错的。用政治术语讲,帕斯卡的意思是,没有一个统治者能够仅仅因为他所掌握的的权力就能正当地控制我们的观念。马克思补充道,这个统治者也没有影响我们行为的正当的权利:如果一个统治者想要那么做,他必须是令人信服的、有益的、鼓舞人心的,等等。这些观点的力量依赖于对知识、影响和权力的某种共识。社会物品有社会意义;我们通过解释它们找到了分配的正义。我们寻找每个分配领域的内在原则。
第二个主张是:忽视这些原则就是专制。将一种善转换成另一种善,而二者之间又没有内在联系时,就侵犯了另一些群体正当统治的领域。垄断在各领域内并不是不适当的。比如说,令人信服的、有帮助的男性和女性(政治家)基于政治权力而进行的控制就没什么错。但运用政治权力作为获得别的物品的手段便是专制地滥用权力。因此,一种对专制的古老描述精辟地概括了这点!在中世纪的著者看来,当国君攫取臣民的财产或侵入臣民的家庭时,他们就变成了暴君。[15]在政治生活中——但又远不止在政治生活中——对物品的控制导致对人民的控制。
复合平等的政权是专制的,它建立一套关系以使控制成为不可能。用正式术语讲,复合平等意味着任何处于某个领域或掌握某种善的公民可以被剥夺在其他领域的地位或其他的善。因此,可能是公民X而不是公民Y当选政治职务,于是,这两个人在政治领域就是不平等的。但只要X的职务没有在任何领域给他带来超越Y的利益——优越的医疗照顾、将自己的子女送到更好的学校、享有更好的事业机会等,那么,一般而言他们并不是不平等的。只要职务不是一种支配性的善,不是可以广泛转换的,职位持有人就会处于或至少能够与他们所治理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处于平等的关系中。
但如果支配消失了,各领域的自治建立了——同一群人在一个又一个领域取得成功,在每一个结合中都成功了,物品堆积如山,再也不需要非法转换了,那么情况又会怎样呢?这必定导致一个不平等的社会,但这也以最有力的方式说明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不可能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社会。我怀疑任何平均主义(egalitarian)的论述能够驳倒这个事实。我们自由选出了一个人(没有考虑他的家庭关系和个人财富)做我们的政治代表,他同样是一个勇敢的、有创造力的企业家。当他年少时,他学习了科学,在每次考试中都名列前茅,并有重大发现。在战争中,他异常勇敢,赢得了最高荣誉。他自己是富有同情心的、引人注目的,并为所有认识他的人所爱戴。有这样的人吗?可能有,但我还是有所怀疑。我们总是讲像我刚才所讲的那种故事,但故事是虚构的,是将权力、金钱或学术才能变成了传奇式的声誉。无论如何,那种人在数量上不足以组成统治阶级来统治我们其余的人。他们也不可能在每个分配领域都取得成功,因为有一些领域是与成功的想法毫不相干的。在复合平等条件下,他们的孩子们也不可能继承他们的成功。总的来说,最有成就的政治家、企业家、科学家、士兵和情侣将是不同的人,并且,只要他们所拥有的物品并不给他们带来一连串别的物品,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害怕他们的成就。
对支配和控制的批判指明一个永无定论的分配原则。任何一种社会的善X都不能这样分配:拥有社会善Y的人不能仅仅因为他拥有Y而不顾X的社会意义占有X。对曾经占据支配地位的每一个Y来说,这个原则可能时不时地被重申。但这个原则很少用普遍词项来陈述。帕斯卡和马克思已暗示了用这个原则反对所有占有Y的可能,而我将尝试完成这一应用。那么,我要关注的不是帕斯卡所说的团体中的成员——不管是强壮还是弱小,不管英俊还是相貌平平——而是他们分享和分割的物品。提出这个原则的目的是集中我们的注意力;它并不决定物品的分享和分割。这个原则引导我们去研究社会物品的意义,从内部去考察不同的分配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