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元香叔叔得空了也会带我一起出门走走,但我大多是跟着他去办事的,他愿意让我看见这些事情,耳濡目染知道如何帮助别人。比如他把自己的工资拿去捐掉,资助穷学生继续上学或者考大学。也会买些粮食送到困难人的家里,并帮他们向政府申请资助。

因为看过太多黑暗的大先生想拼命发出光亮,希望照耀这个世界残破不堪的那一面。

我跟着严元香总是在一路上遇到很多受苦受难的贫穷百姓,就连偶然碰见走路出远门探亲的老人家,他都要把自己的一双好鞋换给鞋子磨烂的老年人穿,并且塞一些路费给人家。若不是叔叔的热心肠,我以前都不会去注意这些事情,我只晓得吃喝玩乐,长大以后我甘愿成了他的亲传弟子,学会去帮助别人,我很感激叔叔以身作则教会我的一切。

忙完了那些严元香自认为该做的事情,咱们叔侄俩就去集市上为珍花买喜欢吃的食材。

我们挑选蔬菜瓜果的间隙,看到摊位上有一个蓬头历齿的老人家正在伤心,七老八十的他颤栗地拿着那张钞票,呜咽着绝望哭了起来。他哭诉,这可怎么办啊,他要给孙子攒钱上学呢!爷孙俩还要吃饭啊!怪道那个人怎么那么大方买了他所有的菜,原来是假钱!

因为旁边摊位上的大叔看了看老爷爷的纸钱,告诉他是假钱,老爷爷才在原地哭泣不止,难受到在原地无措待着,没有很快收摊子回家。

于是严元香叔叔让老人家把那张纸钱再给他看看,他摸着看了看以后,还回去对老爷爷说是真钱,但是他手掌心里隐约捏了假纸钱,我知道他偷梁换柱了,没有吭声戳破。

严元香叔叔还教老人怎么分辨钱的真假,旁边的大叔又拿纸钱过去细看一二,嘀咕道奇怪,那位是明白人,他很快讪笑说,是他原先看错了,便忙给老人家道歉。

老人家由惊转喜,反倒谢谢旁边的兄弟看错了,让他招来了一位老师,才能学会怎么分辨纸钱的真假。

等买完了菜,我让叔叔把那张假钱给我玩吧,我想和小伙伴们玩扮家家酒买东西。他晓得我在后面眼尖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不肯把假货给我,说是害人的假钱不能给我玩,他要销毁的。

我们叔侄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存同啊,你看到他们了吗?我们的周围还有那么多弱势而需要帮助的人们,他们永远都与我们共同存在,他们是我们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们是他们,他们是我们,也是你此刻的幼年和未来的老年。记住了,将来万万不要麻木到对此视而不见,那样就等于放弃了自己,我知道你总有一天很可能会体验到失望黑暗的时候,你须知那就是黎明前必然要经历的黑暗,有时候光明与黑暗在你心中仅一线之隔。在自觉充满黑暗而痛苦的时刻,请你暂时放过自己好好歇息一下,请你耐心休息着等待下去,可以临时退缩,但是勿要一直退缩到萎靡不振,因为我们面前是有方向去改变的,我们需团结起来互帮互助。所以我想要提醒你,可以从现在开始有所准备,如今你该尝试为自己找到学习的兴趣然后去钻研它,你若是找到学习的方向肯走下去,以后啊说不定能帮助他们,也就是帮助我们自己。努力读书不是顺着社会上某些歪风邪气攀比学历,不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去瞧不起没环境读好书的穷人,与之相反,我们应该拥有悲天悯人的心怀,而读书是为了改变我们的精神面貌,为了让我们学会客观地看待人性和事物,洞察方方面面的角度与其他的可能性,从而于内心向下兼容、引以为戒,并且保持做人的原则与底线不让人侵犯。然而读书更是为了尽量去改善我们的生活,从此让老百姓们少吃点苦头,帮助大家,便是帮助你我的家庭,这才是一个文明国家的真正的读书人。”

“叔叔,我受教了。”我听得专注而答应道。

“这些个体组成了家国天下。”他肯定地说道:“一定要记住了,先有了百姓,才有的家与国,如果个体的生死与集体无关,那么又何来整体的荣辱与共呢?”

“叔叔,存同记住了,我想父亲为我取这样的名字,也有您说的那一番话里的意思。”我认真地回答。

“是个有悟性的孩子,你爸爸便走得放心了。”他轻摸了摸我的脑袋,朝我温和地笑了一笑。

每当叔叔教我这些做人的道理,我大多不会反驳他。

我自幼没有怀疑过严元香叔叔教育我的话,几乎未曾质疑过他这些方面的宗旨,因为他向来以身作则,令我非常相信他那微小而又强大的信念感,他从来为胸中的理想热血甘愿付出。他从我有记忆开始,每天都做到言传身教,一直是那么造福我们的,他每时每刻向前方存在的文明学习,良言劝谏同事与领导,专心引导学生读书,最后把教书的工作做到极致,也用工资帮助身边的每一个人,帮助那些困难的左邻右舍或者愁眉苦脸的陌生人……属于他深夜里的那盏孤灯,始终照明着传递了下去。

我是被他感染的其中一个延续。

那天严元香叔叔教了我一句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就是他此生最大的理想之一。

在镇上,来探望严老师的学生是最多的,毕竟其他的老师都没有他平时收下的学生多。有的学生毕业后要去外地做事了,都会专门来拜访严老师一下。

最近一个学生要去外地当兵了,他都买来不少蔬果拜别严老师和珍花师母,同时跟我这个小师弟道别。他说当兵的事已过审,他将去西藏修铁路,六块钱一个月呢。那个年代日常的东西物价在几分钱左右,六块钱是一笔比较丰厚的工资了。到时候他要攒钱孝敬大先生和师母,还要给小师弟买东西。

我们听了这些话就已经很满足了,严元香和珍花嘱咐他学会攒钱是对的,辛苦钱不要乱花,严家的日子已经很不错了,平时大家都送东西过来,不缺什么。他们每次都对人家说这种客气话,劝大家不要破费。

而学生们固执的区分,人家送人家的,他们个人的心意定是独一份。

这位前去当兵的学生认真说过,他以后当兵回来了,就能保护大先生一家子了,老师有什么事一定为其撑腰。只是他来不及保护,他前脚刚走,后脚我们家就出了事情。

星期五放学,严元香的学生被校外的社会青年欺负抢钱,其中还有当初欺负过珍花的街溜子,这个有流氓罪的杂种已经从局子里面被放出来了。

严元香看见犄角旮旯的墙边发生恃强凌弱的事情,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学生,他马上就呵斥着跑去护住学生,让这些社会流氓赶紧滚。

而抢钱的街溜子发现严元香是当初用自行车殴打他并且报警的男人,他更气不打一处来,便招呼那些都不干正事的社会混子,仇恨地将严元香和学生一块儿往死里殴打。

严元香始终在上面护着自己的学生,那些拳头和踢踹全落到了他身上去。本来社会混子都会忌惮老师几分,这次由街溜子的怂恿,他们突破了一层禁忌,兴奋地拿出钢管和木棍疯狂虐打弱势学生和气势威严的中年男老师。

打了有一个小时的样子,那些坏人散场了,严元香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先把感激他的学生送回家门口,学生见了父母嚎啕大哭倾诉自己被抢钱而严老师护着他的事情,他正想请求父母将严老师送去医院看伤,转头一看,严老师却不见了。

家长便联系到学校想要得知老师的家庭地址,但是学校没有随便透露老师的地址,只给了电话让家长先联系老师亲自问地址。

昏昏沉沉的严元香扶墙走回家,我和珍花接过座机电话已经晓得他被人打了,我们又急又气想送他去医院,他非说自己没什么事,就是看着有点脏罢了。他当时看起来确实没有鼻青脸肿的,就是身上全是黑黑的泥巴和灰尘,他自己都咽不下这口气,回来先用新电话联系了警察朋友,同朋友商量着合计,必须要抓住那群欺负学生的混蛋,他已经看到这些人的面孔了。学生们怕被报复,从战争中都熬过来的他不怕!

这群混蛋在校外抢学生的钱已经有一阵子了,学生们都向学校和老师反应过,但之前却没抓住任何混子,这群惯犯都跑得很快。

这一回,严元香本来想让朋友穿便衣,下次再等放学的时间段和老师们一起在学校门口蹲点,他忙着张罗抓人的事情,打电话联系过来、联系过去,完全忽略了自己身上的伤势,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而且家里才帮助过别人家,所剩的工资要生活,他心里考虑着为了省钱,便装作完全没事一样不去看医生,他觉得自己撑得过去。

我们怎么劝那爷们儿去医院检查一下,他都不去。珍花好说歹说,那得有个检查证明方便定那群王八蛋打人的罪吧?这才好不容易说动了他,可他又感到自己很累,想明天再去,便早早上床歇息去了。

还没到第二天,于凌晨开始,严元香在家中突然流了鼻血,甚至流出一些血块,他浑身作痛,特别是身体里面,仿佛五脏六腑都在拱动,拱动一下就剧烈刺痛一下,他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液都像喷射出来似的,血止都止不住,看起来很恐怖。珍花马上拿棉花堵住他的鼻孔,只要棉花沾满血,从他鼻孔里弄开了,他鼻子又开始大量出血了。

我家和邻居着急忙慌拖起严元香去检查身体,并叫了人力车拉他去卫生院。

到了卫生院,那里负责的年轻医生一看情况知道自己治不了,忙让救护车把严老师专送到了县城里的医院去。

可是县城里的医生都救不了严元香,医生们一边眉头紧蹙补救到最后,一边坦诚地对外面焦急守着的家属表示,患者被人打出了严重的内伤,好几个内脏都破裂出血,患者撑不了多久,在医院抢救都来不及了,应该再早一点把患者送来的,也许就有机会活下来。

听说大先生出事的消息,一些好心的街坊邻里和学生们趁双休日全都来县城里的医院探望他,大家就这样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我叔叔严元香在病房里对我们说,他看见我的父亲元山了,哥哥接他来了。他费力摸摸我和珍花的两张脸,叫我们彼此好好照顾对方,他就放心了。

然后,严元香握住珍花的手,气若游丝地说:“我这后半生拥有你,便知足了,你也要知足,别太伤心到封闭自己,哭一阵子是了,我希望你是一朵太阳花,会继续顽强下去,我期望你在余生中有很多让你微笑的事情,也可能找别的男人结婚让你有个伴儿。在此之前,你须答应我,要先找到你内心的自己,真正变得幸福,而不只是谁的妻子……”

“我不……”珍花悲恸地趴在他身旁,哭得几乎说不出太多的话来,她的眼泪都掉到了他手中。

他一边心疼地替她擦泪,一边逐渐断断续续念道:“你是天上的仙草,下了世便也是花儿一般美丽的生命,原本应是人世间父母疼爱的女孩子,如今你却成了我元香的珍珠泪……”

“若有来生,换我做河水溪流滋润你这颗花朵种子,渡你飘过大海去往高山扎根看向世界,今生你已做了一朵小花渡完了我元香剩余的路……元香心存感激……下一次……元香一定自私些活得久久的,不再辜负你……”他微弱地说着,稍后昏迷了一会儿。

等人颤颤巍巍从昏迷中醒来回光返照时,他突然抬头环视了我们所有人一遍,然后伸出手指挨个点了点身边的家人、朋友和学生们,便提起微笑说了一句,妻子、侄子、朋友和学生们一个都没少,他放心了……

他口鼻便呕出许多鲜血,似乎淹没了他那张儒雅端正的面容,这位忙碌一生的中老年男人便缓缓闭目,终于感到圆满彻底地咽气了。

严元香重伤去世的时候,纵使经历了无数遍恶劣的生死离别,可珍花在至真至纯的情人面前,宛如一个孩童哭得声嘶力竭。珍花痛彻心扉抱着他的躯体失声哀求道:“元香啊!把我带走吧!无论生死,我都跟定了你!求求你起来渡我吧……”

“老师……”

“大先生啊……”

严元香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那些学生在床前哭跪了一地,大家都围成一圈抽抽噎噎,他们痛哭喊着老师或者先生,诉说没有老师,也就没有他们出息的今日。他们一边哭丧,一边宽慰我和他们的师母。

我那会儿的心情,跟父亲死时一样难过到痛不欲生,我在歪倒的姑母珍花旁边,一起搂着元香叔的遗体死去活来的,我不再称呼严元香为叔叔了,而是一声声呼唤他爸爸,爸爸……

那个受到保护的学生也来了,他趴跪在地上向我和大家的师母认错,他的脑袋垂得很低很低,嘴里哭叫道,对不起师哥和师母,都怪他引来了街溜子,竟然害死了老师,也害苦了孤苦伶仃的师哥和师母失去了一家之柱。

混乱一片中,大家缓过来又扶起他说,不关他的事,他也是无辜的,凶手是那群坏人!如果是我们,我们也会保护他的……

这个学生的富裕父母赔偿了很多钱给我们,珍花随丈夫的品行不愿意收下,最后他们来做客放下藏在食物里的钱就走了。

而我的姑母珍花刚失去最爱的丈夫时,她精神病发了一阵,第一次冲出去对陌生人莫名乱打,她看谁都像害死元香的人,那是她对命运的呐喊和任性,她整个人生希望又一次彻底破灭的时候,她冲到各处对别人撕心裂肺地怒吼,叫他们还人来!

她锥心刺骨而不修边幅,流着鼻涕眼泪,总是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嚷嚷道:“你们还我的元香,我只有元香对我最好了。你们谁对我好过?!一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我晓得你们,你们见不得人好!谁都想害我和元香!想害我们存同!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这群麻木的蛆虫啊真该死……一个两个明明路过看见人挨打了都不肯帮他们一把……你们如此胆小怕事……这样不晓得团结……枉自他平时帮了你们那么多……”

“骂我是疯子?骂我是神经病?!你们才是疯子!你们这群乌合之众……”

她甚至白天和夜里都跑去挖埋葬严元香的坟墓,挖得满手是鲜血,她也恍惚地游走在家中和丈夫坟墓的那段距离,她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的,归宿在何处,她只知道她要找一个叫元香的男人。

她逢人便问,元香呢?元香在哪儿呢?

认识她的熟人好心哄她,元香在家里呢,元香媳妇你快回家去,回家就能见到他了,家里那些东西上面都有他的痕迹。

不熟悉她的人老实说,元香啊,是位大先生罢,听说他牺牲了……

要不是有刀子嘴豆腐心的胖大婶照顾着接济我们姑侄俩,我和她几乎撑不下去接下来的日子。胖大婶在家里安抚珍花的一个晚上,我在桌子上看到了严元香这位遗孀的一页手记。

她字迹凌乱地写道:我时常坐在院子里空落落地看着我家里里外外,仿佛他的影子仍在四面八方,那些幻影如时钟滴答滴答走过,磨痛我的心脏……我总是见到他第一次拯救我那时的样子,他那么年轻,那么书生气,那么的君子。哪怕他后来为工作和家事劳神费心而长出了白头发,他那张脸上也长出了很多褶皱,可真奇怪啊,我脑子里和眼前浮现的总是他年轻时候的模样,在我心里,他和宪平一样的高大英俊……他们都是从人民中走来的铁骨铮铮的英雄……他俩是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我这个充满了厄运的女人……是不是害死了他们呢……早知道我应该早点死……如今我成为了一个孤独的女人,但是元香教会我适应孤独才能独立,可我寂寞地思念他,无法不想起他,这种情况使我痛不欲生,却也愿意沉浸……

我叔叔严元香拯救学生身亡后,被追封为县城里最英勇清白的教师。他一身清白来人间,也一身清白地离去,从未亏欠辜负过谁。

我眼前也时不时浮现,严元香下葬那天的场景,不管是本地县城里的学生老师,还是其他村子和镇上的人们,知道严老师的人们都来了,因此出现浩浩****一大批人,为大先生出殡送终。

而除了犯过流氓罪的街溜子,那几个打人的社会混子年纪不到成年,只能关进少管所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听说他们几个包括街溜子被什么人找到后,突然用麻袋蒙住同样给打死了,打得他们血肉模糊,浑身没一块儿好肉,栓起来像打死恶狗一样。

我估计是我叔叔曾经照顾过的其他混社会的学生干的,他做了老师以后不止只管那些三好学生和普通学生。他教书几十年,不论学生们的背景贫穷富贵,还是品性好坏,他待学生们一直一视同仁,这些年也帮助过很多混社会的学生,希望把他们拉回正途,因为很多学生都是家庭条件不好才跑出去混日子的,他总是资助他们……

那些去混社会的老学生听说了这件事以后,自发性干起了复仇的事,先是去找被抢钱的学生调查过,打死老师的混子有谁。

后来警察查案,到在校的学生这里调查有没有人找过他们,他们都一致撒谎说没有。

这事儿警察局没有严查,几个死混子的案件便成了悬案。连警察局里不少警察都受过我叔叔的帮助,里面还有我叔叔的警察学生呢。

在那个年代里,那是大家有史以来最默契的一次,他们这辈子大约只干过这一件不合法的事情,但是在法理之外,他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更对得起他们的大先生和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