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到了十一月初,这两天气温逐渐走低,燕京的冬天来了。

家里的保姆秦姐昨天刚从老家回来,儿子结婚少不了一番操劳,陶慧敏见她回来后神色憔悴,特意给她放了两天假,让她先歇歇,可她却不干。

吃饭的时候聊起儿子的婚事,秦姐疲惫的脸上露出几分满足的笑容,“现在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幸福多了。”

秦姐的话语和表情让林为民特别有感触,吃完饭便钻进了书房。

小说写了快半个月了,进度并不快。

并不是因为写不出来,反而是因为能写的、可写的太多了,近年来林为民越来越警惕这种看似文思泉涌的状态。

因为这其中掺杂的不仅有灵感,还有阅历带来的杂念。

这就好比一个老者拽着年轻人,非要给他点人生感悟。

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活的浑浑噩噩,痴长几十岁又能给你什么人生感悟?不过是些看似正确的废话罢了。

年轻人要记得,经历和阅历这种东西只对本人有用。

道理放到创作上也一样,阅历所带来的素材和灵感不是越多越好,其中平庸占了大多数,创作者要有分辨能力才行。

在书房写了一个多小时,思路有些枯竭,林为民起身来到客厅。

“哈哈哈哈!”

还没进屋便能听到刚上小学的小豆丁那肆无忌惮的笑声。

小豆包看着电视全神贯注,目不转睛,脸上的笑容都快扯到耳根子了。

一旁的陶慧敏有些嫌弃闺女的笑声,“你那嘴收一收,还有没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正沉迷电视剧的小丫头充耳不闻。

林为民坐到沙发上,欣赏起了电视上正在装疯卖傻的老格格。

10月28日,是个被铭记在中国电视史上的日子。

就在这一天,电视剧《还珠格格》正式在湖南卫视开播。

现在电视剧刚刚播出一周,还没有达到轰动整个中国的程度,但已经初见端倪,至少林为民家里大大小小的就没有不爱看这部电视剧的,小豆包现在整天张口“小燕子”、闭口“紫薇”。

不光是在家里,林为民在国文社也开始能听到关于这部电视剧的讨论,《还珠格格》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横扫中国。

这天中午吃完饭,林为民正打算去文化部开会,突然接到了郑国的电话。

郑国父亲走了。

林为民连忙让程早春代替他去开会,然后驱车来到医院。

郑国父亲今年七十出头,在他这个级别的老干部里算是走的早的。

“怎么这么突然?”见到郑国,林为民关切的问道。

“本来在医院疗养,上午突然发病,问题出在脑袋上,没抢救过来。”郑国面容悲戚。

林为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节哀!”

郑国点点头。

“后事怎么安排的?”

“办公厅拟完讣告了,今天发,后天在八宝山开追悼会。

我爸生前和我说过,他不想埋土里,像老人家那样把骨灰撒大海里就行。省得后人麻烦,还妨碍环境。”

林为民感叹道:“叔叔觉悟高啊!”

当天晚上,郑父身故的新闻出现在《新闻联播》上,播音员罗京以沉痛的声音播送了这则新闻。

过了两天,郑父的追悼会在八宝山殡仪馆一号厅举行,众多领导献身吊唁。

燕京没海,郑父火化之后郑国专门去了一趟津门,回来已经是晚上了,他把林为民约到了后海的小酒馆。

郑国闷着头喝了几杯酒,才开口说道:“为民,你知道吗?其实我挺恨我爸的。”

从林为民认识郑国开始,他极少说起家里人,哪怕是后来大家熟悉了,知道了彼此的家庭情况,他也很少提起。

林为民没说话,他知道郑国不是要问他问题,而是想找一个倾听者。

“你说他一个地主少爷,好好的当什么进步青年啊?到头来受苦的都是家里人。

分T那年我爷爷上吊了,我奶奶第二年就病死了。

我爸倒是官运亨通,还娶了个出身富贵的大小姐。

要我说,他们俩就是臭味相投。

一个地主家的少爷、一个资本家的小姐,嘿嘿……”

郑国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那笑容中夹杂着苦涩,他将杯中的酒一口闷下。

“解F前,我还有个姐姐,48年的时候没了,那时候我爸正在锦州。

我哥52年生的,我57年生的。

我哥熬不住了,下乡去了,我被寄养在我爸战友家。

72年,我哥同学捎信儿回来,说他阑尾炎穿孔,死了。

我那时候心里就一个想法,你说为啥死的不是我爸呢?”

郑国眼珠赤红,他手中捏着酒杯,林为民给他续上酒,他再次一饮而尽。

“再见他的时候,我19岁,我都快不认得他了。那会儿他刚官复原职,人逢喜事精神爽,干劲十足,我心里瞧不起他。

再后来,生活变得越来越好了,我对他的怨恨好像也没有那么大了。

可我有时候睡觉的时候总是会想起我妈、想起我哥,你说我是不是对不起他们?”

面对郑国的问题,林为民终于第一次回应,“你爸也想他们。”

他的话看似答非所问,却戳中了郑国。

他嘴里喃喃念着:“是啊,他也应该想。”

泪流满面,然后脸色慢慢变得释然。

过了许久,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让你听了这么多废话。”

林为民笑道:“没事,正好我在写新书,就当是积累素材了。”

“别瞎写啊,我可没授权你用。”

“我化个名你还能咋滴?”

“你们文人,真不要脸!”

玩笑两句,气氛轻松起来。

郑国的精神重新振奋,他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网咖我不打算继续干了。”

林为民意外的看了他一眼,“想清楚了?”

郑国点了点头,“不干了。赚的够多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95年他和曲小伟合作开网咖,三年时间下来飞跃网咖成了燕京规模最大的连锁网咖,旗下五家网咖,电脑超过600台,现在每天流水大几万块钱,可谓日进斗金。

“那退股的事跟小伟说了吗?”

“没呢,我也是刚决定。”

“接下来准备干点什么?”

“把精力都放到基金会上面,我觉得我还是更习惯干这件事。”

“挺好,这是可以干一辈子的事业。说不定等走那天,也跟你爸一个待遇。”

“我谢谢你!”

郑国如今是中国青少年教育发展基金会的三把手,又有他爸的遗泽,虽然不是完全走仕途,但以后前途肯定不会差的,现在这个选择很符合郑国的性格和他一如既往的行事风格。

以郑父的影响力,郑国如果是想发财有很多种方法。这年头,各种二代胡作非为屡见不鲜,但他却从不越雷池半步。

如今郑父去世,郑国立马就要从网咖退股,可谓谨小慎微。

又过了几日,曲小伟和郑国结伴来找林为民。

郑国要从网咖退股,他的股份都由曲小伟接过去,可曲小伟的钱都投在网咖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金。

两人便找到林为民,曲小伟将网咖做抵押从林为民那里借来了1500万元。

以飞跃网咖现在的资产条件,肯定是不值1500万的,可这生意日进斗金,两三年之内还是个宝贝疙瘩,所以抵押1500万元倒也合理。

得来的1500万元里,曲小伟拿出1000万用来补偿郑国。

两人平分,按理说应该一人750万元,多了250万元,郑国死活不要,曲小伟却坚持要给。

在他看来,这两年他和郑国陆续投入了几百万元,现在正是收获的时候,郑国却要退股,这等于是让他捡了个便宜。

“也没多多少,就250万,你就拿着吧,省得以后你这老抠儿再找我的后账。”曲小伟劝道。

“我怕你什么时候破产了,再找我往回要这钱。”

两人嘴一个比一个毒,最后郑国还是收下了多出的250万。

三年前的10万,到今天变成了750万,还没算这三年间的分红,郑国感慨道:“多亏了为民出的好点子啊!”

“是啊。他这脑袋瓜啊,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在文研所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林为民不耐烦的打断他,“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年轻,没见识。”

郑国挖苦道:“不是没见识,是脸皮薄吧?哪像现在啊,跟城墙一样。”

分完了钱,曲小伟手里还剩500万元,郑国询问起他的打算,曲小伟说道:“那还用问,肯定是再多开几家店啊!”

郑国说道:“以后上网资费越来越低,网咖的利润也越来越薄,你得想清楚。”

“大部分人还是买不起电脑的,再低应该还是有赚头的吧?”

曲小伟说着,看向林为民,“为民,你说是吧?”

林为民摇了摇头,没回答曲小伟的问题,说道:“退股的人是你就好了。”

“啥意思?啥意思?瞧不起人是不是?”曲小伟嚷嚷道。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意见。”

曲小伟看着林为民的眼神带着几分气愤,可随即他又嬉皮笑脸的说道:“做生意我不行,可交朋友我在行啊!”

郑国点头,“这话说的没毛病。还得加上一条,你小子狗屎运一向很好。”

“什么叫狗屎运?我那叫鸿运当头!”

曲小伟和郑国掰扯了一句,问向林为民:“诶,你那说我拿这些投资个网站咋样?”

“投资网站?”

“对啊,来我们网咖上网的不少人都是搞计算机和互联网的,查尔斯不就是一个吗?

搜狐现在估值都几千万米刀了,当时我要是投了……”

林为民懒得理会曲小伟的马后炮精神,跟郑国自顾自的聊了起来。

“诶,你倒是说行不行啊?”

“不怕赔你就投呗!”林为民甩给他一句话。

现如今搞网站基本就是赔钱,除非能一直找到融资。

曲小伟被林为民打击了一句,老实了下来。

他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听劝。

“唉,早知道这样就不借这么多钱了。”

他哀叹着想了半天,最后垂头丧气的说道:“看来这钱只能拿来买房子了。为民,你说这房价应该能涨得过银行利息吧?”

林为民想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拿燕京房价跟银行利息比,你丫瞧不起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