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天空一片漆黑之外,这张照片几乎可以在地球北极或南极的任何地点拍得出来。伸展至天边波涛起伏的冰海,一点也看不出那是地球外的景色,只有照片前端五个穿着航天服的身影,才透露出这是一个外星世界的场景。
即使到现在,神秘兮兮的中国人都还没有发布钱学森号舰上人员的名单,只知道这群闯入欧罗巴这个冰封世界的五个神秘客分别是首席科学家、指挥官、领航员、第一工程师和第二工程师。而且说来讽刺——弗洛伊德心里一直嘀咕——地球上每个人早在一个钟头前就看到这张历史性的照片了,而近在咫尺的列昂诺夫号则必须由地球方面转播过来,因为钱学森号传送信号的电波波束非常狭窄,在太空中无法截收到——列昂诺夫号只能收到其追踪信号,因为它是均匀地向四面八方发射。然而,仍有大半的时间甚至连追踪信号也收不到,比如当欧罗巴由于自转将宇宙飞船带到背面时,或是整颗卫星被木星巨大的身影遮住时。目前中国宇宙飞船的消息都要经过地球方面转播才收得到,而且数量非常稀少。
经过初步探勘之后,钱学森号已经降落在欧罗巴的一处岩石岛上——欧罗巴表面几乎全被冰层覆盖,露出冰层的岩石不多。由于没有气候变化的影响,整颗星球表面的冰非常平坦,没有什么奇形怪状的地方;也没有飘动的雪能一层层地堆积成缓慢移动的山丘。陨石偶尔会落在没有大气的欧罗巴上,但从来没有一片雪花。塑造它表面形状的,一个是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所有的高低不平都被往内拉,最后变成均匀的水平面;另一个是其他卫星沿各自轨道在欧罗巴附近穿梭而引发的地震。木星的质量虽然巨大无比,但距离太远,影响倒是很小。远古时期,木星产生的“潮汐力”便已完成任务,使得欧罗巴被永远锁定,以其一面永远面向它巨大的主人。
所有这些现象早就被多次探测予以证实,包括20世纪70年代的“旅行者号”近距离探测任务、80年代的“伽利略号”探勘计划,以及90年代的“开普勒”登陆行动。不过,那些中国人短短的几小时之内在欧罗巴所获得的知识,已经超过以往历次任务的总和。这些知识——很遗憾——他们将据为己有,但有些人则否认他们有权这么做。
更大的反对声浪——越来越汹涌——是反对他们霸占欧罗巴。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一个国家对另一颗星球主张所有权,于是全地球的媒体开始讨论这种行为的合法性。中国人则长篇大论地指出,他们并未签署2002年的联合国太空协议,因此不受该协议的约束。不过此举并未能平息众怒。
一时之间,欧罗巴成了全太阳系的新闻焦点,而身在现场(其实距离现场少说也有好几百万公里)的人成了争相访问的对象。
“我是弗洛伊德,目前在飞往木星的列昂诺夫号上。你们可以想象,目前大家瞩目的焦点就是欧罗巴。
“就在此时此刻,我正在用舰上最强大的望远镜观察它。在目前的放大倍率下,它看起来是地球上所见月亮的十倍大,这景象真的很诡异。
“它的表面是均匀的粉红色,混杂一些褐色的小块,布满着许多细线交织而成的绵密网络。事实上,看起来很像医学课本上静脉和动脉交织的图案。
“这些细线有的有几百公里,甚至几千公里长,看起来像极了帕西瓦尔·罗威尔与20世纪初某些天文学家声称在火星上看到的沟渠——当然,那是他们的错觉。
“但是欧罗巴上的沟渠可不是错觉,当然也不是人工开凿而成的。而且,那里面真的有水——至少是冰。事实上,整颗卫星几乎完全被平均五十公里厚的冰所覆盖。
“由于它距离太阳非常遥远,欧罗巴的表面温度非常低——约在冰点以下一百五十摄氏度。因此也许有人会说,它唯一的海洋是一整块硬邦邦的冰。
“令人惊讶的是,事实恐怕不是这样,因为‘潮汐力’会在欧罗巴的内部产生大量的热——同样的潮汐力也会在邻近的艾奥引起频繁的火山活动。
“所以说,欧罗巴内部的冰不断地融化、冒出,再凝固,形成裂缝和裂纹,就像地球南北极地区浮冰上所看到的一样。我现在看到的就是裂缝交织成的密密麻麻的花纹,它们大部分都是黑黑的,而且非常古老——也许有几百万年的历史。但是有少数几乎是纯白色,它们是新裂开的,厚度只有几厘米而已。
“钱学森号降落的地点恰好是在一条白色细线的旁边——那是一条一千五百公里长的地貌,目前已经被命名为‘大运河’。据推测,那些中国人打算在那边取水,灌满所有的燃料罐,以便继续探索木星的卫星系统,然后返回地球。这件事的难度很高,但他们一定事先详细研究过降落的地点,并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现在事情很明显,他们为何要冒这种险——还有,为何他们要主张欧罗巴的所有权。因为它是个燃料补充站。它可能是整个外太阳系的关键点。虽然木卫三盖尼米得上也有水,但完全是冰冻的,而且盖尼米得的重力较强,不容易靠近。
“我刚刚想到另一个重点。即使那些中国人被困在欧罗巴,他们也有可能撑到救援到达,因为他们有足够的能源,海里也很可能有许多有用的矿物质——我们知道中国人很擅长制造合成食物。欧罗巴上的生活不会很豪华,但我有些朋友说,光是欣赏木星占据大半天空的壮观景象就值回票价了——我希望几天之内也可以目睹这个景象。
“我是列昂诺夫号上的弗洛伊德,在这里代表全舰同仁及我本人向各位说再见。”
“这里是舰桥。报道很精彩,弗洛伊德。你应该改行当新闻记者。”
“我以前常常练习。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做PR的工作。”
“PR是什么?”
“公共关系——通常就是去向政治家说明为什么要拨更多的钱给我。都是些你们不用操心的事。”
“我多希望真是如此啊。总之,到舰桥来。我们想跟你讨论一些新的信息。”
弗洛伊德摘下纽扣式麦克风,将望远镜锁好,把自己从望远镜的疲劳中解救出来。当他离开时,差一点和捷尔诺夫斯基相撞,显然捷尔诺夫斯基也是刚结束同样的任务。
“我要把你报道中最精彩的部分偷去给莫斯科广播电台,弗洛伊德,希望你不介意。”
“没关系,同志。反正你要怎样,我也没办法阻止。”
在舰桥上,奥尔洛娃舰长正心事重重地注视着显示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形。当弗洛伊德正痛苦不堪地将它们翻译成英文时,她说:
“别管那些细节。这些数据是我们估计钱学森号加满燃料罐而且准备好起飞所需要的时间。”
“我方也正在做相同的计算——但是遇到的变量太多了。”
“我想我们已经除去其中的一个变量了。你知道消防队买水泵可以买到多高的等级吗?假如你听说北京中央消防局几个月以前不顾市长的反对,突然采购了四部最新型的水泵时,你会不会感到奇怪?”
“不会——我只会佩服得五体投地。请继续说。”
“也许只是个巧合,但那四台水泵的规格也太刚好了一点。估计一下管线配置、钻凿冰层等所需的时间,嗯,我想他们可以在五天之内再度起飞。”
“五天!”
“假如他们运气好,而且一切顺利的话。不过他们也可能不会装满燃料罐,只装到能抢先与发现号安全会合的用量;即使仅仅比我们抢先一小时,胜负就分晓了。到时候他们会主张被抢救回来的物品的所有权——这是至少的。”
“但是国务院的律师可不会同意。我方会在适当时机郑重宣布,发现号不是一艘弃船,我们只是暂时停放在那边等待驶回。任何将该船据为己有的行为都属于海盗行为。”
“我很确定中国人不吃这一套。”
“假如他们不理我们,那该怎么办?”
“我们人多势众——十个对五个——假如把钱德拉和库努叫醒的话。”
“你认真的吗?我们为登船派对准备的短弯刀在哪里?”
“短弯刀?”
“刀剑——武器。”
“哦!我们可以使用激光远距光谱仪,它可以在一千公里外把一毫克的微行星瞬间蒸发。”
“我不喜欢这种对话。我方政府绝对不会容许我们使用暴力,当然自卫时除外。”
“你们这些天真的美国人!我们比较现实,不现实不行。海伍德,你的祖父母都可以活到寿终正寝。而我的祖父母之中有三个都在伟大的爱国战争中被杀了。”
私底下,奥尔洛娃一直都叫他伍迪,从来不会叫他海伍德。她这次一定很认真。或者她是在试探他的反应?
“无论如何,发现号只是一个价值数十亿的硬件而已。船本身并不重要——它里面的数据才真正重要。”
“没错!但你知道数据可以被复制,然后被洗掉。”
“你这主意令人茅塞顿开,塔尼娅。有时我总以为所有俄国人都有一点偏执狂。”
“拜拿破仑和希特勒所赐,我们有权偏执。不过,别告诉我你自己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你们怎么说的,方案?”
“不必要,”弗洛伊德没好气地说道,“国务院那边已经都替我想好了——只是有些不同。我们就等中国人接下来怎么做。如果他们再次超乎预测,我一点也不会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