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戏80级表演班的成材率算是高的,至少以林为民看来,有不少脸熟的面孔,而且还有江文这种混成腕儿的。

林为民今天来给学生们捧场,算是让江文在学校里结结实实出了一把风头,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们也很高兴,下午请林为民吃饭的时候还特意叫来了几个学生,其中就有江文。

没有后世所谓酒局混资源的靡乱,就是老师们把几个认为有潜力的学生介绍给林为民,混个脸熟。

林为民作为中国戏剧界泰山北斗万先生的弟子,自身在戏剧创作上的成绩同样非常突出,让这帮学生们跟他认识认识肯定有好处。

这些学生当中除了有表演系的江文,还有几个79级导演系的。

后世人们经常起燕京电影学院78级导演系出的第五代导演,但很少有人提及中戏79级的导演系。

这个班同样成材率很高,只不过这些人大多活跃在体制内和戏剧舞台上,所以在大众当中名声不显。

比如林为民抄来的那个小品《杨白劳与黄世仁》,原本小品里的导演角色,就是79级导演系的学生娄乃鸣演的,她当时属于客串,本身就是导演。

还有跟文研所的同学王小英名字很像的王晓英,也是后世国内戏剧界的重量级人物。

和和气气的吃了一顿饭,林为民总算走出了中戏的校园。

又一个周末,林为民如约来到燕京师大。

燕京师大地处北太平庄,八十年代初,还没有三环路。

不远处的远望楼宾馆已经算是高楼,孤立在那,再往北就是菜地。

张建军带着两个同学特意站在门口接林为民,几人进了校园,跟中戏位于胡同里的校园相比,燕京师大的校园宽阔太多了,路上学生来来往往,朝气蓬勃。

“林老师,这次邀请您来本来是想让您给我们中文系做个演讲的。没想到消息越传越广,不光我们本校的学生,连外校的学生也来了不少,所以我们就临时把演讲地点改在了学校的礼堂。”

张建军在路上跟林为民解释着。

张建军他们是燕京师大中文系的学生,之前邀请林为民来演讲也是以中文系的名义。

等跟林为民约好之后,回到学校肯定要跟系里打声招呼,还得向同学们宣传一下。

这个时候,燕京各大高校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有人听说林为民要在燕京师大做演讲,立刻呼朋引伴、三五成群的跑到了这里。

再加上学校里听说了这个消息的其他系的同学,大早上就把张建军他们借来的阶梯教室挤的水泄不通,教室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眼看着教室已经满了,来的人却越来越多,张建军他们只好临时想办法,借来了学校的礼堂。

师大的礼堂规模跟首都剧场差不多,只是装修比不上剧场,有了礼堂来参加演讲的学生们总算是有了待的地方。

林为民刚一走进礼堂,迎面一阵巨大的声场将他笼罩。

“这是来了多少人啊?”他不禁问张建军。

张建军摇头道:“没数过。不过我们学校礼堂能装一千五百人,看现在的样子,肯定超过一千人了。”

林为民看着礼堂还在进人,一千都打不住,这场面有点大啊!

这个年代的文学爱好者群体实在太过庞大了。

一路走向主席台,有跟张建军相熟的同学看到他们几人领着一个高大的男子,气质卓尔不群,又不像是学生样。

立马朝张建军喊道:“建军,你身边的就是林老师吗?”

“是啊!”

张建军只答了一声,乌央的周围学生似乎炸开了锅。

片刻后,林为民只感觉眼前的人浪向着他的方向汹涌而来。

窝草!

林为民赶紧撒丫子朝主席台跑去,还好他此时离主席台很近,三步并做两步便跑到了主席台。

身后学生们形成的人浪这个时候也在翻涌着,声音喧闹。

“大家别挤!别挤啊!”

张建军他们拼力维持着纪律,用身体做人墙挡住汹涌的人群。

眼见下面越来越乱,林为民来不及走侧边的台阶,直接翻上主席台。

大声疾呼:“同学们!我是林为民,大家冷静一点!都不要动!都不要动!”

上千平的礼堂内,人声嘈杂,林为民的声音并没有多大,但他站在台上,吸引了不少学生的注意,大家望着讲台上站着的林为民,从靠近主席台附近的学生们开始,慢慢停止了喧哗,人浪的汹涌也逐渐平复下来。

张建军等人急忙走上主席台,将已经扯好了线的话筒给林为民拿过来。

“喂喂喂!”林为民试了试话筒,偌大的声音通过功放传遍了礼堂,礼堂内的学生们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林为民!呵呵,大家的热情我刚才已经感受到了,现在请各位同学都坐下吧。没有座位的同学可以跟身边的人挤一挤,挤不下可以坐在腿上,当然了,我指的是同性之间。”

底下的学生中发出一阵哄笑,礼堂内的气氛活跃起来,学生们也开始有序的坐了下来。

林为民见气氛差不多了,拿开话筒对张建军说道:“就不要介绍和报幕了,我直接开始吧。”

张建军点点头,刚才的事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时候只有林老师能指挥得了台下汹涌的学生们,环节能省就省,最主要是安全。

沟通好之后,林为民见学生们都坐的差不多了,礼堂内恢复了肃静,门口还时不时有人进来,他手里拿着话筒道:“那我就开始了!”

“这次我是受我们燕京师大中文系的同学们的邀请,来到贵校和同学们交流交流文学创作方面的内容。

没想到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可能很多人也不是中文系的,大家就勉强听一听,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在我讲完之后举手提问。”

林为民说完这番话,停下来看了看底下的众多学生,大家的表情异常认真。

“今天我要演讲的内容要借由前两个月在《当代》第一期上发表的几篇文章说起。马原的《冈底斯的**》和于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大家都看过没有?”

随着林为民的提问,底下的学生们齐刷刷的竖起胳膊,一眼望去如同郁郁葱葱的树林。

“好了,大家都放下吧,看来大家都是《当代》的忠实读者。”

底下的学生们发出笑声。

“大家看过这两部小说,应该都能发现这两部作品与现今各种刊物上发表的小说有着很大的不同。我曾经在这一期的编者按当中提到过一个概念——先锋文学,用来形容他们的风格。很多人可能不理解,觉得我在故弄玄虚。

包括前段时间我在《文艺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大家应该有所耳闻,赞同者、批评者皆有,而在批评者当中有一波人所持的观点就是,他们认为马原和于华,准确点来说就是马原,他写的东西压根不能称之为小说,都是我为了给《当代》和我自己塑造一种权威形象而硬推出来的四不像。

可能包括很多在场的同学们,在初看马原的作品时,也会因为陷入他的叙事陷阱而感到恼怒。

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今天在这里,我想借着这个机会,跟大家交流交流所谓的先锋文学到底指的是什么。”

林为民说到这里,底下出现了些许的杂音。

《当代》1983年第一期当中最红的当属何云路的《新星》,其次便是马原的《冈底斯的**》,年轻人对于新鲜的东西接受度总是出奇的高,大部分人也只是看个热闹而已。

但仍有不少人对于马原这种重形式和结构的文风很反感,认为他脱离了文学的本质,变成了一种文字游戏。

传统的“小说观”正在受到挑战。

林为民没有理会台下的杂音,他表情淡定,语调不急不缓。

“首先我们来谈谈何谓‘先锋文学’?

先锋这个词大家很容易理解,带上‘文学’两个字又作何解呢?

要想理解这个词的含义,我们需要来分析分析马原的这篇《冈底斯的**》,弄明白了这篇文章,我们也就是弄明白了先锋文学的特点,明白了什么是我所谓的先锋文学。

在《冈底斯的**》里,它实际叙述了几个看起来似乎互不关联的故事。

一个故事讲的是老作家在经历,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陆高和姚亮看天葬的过程,最后一个故事讲的是藏民顿珠、顿月兄弟的故事。

小说在结构上非常独特,几个故事没有什么关联,他们单独成立又串联在同一篇小说中。故事的线索也很不明确,往往突如其来,倏然而去。事件常常没有确定的时间、地点,或者在过程上,或者在结果上进行某些省略。

马原虽然运用讲故事的方式进行叙述,但又没有通常小说中故事的那种烘托、渲染和结构,这样就在悬念和结构之间制造一种反差效果,有意识地对读者的期待心理造成失落感。

马原在叙述方式上也很独特,他不停地转换人称,人称就代表了视角、代表了人物的行为和感受,在叙述老作家的时候,他用的是第一人称直接叙述;在叙述穷布的时候,用的是第二人称间接转述;在叙述陆高、姚亮看天葬的经历和顿珠、顿月兄弟的故事时,他又运用了正面叙述的方法。

这样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单纯的客观描述和主观抒发,又和读者保持着密切、自然的联系,类似于一种道听途说的神秘感。”

分析完《冈底斯的**》林为民看到台下不少学生的脸上一脸茫然。

八十年代虽说文学爱好者众多,但更多的是从众的、肤浅的爱好。

台下的大部分学生其实是来见文学偶像的,难道偶像在台上不应该像那些来学校交流的诗人一样,**澎湃的朗诵着自己的或者是别人的作品,高谈阔论人生、理想、世界这些宏大的命题吗?

林老师你逮着一篇小说给我们来分析,是真拿我们当中文系的学生了?

林为民没有人前显圣的打算,这次是应中文系的邀请来的,讲的也是文学创作的事,有文学爱好者来听,他欢迎,但让他为了迎合大家讲一些看似高大上、实则空泛无力的内容,实在没必要。

这两年他看多了在大学校园里装逼的所谓作家、诗人,所到之处学生们云集景从,奉若神明,看着可能很爽,但真没必要。

靠着文学吃饭的人,把文学弄上神坛,最后只能靠着别人的供奉吃饭,不可怜吗?

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把生涩的概念和新奇的内容广泛传播出去,让广大读者逐渐接受并喜爱,这样难道不是更好吗?他今天来就是这个目的。

先锋文学的概念对于很多文学爱好者来说,仍是陌生的,尽快的让大家了解这种风格,对于广大的青年创作者来说,是有莫大的好处的。

林老师作为将马原、于华等这些先锋文学作者推向大众的幕后推手,觉得自己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分析完了《冈底斯的**》,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悟到了没有,先锋文学实际上是有几个重要的特点的。

第一,他在文化上的表现形式大多时候是对旧有意义模式的反叛与消解,作者的创作已经不再具有明确的主题指向和社会责任感。

第二,是在文学观念上颠覆了旧的真实观,一方面放弃对历史真实和历史本质的追寻,另一方面放弃对现实的真实反映,文本只具有自我指涉的功能。

第三,是在文本特征上体现为叙述游戏,更加平面化,结构上更为散乱、破碎,文本意义的消解也导致了文本深度模式的消失,人物趋于符号化,放弃象征意义模式,可以使用戏拟、反讽等等写作策略。”

林为民讲完这一段,台下的很多学生们更茫然了。

《冈底斯的**》不少人都看过,可他们怎么感觉自己跟林老师看的不是一个东西呢?

林老师,你好歹顾及一下我们的感受好不好。

大多数人的表情茫然,可仍有一小部分真正爱好文学,并愿意为之钻研的学生理解了林为民所讲的概念。

先锋文学,原来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