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黄岗山区东南一侧,有四个矿区非常活跃。甲字号是郭晓冬控制,每天在繁忙地运转;乙字号和丙字号是日本人在开矿,每天也是忙得不亦乐乎;眼下丁字号也开始忙了起来。虽然他们还没有开出金矿砂,但初期的原煤和硫磺还是开出不少。随着丁字号业务量的不断扩大,起初国民党军队来了一个连担任保护,随之就变为一个营,时隔不久又变为一个团。国民党军的一个团差不多2800余人,加上几百名矿工,丁字号也一下子膨胀到和郭晓冬平起平坐的规模。力量如此均衡,各方就都行事谨慎,不愿意挑起事端。因为一旦打起来就必然两败俱伤。

当然,郭晓冬出于多方考虑会不断派出眼线对丁字号进行侦察和监督;日本人对卧榻之旁蓦然间生出一个丁字号也如鲠在喉,便也不断派出眼线侦察丁字号。如此一来,一直担任日军眼线的胡老西儿一干人就一下子忙了起来。

丁字号先是把原煤开采出来了,既然开采出来就要运出去卖掉。于是,资金就慢慢回流进来。开采丁字号是国民党地方军的某个师为主,而这个师长为筹集启动资金又联合了好几个师的师长。当然,他们都是在悄悄地串通,谁都不敢公开声张。在丁字号矿区驻守的那个团,也都换上了老百姓的服装,只是腰里扎着腰带,身上背着枪。

郭晓冬和马万祺在矿区指挥部看着眼前的沙盘,思量着下一步的战略设计。眼线已经把消息传递了上来,丁字号的当家人就是万家铭。哈,初听这个消息的时候郭晓冬很想笑一声,老对手又见面了不是?而且是以这种方式在黄岗山汇合。但他笑不出来。他现在不太自信。本来白云飞这张牌是一张好牌,但秦小薇不来的话,这张牌便不好打。

他原来的设计就是,差遣白云飞回到万家铭身边,伺机争取万家铭,争取不了就做掉。不能让万家铭破坏黄岗山区眼下已经形成的有利局面。但前提是白云飞必须对甲字号这边心悦诚服,彻底皈依。而促使白云飞彻底皈依的催化剂和有力保证就是秦小薇。

郭晓冬绞尽脑汁,想找个人去寻找秦小薇,撇开马珍珍的干扰去找。但连找谁去干这件事都不好办。因为身边没有认识秦小薇的人。事关全局,应该跟组织上商量,以求得帮助。于是,郭晓冬来到县城找到了情报组的陈组长。向陈组长做了汇报。陈组长说:“事情确实很重要,我想想办法吧。”

陈组长找到了县政府民政科的一个朋友,托他想办法寻找秦小薇,结果这个朋友在十天以后告诉陈组长,秦小薇找是找到了,但找到了十四个,而且还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陈组长便按照地址挨家走访。全部走访过来,到了最后一个,终于找到了真正要找的秦小薇。各种情况和特征都与郭晓冬交待的一模一样。陈组长便婉转地表达了甲字号郭晓冬的意思,希望秦小薇到甲字号与郭晓冬一叙。

秦小薇与马珍珍是中学时期的好朋友,对马珍珍非常信赖,爱屋及乌,就对郭晓冬也非常信赖。如果说秦小薇思想有多么进步,也谈不上,她只是具有一些中国人最起码的简单朴素的正义之感。比如同情抗战,同情为国捐躯的人等等。她并不知道马珍珍后来反对她再次介入甲字号的事。所以,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来到甲字号找郭晓冬。

郭晓冬见秦小薇果然来了,便非常兴奋。首先带着秦小薇在甲字号矿区走了一圈,然后单独和秦小薇吃了饭。在饭桌上,郭晓冬说:“你都看到了,现在甲字号运转非常好,前方将士也很需要甲字号矿区创造的利润。但我们的工作是千头万绪的,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问题。现在你的对象白云飞身负重任,我们对他非常重视,所以,很想使他的私人生活安定一些,希望你在这方面能帮上忙。你帮上了我们,也就是帮上了前方。你听说过《二月里来好春光》这首歌吗?”

秦小薇一边吃着饭,一边说:“没听过。你唱唱呗。”

郭晓冬道:“这是一首来自延安的歌曲,你听——加紧生产呦加紧生产,努力苦干呦努力苦干!我们能熬过这最苦的现阶段,反攻的胜利就在眼前!年老的年少的在后方,多出点劳力也是抗战!——说得多好,多出点劳力也是抗战。眼下还不是需要出劳力问题,而是需要你和白云飞把关系走近一些的问题。”

秦小薇羞红了脸,说:“对不起郭老板,马珍珍早就告诉我,说与白云飞相处只是虚晃一枪,能够稳住他们就算达到目的。怎么还要发展关系?”

郭晓冬道:“现在我们的工作很需要白云飞在归属上确定下来,而你是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的最佳人选。”

秦小薇捂住脸孔,半天说不出话来。可能她对郭晓冬选择她做这件事非常勉为其难。郭晓冬继续道:“我们会保证你的绝对安全。你如果感觉白云飞这个人不值得交往,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撤出来。”

秦小薇还是不表态,只是用手捂着脸孔。郭晓冬又说:“我决定,把你聘为甲字号的特别顾问,每个月给你二十块大洋的工资。你什么都不用干,只消跟白云飞处好关系就行。回头我在矿区给你安排一间办公室,你想来看看的话,就在办公室里坐一会儿。愿意对甲字号的工作提一点意见或建议,也听便。在这方面我们对你没有硬性要求。”

秦小薇终于放下手来,想必这最后一条对她有些吸引力。但她又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你们甲字号算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啊?”

郭晓冬道:“这个问题重要吗?眼下不论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在抗战,是不是?共产党的敌后建立了广泛的抗日根据地,组织老百姓开展了抗日游击战争,地道战、地雷战、破袭战等等层出不穷,八路军、新四军闻名遐迩;而国民党的正面战场也打得艰苦卓绝,虽一时不能取胜,可也英雄辈出。你为什么一定要计较甲字号究竟属于那一派呢?”

秦小薇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她羞怯地答应继续和白云飞走动,并答应做甲字号的特别顾问。郭晓冬拿来一张纸,写上了特聘秦小薇为顾问和工资额度的证明,让秦小薇签了字。郭晓冬也在题头签字:“照此办理。”

接下来,秦小薇就要抽空与白云飞接触了。为了把时间拖得长一些,秦小薇把生辰八字的问题做了设计,见了白云飞以后,她是这么说的:“白教官(白云飞现在是甲字号民团的武术教官),我妈拿着咱们俩的生辰八字找人算了一下,人家说,咱们是前生定下的姻缘,属于‘绝对儿’。这样的姻缘十万个里面也出不了一个。但是,人家又说,这样的姻缘脆而不坚,很容易被外界因素影响。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就需要——”秦小薇说到这就不说了,两眼直盯盯地看着白云飞。

白云飞正听得入神,便急忙问:“需要什么?”

秦小薇道:“需要男方让着女方,凡事多听女方的意见。”

白云飞呵呵一笑,沉默起来。其实,秦小薇的这套话还不说凭空编造,是她妈找人算给秦小薇和前夫的。事实也完全是这样,秦小薇本来与前夫关系处得很好,突然另一个姑娘介入进来了,前夫便跟着人家跑了。白云飞想了一会儿,回答说:“这个么,也不是不能实现,但我也有个前提条件。”

秦小薇道:“什么条件?”

白云飞道:“你必须给我生下三个儿子。生几个闺女,那不算数,我要求有三个儿子。”

秦小薇道:“生儿子这件事需要咱们俩共同努力,并不是单纯由女方决定的。”

白云飞道:“你是不是首先答应下来呢?”

秦小薇道:“这个没问题,我答应。”

白云飞一听这话,就立即拥抱了秦小薇。秦小薇半推半就地搂住白云飞的脖子,两个人就亲了嘴。然后秦小薇告诉白云飞:“我现在做了甲字号的特别顾问,郭老板每个月给我二十块大洋。”

“啊?这么慷慨?”白云飞见此十分惊讶。那年月二十块大洋可不是小数。

“郭老板待人不错,我希望你对郭老板能够忠心耿耿。”

“是啊,我也感觉郭老板这人不错。想当初,万家铭让我杀郭老板,经过接触,我吓了一跳,幸亏没杀郭老板,杀了郭老板不是杀了好人天理不容吗?当然。郭老板谨言慎行,想杀他也不是容易事。”

“你应该找机会向郭老板表表态,请他对你尽释前嫌。”

“等机会吧,机会来了的时候,我会向他表态的。”

回过头来,秦小薇就把情况转告了郭晓冬。郭晓冬非常高兴,鼓励秦小薇继续前进。说:“小薇啊,我看你们订婚吧,咱们甲字号也有小礼堂,咱们郑重其事地来一次。”那年月,在黄岗山区,一旦正式订婚,只要条件允许,男女同居就是有可能的,举办婚礼往往要寻找合适的日子,倒是不一定着急的事。所以,秦小薇一听郭晓冬这话,便又羞红了脸。

“我也没给甲字号做什么贡献,你们这样对我,让我实在不好意思。”

“你能按照我们的安排做事,就是贡献。回头我们给你和白云飞专门腾出一间屋子,作为新房。几时你们愿意同居,就同居;几时愿意操办婚礼,我们就给你们操办婚礼。”

秦小薇的脸孔胀得更红了,她两手捂住脸孔,一个劲点头。秦小薇太渴望爱情了。眼下这个爱情虽说有点弄假成真的意思,甚至她根本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爱情,但她身后有郭晓冬的强大支持,就感觉非常幸福。

接下来,郭晓冬就力促白云飞和秦小薇在甲字号矿区小礼堂里举办了订婚仪式。小礼堂地方太小,民团弟兄们不可能全部都来,就给民团的宿舍挨屋发了老酒,让大家都跟着高兴。因为白云飞有了自己的宿舍,就绷不住劲和秦小薇做下警幻所训之事。那秦小薇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对白云飞未婚先做这种事也不是很反感,于是便半推半就了。秦小薇在**也表现得温文尔雅,温柔贴体,把白云飞伺候得云里雾里,欲仙欲死,非常幸福。他不由自主地表示,一定要尽快为甲字号立一功,然后就申请结婚。结了婚就可以天天搂着心爱的女学生,就可以天天享受秦小薇的温柔缱眷了。对此秦小薇自然非常高兴,便频频点头。现在她也已经完全进入角色,完全弄假成真,完全掉进情网了。

白云飞为自己终于获得了女学生,实现了埋藏在心底的最大愿望而非常感激郭晓冬。如果对郭晓冬没有表示,就显得自己太不懂事,太不知恩图报了,于是,他就找到郭晓冬,当着马弁说了一番心里话。

“郭老板,我原来不知道万家铭为什么执意杀你。我感觉他心眼儿太小,心胸太窄。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万家铭完全是因为失去马珍珍。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喜欢一个女人,那是完全可以不惜代价为之拼命的。以前我对这个问题理解和体会不深,现在我有了秦小薇,我就突然意识到,万家铭的所作所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现在,万家铭在咱们的附近开了丁字号煤矿,想必他还是针对你而来。万家铭那个人我是知道的,他很讲哥们义气,经常仗义疏财,对金钱并不看重,他来开煤矿,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别说是他,一个有头有脸的国军参谋,换了我,我也会为秦小薇而玩儿命的。我们这个类型的男人被别人抢了女人是根本不能接受的。所以,我有个想法,想做个中间人为你们讲和。当然,我这个中间人是很难当的。因为有些话我根本说不出口。比如,你现在非常爱马珍珍,我让你撒手让给万家铭,你会让吗?哪个有血性的男人会把心爱的对象让出去,是不是?但是,这种话我不能不说。因为万家铭系扣就系在这个问题上。他爱上马珍珍在先,你爱上马珍珍在后,现在我说句公道话,你应该让着万家铭。否则,你们之间的矛盾便没法调解。将来会不会酿成一场惨祸也未可知。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理?”

郭晓冬皱着眉头听白云飞说完了话,没有马上回答。他点上一支烟,抽起烟来。他感觉白云飞的话从两个方面都有道理,一方面,男人应该为自己的女人而玩儿命。否则,你还算人吗?把自己的女人当做没有生命的物件,想用就用,想扔就扔?显然那不是一个男子汉所应该做的。另一方面,万家铭确实是爱马珍珍在先的。凡事总该有个先来后到,这也是做人的最起码的道德。但是,问题是万家铭做了对不起马珍珍的事,差一点葬送了马珍珍。为此马珍珍愤怒地离开了万家铭。这能怨得着他郭晓冬吗?所以,郭晓冬又否定了前面的想法。但他没有马上把这种心里话说出来。他不愿意破坏白云飞此时此刻的好心情。

而白云飞见郭晓冬沉默,便以为郭晓冬正在动摇,理应趁热打铁,于是又说:“郭老板,只要你宣布退出来,马珍珍那边的工作由我来做。我是认识马珍珍的,我相信我能说服马珍珍。”

哦?这倒不失为可供选择的方案之一。郭晓冬想了想,就答应了。因为,假如马珍珍真的被说服,便从反面证明马珍珍并不是真的爱自己。那么,放弃马珍珍也不是不行。白云飞非常高兴,马上就向郭晓冬请了三天假,要立即出发,说现在的问题非常严重,箭在弦上,迫在眉睫。郭晓冬问:“你脚上还伤着,怎么走路?”

白云飞笑呵呵地说:“我出门套马车,进门拄着拐。拄着拐更能打动马珍珍。”

郭晓冬没再说什么,就答应了。于是,白云飞马上找到秦小薇,请求秦小薇一起去寻找马珍珍。秦小薇得知寻找马珍珍是为说服马珍珍皈依万家铭,秦小薇就不同意了。说郭晓冬是个非常值得爱的企业家(至今她也不知道郭晓冬是地下党员),怎么能拆散了马珍珍和郭晓冬的关系呢?白云飞便又苦口婆心地给秦小薇讲了一番,最后,秦小薇勉强同意为白云飞提供一点线索,但秦小薇绝不出面,而且叮嘱白云飞,见了马珍珍就说秦小薇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老百姓的常理秦小薇是念念不忘的,她实在不愿意干这种拆人家恋爱婚姻的事。

但白云飞按照秦小薇提供的线索,找了马珍珍三个要好的中学女同学,终于在第三家找到了马珍珍。马珍珍一见白云飞,立即打算拒之门外。因为白云飞是万家铭的好朋友,马珍珍现在视万家铭为死敌,哪有心情接待白云飞呢?

马珍珍连给白云飞倒杯水都没有,她脸色冷冷地说:“你请回吧。我知道你为了找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我还是请你回去。我没有心情接待你。而且,我现在非常忙,根本没有时间谈什么儿女私事。你请回吧。”

白云飞拄着拐,瘸着脚往前挪了一步,说:“我是从郭晓冬那儿来,我带来了郭晓冬的口信儿。事关你们俩的关系定位,难道你连这个问题也不想听吗?”

马珍珍皱着眉头,耐住性子说:“好吧,你长话短说,说完就走。”

白云飞便诉说了现在万家铭的所作所为,和郭晓冬的基本态度,最后明确道:“郭老板已经同意放弃与你的对象关系,不再与万家铭为敌。那么,既然如此,你是不是要考虑与万家铭恢复关系呢?这可是事关引起祸端或平息祸端的关键问题。”

马珍珍一听这话,也是如同万箭攒心,非常别扭,非常恼火。郭晓冬真的是这么没有人性的男人吗?自己是那么爱他,他说撒手就撒手吗?难道他的内心时刻在想着自己是个小资产阶级,所以想远离自己吗?

马珍珍确信白云飞不是在说谎,她相信郭晓冬是完全有可能这么做的。因为前些天她和郭晓冬的争论言犹在耳,那次龃龉让她痛不欲生。否则的话,她怎么会连招呼都不打,就擅自离开郭奶奶家呢?

眼前发生的一切让马珍珍处理起来力不从心。她几乎无计可施。她现在天天在钻研矿物学,在翻译矿物学的世界名著,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于是,她对白云飞点点头,说:“郭晓冬愿意抛弃我,就让他抛弃好了。你也不要为这件事来安慰我,我还不至于那么脆弱。我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人生。你走吧。我不留你了。老实说,我看见你心里就很烦。”马珍珍硬是把拄着拐的可怜兮兮的白云飞赶走了。

白云飞在回来的路上,反复咀嚼马珍珍的话,感觉马珍珍对郭晓冬的撒手一是知道了,二是默认了。这就好办。下一步,他将对万家铭进行游说,告诉万家铭,人家郭晓冬已经从这场带着血腥味儿的三角恋爱中撤出了。当他回到甲字号,将马珍珍的表态告知郭晓冬的时候,郭晓冬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竟然当着白云飞就无言地流出了眼泪。他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马珍珍怎么着也得因为郭晓冬的撒手而叫喊几句,而哭几声,甚至骂几句吧?她竟然没说什么就默认了?看起来,这“小资产阶级”和自己真的不是一个阵营。真的存在隔阂。那么,如此说来,分手就分手吧,不然的话,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呢?

白云飞实际上充当了分离剂的角色,把本来还不至于分手的郭晓冬和马珍珍,硬是以这种方式拆散了。致于将来马珍珍会不会回到郭晓冬身边,则连郭晓冬都难以预知。

白云飞请示了郭晓冬以后,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丁字号找万家铭。

而马珍珍在白云飞离开以后,就犯了心脏病,躺了一个星期没有译书。女同学给她找了老中医,喝了好几副汤药,算是稳定了病情,但在情绪上非常烦躁不安,再译书根本就译不下去了。她跟女同学商量:“你想不想继续读书?”

女同学不假思索地说:“想啊,读书谁不想啊。但现在咱们面临恋爱结婚,不能耽误了终身大事啊。”

马珍珍道:“我想去西南联大读研究生,我手里有翻译了一多半的世界名著,我想西南联大是会接纳我的。西南联大是一所唯才是举的大学,学风非常好。”

女同学似乎被马珍珍说动了,表示愿意同往,但还是建议马珍珍先把对象问题敲定了,否则就怕耽误了。马珍珍表情难看地摇了摇头,说:“算了。也许我这辈子就是没有对象的命。你如果不愿意去,我就自己走。但你需要借给我一笔路费。”

女同学没有跟随马珍珍赴西南联大,只是借给她一笔钱。马珍珍轻装简从,只是携带了生活必需品和翻译了一多半的译著,就只身上路了。按理说,马珍珍几乎是不可能实现这个愿望的,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个年轻女子走那么远的路,谁知会遇到什么危难?也许连一百公里都走不了,就被哪个兵痞、土匪劫持了。

但马珍珍非常幸运,他在离开黄岗县城租用马车的时候,遇到县城中学一对男女化学老师也想去西南联大。论年龄,都差不多,可以有很多共同语言;而关键是对方还是两口子,身边有女同伴,马珍珍就陡然增加了安全系数。三个人一路走去,就探讨了一路事关矿物与化学分解之类的问题。走了将近一个月,来到了云南省昆明市121大街298号云南师范大学校内。

马珍珍到学校教务处报名的时候,在楼道墙壁上看到很多关于师资力量的照片和人物简介,里面的一些人如同天上明亮的星星,熠熠闪光,灿烂夺目!——叶企孙、陈寅恪、吴有训、梁思成、金岳霖、陈省身、王力、朱自清、冯友兰、王竹溪、沈从文、陈岱孙、闻一多、钱穆、钱钟书、吴大猷、周培源、费孝通、华罗庚、朱光潜、赵九章……马珍珍感觉自己蓦然间云里雾里,完全陶醉了。

而学校教务处看到马珍珍已经翻译了一大半的世界名著,便马上把马珍珍领到了大名鼎鼎的校长梅贻琦的办公室。梅贻琦的英文功底非常出色(后来日军投降的时候,梅贻琦担任国际法庭的中文翻译),他初步看了马珍珍的译作,认为马珍珍的英文十分了得,至于书里涉及的矿物学专业是否翻译得当暂且不论,单凭马珍珍的出色英语水平,梅贻琦立即拍板接收了马珍珍为工科研究生,使马珍珍幸运地成为西南联大为数不多的200余位研究生之一!

话说白云飞来找万家铭,先把万家铭吓了一跳:怎么,你还活着?

白云飞抱住万家铭便是一顿痛哭。这种交情的哥们见面,是无话不谈的。白云飞便把脚上怎样受伤,其他三个弟兄怎样毙命,一一讲给了万家铭。“操他妈的!”万家铭开口就是一声痛骂。说郭晓冬你王八蛋等着瞧,我要收拾不了你,我就改姓郭!

但现在的白云飞已经不是早先的白云飞了。虽然他还把万家铭当哥们看待,但他的立场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身后的秦小薇的温柔贴体,秦小薇的白净细嫩的身体,早已让白云飞体会到什么是人生,什么是幸福。如果说,白云飞的幸福来得过于浮浅,那也很好理解。对于他这种习惯于战场的战火硝烟,习惯于刺刀见红的人,能够有个可心的女学生搂着自己睡觉,其他还有什么可求的?郭晓冬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大义,完全有可能牺牲自己的儿女情长;而白云飞则完全有可能为了儿女情长而牺牲其他。现在,他就开始劝慰万家铭了。

“家铭啊,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我感觉郭晓冬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好人。你不应该再记恨他。他本来非常爱马珍珍,但我把你与马珍珍的前情和眼前的利害关系讲给他以后,他就果断地放弃了与马珍珍的对象关系。请你听好——郭晓冬放弃了马珍珍。下一步,你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寻找马珍珍来继续前情了。”

“你甭给我灌迷魂汤。郭晓冬那种人我是知道的。他不会放弃马珍珍的。马珍珍是德才兼备、才貌双全的女才子,郭晓冬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他怎么会放弃呢?”

“你我对郭晓冬其实都是不了解的。我虽然支持郭晓冬放弃马珍珍,那完全是为了成全你。在骨子里,我根本看不起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当物件,说放弃就放弃的男人。”

“郭晓冬果然放弃了马珍珍吗?”

“对,放弃了。而且,当我找到马珍珍宣布这一结果的时候,马珍珍竟然表现得非常平静。说明他们之间感情并不深。也由此可见,你和马珍珍续上前情是非常有可能的。”

“哦,”万家铭眯起了眼睛,“马珍珍是不是和郭晓冬一起做套骗我们?”

“不会。马珍珍偷着逃离了郭家店,连郭晓冬都没通知。这说明他们之间是有矛盾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矛盾。”

“郭晓冬这个人太深奥了,将来必成大器无疑!”万家铭一声长叹。万家铭自然比白云飞看问题更深了一层。白云飞对轻易放弃自己的女人的男人不能容忍,而万家铭感到这样的男人必有更大的理想更深远的追求,是成大事的人。对这样的人,是应该肃然起敬的。万家铭想放弃对郭晓冬的追杀了。

“云飞老弟,我看追杀郭晓冬的事可以告一段落。现在我很想面见马珍珍,但遗憾的是丁字号这里工作太多,我分不开身。我还想劳你大驾,再为我跑跑,跟马珍珍好好谈谈。”

“好啊,回头我再向郭晓冬请假就是。”

“你带上我的信物,”万家铭从左手无名指上褪下一枚镶着猫眼绿的金戒指,“你和她谈得差不多的时候,把这枚戒指送给她。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传家宝。”

白云飞接过戒指,就和万家铭告别了。他返回甲字号以后,把情况向郭晓冬做了汇报,郭晓冬同意他继续跑这件事,只是担心他的脚伤。白云飞笑笑,说:“我会气功,每天晚上自己给自己治疗,效果不错。伤口已经封口了。”

白云飞再次来到县城找那个女学生,但没找到,家长说,他家闺女带着对象也去西南联大了。西南联大?白云飞便是一个激灵。西南联大远在云南,一路上处处在打仗,处处是封锁区,马珍珍孤身一人是怎么去的?回来以后,白云飞就把情况告诉了万家铭。于是万家铭立即着起急来。怎么着也得核实一下马珍珍是不是已经到了云南,对不对?这是最起码的。假如马珍珍早已安全抵达,那么,万家铭的心就算放下了一半,如果马珍珍没有抵达云南,那么,即使丁字号不办了,也得去找马珍珍对不对?

万家铭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寻找马珍珍。问题是他现在确实分不开身,怎么办?他不得不继续求助白云飞。白云飞也真是够哥们,又是一口应承。但这次是远道而行,万家铭又给白云飞配了两个助手,交给他几封大洋。

白云飞经请示郭晓冬同意后就套了马车出发了。郭晓冬之所以同意,也是对马珍珍放不下心。试想郭晓冬眼下并不是不爱马珍珍,只是出于某种考虑而答应放弃马珍珍,那么,对于马珍珍的生死去向,必然和万家铭一样是非常关心的。所以,他也支持了白云飞,他还特别嘱咐秦小薇在白云飞临走的时候好好亲热亲热。现在秦小薇已经怀了白云飞的孩子,使白云飞对秦小薇爱得更深了。郭晓冬告诉白云飞,一俟他从云南回来,立马给他们操办婚礼。白云飞拄着拐、瘸着腿带着万家铭和郭晓冬的双重情意上路了。

白云飞照旧走了一个月,方才到达云南。一路上自然是千辛万苦,经过了数不清的关卡,而白云飞拄着拐、瘸着脚的样子,对他应付关卡的检查,意外地起到良好的掩护作用。而尽管他们熟悉路径躲着战火,偶尔还是遇到了几次国民党军与日军的对打,他们依仗熟练的自我掩护,终究逃离了危险,抵达了云南。

当白云飞排除万难找到马珍珍的时候,想不到马珍珍完全将他拒之门外了。那是真正的拒之门外。马珍珍只把宿舍门裂开一个缝与白云飞对话。

“我早就说过,不愿意见你,更不愿意提起万家铭。你怎么竟然不远千里跑到云南来找我?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忙吗?我哪有时间参与你们的烂事?”

白云飞苦着脸道:“珍珍,你应该理解一个深爱你的男人对你的牵挂。万家铭和郭晓冬都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抵达了云南,是不是很安全。派我来看望你一下,难道不应该吗?你不愿意接待我也没关系,看在我拄着拐、瘸着腿跑了这么远的路,你总该听我说几句话吧?”

“既然如此,你就在门外说吧。”

白云飞不得不站在门外,隔着门缝和马珍珍说了起来。

“万家铭为了你吃不香睡不实,坐卧不宁。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估计他会崩溃,会精神失常。他对以往无意中伤害过你,是念念不忘的,他是打算用整个后半生来挽回这个巨大的精神损失的。你的未来在这明摆着,有可能成为科学家。但你也应该看到,中国现在苦难深重,离不开军人对这个国家的保卫,即使将来战争停止了,一个国家也仍然不能离开军队的保卫。没有军队,科学家将无所事事,一事无成。而万家铭是年轻军人里的佼佼者,师座对他非常器重非常信任,万家铭可说前途无量。你们俩的将来,都是光明灿烂鹏程万里的。你们俩的结合,也将是我们这些人的榜样。为我们所敬佩,所仰慕。”白云飞说着话,将那枚戒指掷进了门缝。

“珍珍,那是一枚猫眼绿金戒指,是万家铭道奶奶留给他的传家宝。今天我代表他扔给你了。你如果要想消停下来,就不要把戒指扔回来。否则,我们会对你无限期地纠缠下去。让你想做学问搞科研也搞不了。”

前面说了那么多话,马珍珍都毫不为之所动,而最后一句话让她悚然一惊。没错,万家铭、白云飞他们这些军人,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因为他们有武力。马珍珍有些气恼但更有些无奈地将门关上了。不想再听白云飞的絮叨了。但她终究没有把那枚戒指扔出来。

白云飞和两个助手感觉事情成功了。因为,马珍珍没有扔回戒指。他们满心高兴地套了马车打道回府了。

事情果真如此吗?白云飞等人走了以后,马珍珍在屋里地上捡起了那枚戒指,戒面是一颗成色极佳的猫眼绿,从其有些发乌的戒面看,也确实是有年份的东西。马珍珍是学矿物学的,对这类东西是十分敏感而且触类旁通的。如此说来,这枚戒指就非常值钱。万家铭把传家宝送给了自己,很显然,也把一颗心交给了自己。而自己已经不可能再爱上万家铭。万家铭曾经做过的事是令人发指、令人不齿的。血性刚强、极具个性的马珍珍不可能重新回到万家铭的怀抱。但眼下的一切又让马珍珍左右为难。

在马珍珍来到西南联大的这些天里,梅贻琦校长曾经两次找她,一次是问她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校长将想办法帮她解决,另一次是问她对学校的教学安排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马珍珍觉得学校的教学空气非常浓厚,自己赶还赶不上,哪里有什么意见?建议也是没有的,学校里高人太多了,自己这个小人物实在是微不足道。眼下,马珍珍没法处理这枚戒指问题,她便硬着头皮找到了整天忙忙碌碌、工作千头万绪的梅贻琦校长。

“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梅贻琦非常客气地请马珍珍落座,“一般的女生是不愿意把这样的糟心事对外人说的。既然你对我说了,我就要表态。我倒有个主意,不知你是不是想听?”

马珍珍一听校长要给自己出主意,急忙说:“想听想听,您说吧。”

梅贻琦点上一支烟,道:“你到国外去吧。我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有个朋友,他可以安排你的学习和生活。你可以在那里读矿物学院。”

马珍珍道:“我是想去,可是,眼下我手里没钱啊。”

梅贻琦呵呵一笑,道:“你手里不是有枚戒指吗?押给我,我自己借你一笔钱;然后学校再资助你一笔钱,保你读完矿物学硕士,有可能的话,你再读博士,但那时候就要依靠你自己的能力了。”

马珍珍急忙站起身来给梅贻琦鞠了一躬,说:“太感谢梅校长了,我现在就把这枚戒指交给你吧。”

梅贻琦办事很认真,他写了一张字据,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给了马珍珍。就是说,若干年后,马珍珍可以凭借这张字据,拿回自己的戒指。那时候,愿意嫁给万家铭则嫁,不愿意嫁的话,再说。反正先缓一步,把书先读下来,不至于受到现在这样的干扰。

时间不长,马珍珍便在梅贻琦帮助下办好了赴美手续,轻装简从地上路了。十年后,马珍珍以优秀矿物学家的身份回国参加建设,成为新中国第一代矿物学权威。此为后话。

且说万家铭听了白云飞的汇报,感觉既然马珍珍留下了戒指,就一定是接纳了万家铭;至少是这件事有商量余地了。也许马珍珍会对自己提些条件,那也好办,只要马珍珍能嫁给自己,什么都可以舍。

在这段时间里,小姨曾经接连不断来找万家铭,起初万家铭还和小姨一起共度鸳梦,但渐渐地他就感觉乏味了。**的事即便花样儿再多,也终究就那么两下子,还能怎么样?作为万家铭这样的北洋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心里总是有个标杆的。那个标杆可以说是“成名成家”,也可以说是“为国家做出贡献”,至少不要愧对北洋工学院的师长们。即使在万家铭搂着小姨亲嘴摸乳的时候,脑子里也时不时要跳出一个概念:北洋工学院的同学们现在都在干什么?所以,时隔不久,他就疏远了小姨。

事情似乎暂时取得了一个平衡。当事情出现平衡的时候,外表看上去就是安静的。但是,万家铭和郭晓冬之间的安静马上就因为日本人的介入而打破了,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山崎一郎带着一些日本人来丁字号收税了。

山崎一郎为什么不带着人去甲字号收税?山崎一郎并不是不想去甲字号,但一段时间以来,围绕甲字号的送煤车,在死亡之谷打得昏天黑地,每一次日本人都不占便宜。所以,山崎一郎一想起甲字号就头疼。“欺软怕硬”这句话在日本人那里也是很流行的。

山崎一郎盯上了丁字号。但事情一开始,总是不能刀兵相见,而应该在酒桌上解决的。所以,山崎一郎的一干人来与万家铭谈了税收问题以后,马上发出邀请,请万家铭到日本大营喝酒。山崎一郎特别说明:正宗的日本清酒是非常好喝的,而大和民族的姑娘也是别有风味的。

万家铭看着眼前续着卫生胡的山崎一郎,微微哂笑。日本的清酒会胜过中国的茅台吗?大和民族的女人能胜过小姨吗?万家铭道:“我知道中国的茅台酒在1905年以石破天惊的方式,在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世人的赞许并夺得金牌;我却从来没听说日本的清酒获得过什么奖。我知道在中国有很多女人读过《素女经》,深通**;而从来没听说过大和民族有什么像样的**。”

山崎一郎腼然一笑,说:“老弟,这个问题让你要短儿了。日本人确实没有这么好的酒,但日本的清酒有自己独特的味道,你不去品尝便是遗憾;而日本姑娘虽然不一定知道《素女经》这本书,但这本书还是从中国流传到日本,从而保存下来。中国原版的《素女经》却早已失传。你们现在看到的《素女经》,恰恰是从日本回流到中国的版本。”

万家铭眯起眼睛道:“你藐视我们?”一群马弁立即围住了山崎一郎。

山崎一郎看了看左右,有些胆怯地立即陪上笑脸:“哪里哪里,我今天来,是诚心诚意与你们交朋友来的,为了长久和平,我还是力劝万家铭阁下前往日本大营一叙。”

万家铭道:“日本大营我是不可能去的。你有话就直说吧。”

山崎一郎道:“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要按时缴纳税款。因为,黄岗山区是日军的占领区,你们要服从日军的管理。”

万家铭道:“黄岗山区是不是中国领土?如果是中国领土,那么,我们中国人在中国领土开矿,为什么要向日本人交税?”

山崎一郎捋了捋卫生胡,低声道:“因为这里是日本人占领区,按照你们的话,叫做‘沦陷区’。你的明白?”

山崎一郎是个中国通,但在精神紧张的时候,也还是要露出一句半句的日本语。万家铭摇了摇头:“你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吧,丁字号不想交所得税。如果你们非要纳税,诉诸武力也无所谓,我们这边枪炮伺候就是。”

山崎一郎非常勉强地笑了笑,说:“动枪动炮不好吧,双方都要伤亡。而且,你们中国人与日本人作战,伤亡人数总是日本人几倍、十几倍,根本占不了便宜。所以,还是不要诉诸武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