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制与展示

我已经说明了有两种情况会妨碍人际关系的发展：“似乎”的侵入和感知的不充分。现在我们面临着第三种情况。这种情况比其他情况要普通一些，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它比其他任何时候更有力量，更危险。

影响人的生活观和生活态度的基本方式有两种。首先，人企图把自己的观点和态度以这种方式强加于他人：他人感觉到了这种行为对他本人的观点所产生的心理压力，这种压力只有通过影响力才能被解除。在影响他人的第二种基本方式中，人具有希望在他人的灵魂中找到并促进他认为正确的倾向。因为这种倾向是正确的，它作为一种可能性在他人的微观世界中也必须是活跃的。在这种可能性中，他人只需要对外开放即可；而且这种开放的发生在本质上不是靠说教，而是靠会晤，靠已生成的人和正在生成的人之间的存在性的交流来实现的。第一种方式在宣传领域得到了有力的发展，第二种方式则在教育中得到了很大的发展。

在我心目中的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的宣传者，作为一个人来说，他并不是不关心他所希望影响的人；只要他能够利用人的各种各样的性质来赢得他人，这些性质就是重要的，他必须为此目的而知悉这些性质。在宣传者漠不关心地对待一切人事问题的过程中，他大大地超越了他为之工作的党派。对于这个党派来说，各种不同的人都具有意义，因为每个人都能够在具体的功能中根据他们的特殊性质而加以使用。确实人的性质只有在与特殊的用途相联系而且在这些限度以内在实践中被认可的时候，才能被加以考虑。在另一方面，对于宣传来说，个人的性质更可能被看成是种负担，因为宣传只是关注更多——更多的成员、更多的追随者、不断递增的支持。在以极端方式进行统治时，正如在这里一样，政治方法只是意味着通过使他人失去个性来赢得统治他者的权力。这种宣传与力量建立了各种不同的关系；宣传根据需要或期望，补充着力量或代替了力量，但归根结底是那种变得无法被察觉到的理想化了的暴力在起作用。它把人的灵魂置于一种压力之下，而这种压力给人一种能够自主的错觉。极端的政治方法意味着有效地废除人性因素。

在我的心目中，教育家生活在一个由个体组成的世界里，总有一定数量的人由他来照管。他把每个学生都看成是处于正在变成一个独特的、单个的人的过程之中，因此他是某种特殊的存在任务的承担者，他能够通过他和他自己来完成这种任务。教育家认为所有人的个人生活都处于一种实现的过程之中，他通过他自己的经验知道努力实现自我的力量在微观世界里总是在与反作用力进行着抗争。教育家认为自己是努力实现自我的力量的帮手。他知道这些力量；这些力量已经塑造了他而且将继续塑造他。现在他把这个由这些力量塑造成的人任其支配以进行新的抗争和完成新的任务。他不可能希望强加于人，因为他相信这种自我实现的力量的效用，也就是说，他相信在每个人的心目中何谓正确已经以一种单个的和独特的个人方式建立了起来。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强加于人。教育家使用的方式可以并且必须展示何谓正确。它为成就而奋争，助人发展。

强加于人的宣传者并不真正相信他自己的事业，因为他不相信在没有某些特殊工具的帮助下，他能够通过他自己的力量达到宣传的效果。他使用的最有代表性的特殊工具是扩音器和电视广告。展示事实的教育家相信的主要力量是已经自我散射和还在自我散射的力量。这种力量存在于人类社会之中，在每个人那里以每个人的特殊形式生长。教育者相信这种成长在每个时刻都需要通过会晤来提供帮助，而教育者就是应召来提供这种帮助的人。

我已经通过两个极端对立的例证阐明了这两种基本不同的态度及其相互关系的特征。只要在存在人与人相交往的地方，就能够或多或少地发现人的态度或他人的态度。

不应该把强加于人和帮助人展示自我这两种原理与傲慢和谦恭这两个概念相混淆。一个人可能很傲慢但并不希望强加于人，帮助他人展示自己的人也不一定就谦恭。傲慢和谦恭是灵魂的特性，是带有道德色彩的心理事实，而强加于人和帮助他人展示自我是发生于人与人之间的事物，是指向一种本体，人际关系的本体的人类学事实。

在道德领域里，康德表达了这种关键性原则：永远不应该只把他人想成或当成一种手段，也应该同时总是把他当成一种独立的目的。这种原则通过由人的尊严观念支持着的“应该”而得到了表达。我的观点在本质上与康德的观点相近，但具有另一种来源和目标。它很关注人际关系成立的前提。从人类学的观点上看，人不可能孤立地生存，而只能生存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中；人性是什么的问题只有在至关重要的互惠关系中才能被适当地把握。正如我所展示的那样，为了适当的人际关系得以存在，必须使伪装不至于破坏人际关系。也如我另外所展示的那样，每个人还必须在他的个人存在方面向他人表明自己的意思和自我展现。不应该强加于人是人际关系中应该遵循的第三个基本前提。这些前提不要求人在展示自己的过程中对他人施加影响；但是这种影响是能够使人际关系走向更高阶段的一种要素。

在每个人那里都存在着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获得真正的人的存在的可能性。这种情况可以通过亚里士多德的圆满实现或内生的自我实现来加以把握；但是应该注意这是种创造性工作的圆满实现。在这里只谈个性化是错误的。个性化只是所有的人的存在实现的不可缺少的个人标志。从最终意义上看，自我不是本质。人的存在通过创造一次又一次地充实自己而成为自我。人在成为自我的过程中互相帮助，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导引向其顶峰发展。人的存在的充满活力的荣誉首先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在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之中，其中每个人都给予对方最高的评价，把人生的自我实现当成是种真正的创造，而不把自己的自我实现中的任何事物强加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