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年间最酷热的时候,户外的蝉鸣聒噪个不停,室内的万俟月说起她和韩新宇来也没完没了。楚瑜并不想出言打断,她很怀念这个眉飞色舞、一惊一乍的万俟,像极了她刚到美国时认识的那个万俟。
在得知演员蓝熙就是万俟月的时候,楚瑜翻出了一些蓝熙的采访,那时她觉得这个蓝熙的张牙舞爪远不及万俟月生动,更像是剧本设计好的,所以她理解那句“你只需要认识万俟月”;然而见过万俟之后,楚瑜才明白蓝熙就是万俟月,只是就连万俟月自己也不愿意接受她在不知觉间变成了那副模样。现在,楚瑜看着面前活灵活现的万俟月,才明白万俟从来都是那个万俟,不过一个人所有的横冲直撞、所有的眉飞色舞、所有的一惊一乍,只有在被爱浇灌的时候,才会显得真实生动而又惹人喜爱。
楚瑜听着万俟月讲爱尔兰青草的香味和白色的教堂,仿佛也看到了悬崖边上的十字架和底部拍打着礁石的汹涌海浪;她看着万俟月脸上幸福的微笑,仿佛也跟着那个装作摔倒、又在万俟月扶他起身时、将戒指套在万俟月手上问可不可以的韩新宇一起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着万俟月的答案。即使楚瑜一早就知道答案。
“本来想蜜月直接环球旅行的,结果我竟然为了朋友鸽了自己的蜜月。”楚瑜喝了一口茶,桂花乌龙的香气在鼻尖萦绕,接着就听万俟月感叹道,“我可真是太伟大了。”
楚瑜闻言大笑起来——她太怀念、也太喜欢这个口无遮拦又有些自恋的万俟月了。
“说了半天我了,你最近怎么样?”
“工作工作、生活生活、恋爱恋爱,很日常、很平静。”
“不诚实。”万俟月摇摇头道,“我刚刚看你家那位送你过来,你们俩的状态就不对。”
“怎么不对了?”
“太客气了。”万俟月痛心疾首地说,“你俩客气得不像情侣,像甲方和乙方。”
楚瑜难得没有嫌弃万俟月的比喻,而是微微皱了眉,说:“这么明显吗?”
“到底怎么了?”
事情发生在上周。
新年假期结束之后,楚瑜基本一直在一个大项目组,一个非常大的项目,整组人前后加起来忙碌了五个多月,一直到上周才终于把这个项目圆满地完成。Matthew是项目的总负责人,得知项目成功之后立即来到组员们的办公区域,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意料之中的,整个办公区域都沸腾起来,所有人都欢呼雀跃、庆祝自己五个月的心血没有白费,离得近的同事也喜悦得拥抱住彼此,以肢体语言表达者激动的心情。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然而令人尴尬的是楚瑜刚和身边的男同事进行这种不带爱情色彩的拥抱就被Matthew不算友好地将两人拉开,然后自己取代那位男同事紧紧抱住楚瑜。
Matthew的动作像是一盆泼在楚瑜头上的冷水,让她迅速冷静下来,所以在Matthew抱着她的时候,楚瑜清晰地感知到身边同事逐渐平息的庆祝和空气中愈加尴尬的气氛。楚瑜连忙装装样子在Matthew后背拍了两下,然后便要推开他、再去拥抱别人,但同事这群人精们已然察觉到事情不对,这也让楚瑜的热情变得分外突兀。
Matthew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哪怕楚瑜将他推开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仍保持着微笑跟大家说今晚他请客、地点大家选,然后便让大家继续手头的工作、离开了办公区。
楚瑜见Matthew离开长舒了一口气,面对同事们探究的眼神统一采取装傻的态度。大家工作都忙,见从楚瑜这里探究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也就纷纷将心思重转回工作。然而端坐在工位的楚瑜此刻却觉得无比尴尬,她知道同事们只是暂时压下好奇心,也知道自己的装傻行为没得到他们百分百的信任,在茶余饭后,今天发生的事情仍是他们最好的谈资,毕竟大家都知道Matthew这人虽然看着温润,但总是不好亲近,像是今天这样去拥抱一个同事还是头一次,何况是拉开另一个同事的拥抱,怎么想怎么让人觉得事情不会简单。
加上事情还不止如此。回了办公室的Matthew没多久就让秘书叫楚瑜去他的办公室,说是有工作需要楚瑜汇报,但楚瑜并非这个项目组的负责人,哪里有什么工作需要越级向Matthew汇报呢?楚瑜不用看都知道同事们探究的眼神中又填杂了一些恍然大悟或者了然于心,这让楚瑜心中还没能彻底消逝的尴尬又一次升腾起来,同时更交加了不知是对同事、对Matthew、还是对她自己的恼怒。
楚瑜到Matthew办公室的时候,对方正在看文件,见她过来便起身走近:“生气了?”
楚瑜自认表情管理达标,是故口是心非道:“没有。”
“你刚刚把我推开了。”Matthew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不然等其他人发现我们俩不对劲吗?”
“我可以把他们都抱一遍。”Matthew起了逗逗楚瑜的心思。
“那就是我做贼心虚,你考虑周全。”楚瑜又推开Matthew,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你抱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我抱他们你不吃醋?”
楚瑜斜着脸抬头看Matthew,说:“请自便。”
“知道你不开心,赶紧找了个借口让秘书叫你上来。”Matthew在楚瑜身边坐下,接着说,“让我想想该怎么哄你。”
“多大人了。”楚瑜先是喟叹,继而又道,“现在是越描越黑,你这借口找的还不如不找。”
Matthew正色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其他人我们俩的事?”
“为什么要告诉其他人?”楚瑜疑惑地看向Matthew,“我的私生活关他们什么事。”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现在又不在美国。”
楚瑜冷着脸不说话。
“你在逃避什么?”Matthew脸上还是和颜悦色,但语气已不算和善,“是担心别人说闲话,还是压根儿没打算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
“连我家都跟着去了,你又在怀疑什么?”楚瑜听出了Matthew的潜台词,不满道。
“同事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我不知道。”
“你记不记得韩新宇婚礼的时候我问你要不要结婚?”
楚瑜迟疑了片刻,说:“你问过吗?”
徐木源无奈地笑了笑:“那我现在问你,要不要结婚,你怎么看?”
楚瑜看着徐木源的眼睛,半天没说出话来。她想徐木源大概是认真的,因为此时他看向她的眼神流露出坚定,就像他无数次拿下客户时的那样。
说不心动是假的,不管是Matthew工作时的从容,还是徐木源此刻的自信,都足以吸引楚瑜注目良久。楚瑜确实心动,这种心动仿若漫漫长夜的孤灯和凌凌冬日的暖酒,虽然温暖踏实,却又总觉得少了些**、少了些冲动,就像过去很多个被赋予意义的日子一般,哪怕徐木源全力满足楚瑜的仪式感,但所作所为并非发自其内心的意愿,而是来源于作为男友的责任感,也就直接导致上述一切变得触手可得,没了兴奋、没了惊喜。
楚瑜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到底她一个将近三十岁的女性,说在过去的时间里没想过结婚这件事是不可能的,她甚至幻想过很多版男朋友求婚时的场面,然而没有一版是在对方的办公室里,听对方如谈工作般问出“你怎么看”这四个字。还是那句话,哪怕楚瑜再热爱工作,她也没有将自己奉献给工作的打算,她不喜欢徐木源询问的时间和地点、语言和语气,也不喜欢徐木源谈判般的姿态和神情。他不是狄仁杰,她也不是元芳,就算他们是上下级,也没必要把谈婚论嫁这件事搞得跟做presentation似的。
然而楚瑜毕竟是感动的,这话从一个她爱的人口中说出来,便说明对方将她摆在了心上、将她规划进了人生,更何况问话的人也是怀着激动的心情——徐木源大概还没有发现,他这人每每激动,耳廓都会染上淡淡的粉色,正如此刻。
楚瑜心中天人交织,或者不如说她的直觉早已做出决定,她的忖度只是在尝试将决定的影响降到最低,所以楚瑜在思考了片刻后,握住徐木源的手,然后收回越过徐木源的脸、探究伤害比较的眼神,重新望着徐木源,尽量婉转、尽量柔和地说:“我回国还没有一年,想等所有事情都稳定下来,再考虑这些事。”
“好,听你的。”
“对不起……”
“道什么歉,你又没错,是我太着急了。”徐木源顿了顿,又说,“刚才的事也是我太着急了,我会解决,别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瑜吸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然后说,“其实也可以慢慢透露给他们,省得以后他们太惊讶。”
“你管他们的接受过程呢。”徐木源伸手摸了摸楚瑜的头,说,“我没事,本来也是问问你的想法,你当然可以提出反对意见。”
“我……再给我一点时间。”
“不急。”徐木源展开嘴角。
楚瑜说:“晚上会很忙吗?不忙的话我们在家做饭吧。”
“刚刚和大家说晚上一起出去吃的,这么快就忘了?”徐木源故作轻松地在楚瑜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周末吧,周末我们自己做。”
事实证明Matthew这人处理人际关系真的是游刃有余,谈话间便可展现与楚瑜不远不近的距离,几个问答又能在同事的试探中打消大家的疑虑,不过一餐饭的时间,不仅解决了上午那个“暧昧不清”的拥抱,还加固了威严、鼓舞了士气。
Matthew不是个习惯侃侃而谈的人,但毕竟领导身份加持,在他有限的谈话中,整个饭桌给予了充分的尊重,这也让坐得远的楚瑜能清晰地听到Matthew的每一个停顿,甚至每一口呼吸。楚瑜在Matthew波澜不惊的声音中听到了不满,在某个瞬间她甚至感受到了赌气——既然她不想公开,那他索性做绝一点,让大家没有任何往那方面怀疑的倾向——这是Matthew做到的,但不是他心甘情愿做的,所以楚瑜可以从Matthew的语气和用词中笃定对方并不算愉悦的心情。
然而实话实说,楚瑜的心情也算不上多愉悦。诚然,她几乎在徐木源求婚的同一刻就做下了反对的决定,但如果徐木源可以再正式一些,或者他在被拒绝后仍能再多坚持一刻,楚瑜也许就会答应了。可是徐木源没有。楚瑜相信徐木源的选择是基于对她的尊重,但徐木源充分的尊重与空间又不能让她感受到强烈的被爱包裹的氛围,这不仅是楚瑜面对徐木源的矛盾所在,也是她窥视自己内心的矛盾所在——她确实需要被尊重的个人空间,但她也需要对方强硬的态度表明爱意,二者不可或缺但又难以兼得。
这件事发生在三四天前,自那之后,楚、徐二人一直陷入相敬如宾的状态,虽然是彼此温和、客气有加,但相处模式着实不像相爱嬉闹的情侣。
楚瑜伸手舀了一勺杞子桂花糕,冰冰凉凉的,最适合暑日燥热的天气,也最适合纷杂不定的心思。
“我倒是没想到,你们俩这么久都没公开。”万俟月没有评论楚瑜的矛盾,而是在她的故事告一段落后,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方便,毕竟是在同一个公司……”楚瑜轻叹口气,又说,“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谈资。”
“你还在意别人的眼光?”
“怎么可能不在意。”
万俟月挑了挑眉,换了一种方式接续了前面的问题:“这么久都没人发现?”
“嗯?”楚瑜略加思考答道,“我们在公司很少见面,何况我和他都会演戏。”
“没人怀疑?”
“或许有,我不知道。”
万俟月嘴上的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认真地直视楚瑜,说:“喜欢一个人是伪装不了的,再好的演员也演不出不在乎。”
楚瑜舀着甜点的勺子在嘴边略微停顿才放入口中,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她会觉得“不到时间”了——不是年龄不到、不是工作不到,而是她的心不到,她没能在徐木源身上看到非她莫属的决心,所以她也不会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她过了奋不顾身的年纪,若非在路上看到对方铺设的平坦与安稳,她不愿做出冒险决定。
只是,她又如何知道徐木源会不会和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