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此。”赫尔克里回答, “我不是有意要讨论一些哲学问题。很抱歉,我这会心情不太好,影响到你了吗?”

“不, 我是来帮你的忙的, 你千万别这么客气。”摩根尽力理解着当下的情况, “也就是说, 你可以利用他人的记忆,在意识当中塑造一个你没见过的形象, 是这个意思吗?阿耳戈斯想通过人们对超级英雄的印象在你那留存一个……我不知道,像是画像?”

“比那高级一点。你玩过模拟人生吗?”

“什么?”

“一个几十年前的游戏,我听你提到过柯南, 还以为……算了。”赫尔克里思索了一下,换了种说法,“有谁是我们都认识的人呢?比方说兄弟眼吧。”

他恶趣味地停顿住, 转而道,“让我看看他有没有在监听我。您在这吗?尊敬的阿耳戈斯先生?看来没有——他对一颗大脑的新陈代谢不感兴趣,所以我们就来拿他来举例子。”

摩根感到他的情绪恢复了一点。

赫尔克里一直很擅长自我调节,或者说如果他不擅长这点,那早就被自己所处的境地折磨成变态了。

“我已知阿耳戈斯有个曾用名是兄弟眼,他还有个心理上的父亲是蝙蝠侠。那么当我在意识中创建这个人物形象时, 他就会是个白发红眼、相貌堂堂、器宇轩昂,却会私底下发疯而且有恋父倾向的人。”

“此外, 我很难想象蝙蝠侠制造这种AI时秉持的是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所以他在我的头脑中被假设为暴力狂、自恋、极度缺爱,还可能是个双性恋者。”

“要是没有其他人提供额外的记忆做补充,他们两个在我的意识世界中会永远以这些标签式的错误印象重复某些固定行为:举个例子, 阿耳戈斯每次回到天启公司总部的办公室里, 都会对着他面前的蝙蝠侠雕像——”

“唔, 继续说下去有些不太好,总之您应该理解我的意思。”

摩根:“……”

她满脸无语,在输入框里打了好几个字又给删掉了。赫尔克里感知到她的心情,于是问:“你认识蝙蝠侠?”

“我小时候和他见过。”摩根恼火地说,“我敢说你对我父亲也有误解,快点把你满脑子的偏见和刻薄话删掉,不然我要骂你了。”

“对不起。”赫尔克里飞快地说,“另外你是在说我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偏见吗?”

摩根:“……”

只剩一个脑子很了不起吧!

“我只是,唉。”赫尔克里叹息说,“谢谢你愿意过来和我说话,否则我今天就要去和我利用那个老太太的记忆想象出来的超人进行第127回合的单词接龙了。”

他真的很会利用一些自我优势——哪怕那本来是劣势。摩根一下又有些心软,她突然冒出来个想法:“你为什么不来试一试提取我的记忆呢?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好的人,而且我非常了解他们,至今都可以回忆起我们相处的任何一个细节。我还见过许多超级英雄,起码比只会说英语的超人强点。”

“我不是要帮助阿耳戈斯达成他的目标,但对你而言,精神的自由应该也是一种自由?”

赫尔克里倏然沉默。

片刻后,他略显生硬地说:“这个问题以后再说吧,斯塔克小姐,我认为我暂时没有沦落到不择手段的地步。”

不等摩根询问‘不择手段’是什么意思,赫尔克里单方面切断了联络。

**

第三次见面是在五年后。

整个世界都变得面目全非了。假使一个21世纪初的地球人穿越到2048年,他尚且会意识到自己身处未来,然而倘若他来到2068年,只会以为自己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平行宇宙。熟悉的国家、城市和流行文化所剩无几,以天作为单位高速更新的科技使得这颗星球将任何无法跟上变革的人远远抛在身后,网络信息变得越来越透明,与此同时,现实中的黑户越来越多。

地底、雪原、辐射区……你能在任何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看到隐居者,他们遵循着原始的生活方式,呼吸空气,狩猎动植物,流浪,相逢,疾病,分别,死亡。地球变得前所未有的小,简单快捷的交通方式到处都是;它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渺远……

人们谁都不在乎。

“末日的消息还没有传开,大家却已经在过上那种醉生梦死、仿佛下一刻全都要灭亡的日子了。”

面容又沧桑了许多的摩根翻着手上一本非常复古的纸质书,垂着头说,“我认为你可以说普罗大众无知,却不能说他们缺少生活智慧,而这更多是一种直觉。我们还在讨论如何拯救世界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无底深渊中坠落太久,到最后连危机在哪、什么时候解脱都不再考虑,就那样闭着眼睛麻木地向前走,好像不承认痛苦就不会痛苦似的。”

她对面坐着的人是阿耳戈斯:

“我能认为你在指责我没有尽到责任吗?”

“我没那么说,”摩根捻过一页纸,冷淡地说,“是你邀请我来,让我为你的‘事业’添砖加瓦,而我只是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已。”

阿耳戈斯笑了笑:“斯塔克……我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姓氏了?要知道,你不是不可取代的,所以说话时最好小心一点。”

“没有人是无可替代的。”

“——当然有。”阿耳戈斯的面容上多了一丝深意,“我正要为你介绍我的一个……合作伙伴。他的名字是雨果,你可能没有听说过,但最近几年打着超级英雄的名号行恐怖主义、玷污亡者名声的肮脏事件愈来愈少,这都是他的功劳。”

摩根按在书脊上的手指猛地收紧了。

两星期之前,她的一个经常和她一起交流过去的同龄网络笔友抽中了天启公司的‘火种计划体验名额’,回来之后情绪确实变得轻松了许多,很少像往常那样郁郁寡欢地抱怨个没完。然而摩根发现她少了一些记忆——尤其是那些关于整整三代闪电侠的部分。

雨果从来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些‘代价’。

“他是个很了不起的家伙,天赋卓绝,远超世上绝大多数平庸之辈。”阿耳戈斯没有注意到她的愤怒,继续说,“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像你们这些自诩正义却宁愿浪费天赋的人。”

摩根冷笑一声:“他肯定帮了你不少忙。”

“你想象不到他为这颗星球以及天启公司做出的贡献。”阿耳戈斯对她的讥讽不以为然,“相信我,几个世纪后的人类会感谢他的。我找你来是因为雨果他对基础物理完全不感兴趣,而我手上有一些有关于古埃及神学、氪星细胞、甚至是起源墙、颠倒世界、天堂等等内容的研究亟待解决,要不是他向我提起了你,我都没想过原来钢铁侠的女儿还活着。”

他瞥了眼摩根,无所谓地说:“你也和那些隐居者一样,以为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就能带来更好的结果?加入天启公司吧,摩根·斯塔克,我会帮你解决九头蛇,还会让你的名字变得比你父亲更加响亮。”

摩根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忍耐了几秒钟后才说:“我拒绝。”

“我很遗憾,看来比起宇宙的未来,你更加在乎个人荣辱与道德。”

出人意料的是,阿耳戈斯并未做什么强制举措,“别那么看着我,我不嗜杀,也没有理由对你动手。正如你所说,劳动力是可以被替代的。祝愿你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再见。”

“下地狱去吧阿耳戈斯。”摩根冷冷地说,“比起虚无缥缈的未来,我更在乎你看都不看一眼的现在!”

她将手里的书‘啪’地合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当天晚上,赫尔克里与她在一家酒店房间中见面。前者的身体相较八年前那一次更加精致,穿着一身剪裁得益的西装,手上还带着双白手套。然而他的头部依然是曾经的那台十字架,只重新做了防腐处理——尽管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人类,却似乎并不愿意以人类的面貌出现。

总不能是阿耳戈斯不愿意出钱替他的了不起朋友塑造一个仿生人躯体吧?

摩根看着他,讽刺地想。

“……那是个意外。”赫尔克里正在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用力绞紧。他的十字架上没有双眼,但每次都能准确地避开障碍物,“一堆考古学家在核污染地带的清洁区里找到了一块钢铁侠盔甲,唤起了阿耳戈斯的关注。我近些年来一直试图转移他的注意,无论是利用新能源亦或是平行宇宙。但此刻若是我再不提起你,他迟早会发现你的存在,到那时我们两个都会有危险——”

“危险?”摩根说,“帮他处理‘恐怖分子’的那种危险吗?我疑心你并不想看到我,毕竟你的意识空间肯定比我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丰富得多。”

赫尔克里一下闭嘴了。他拉开桌案前唯一一把高背椅反向坐下,将两只手臂交叠在一起放在椅背顶端,腰背稍微向前弓着,将头部的十字架藏在台灯照不到的阴影中。

“他们没有指责你吗?”摩根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的意识世界的超级英雄们,难道没有为自己的诞生方式而痛苦,继而对你产生怨恨吗?”

“……他们不会知道的。”

“多可悲啊。”摩根紧紧攥着拳,不去看赫尔克里的‘表情’,“阿耳戈斯简直视你为知己,你为他做了什么?”

赫尔克里的合成音低沉悦耳:“比你想象得还要多,斯塔克小姐。”

摩根开始颤抖。她感到畏惧,不是畏惧眼前的‘人’,而是害怕漫长的时间和这个肮脏的、一无是处的宇宙,把她仅仅见过三次面但已足够珍贵的朋友变成他们都不想见到的样子:“这个世界在你眼中是一场游戏吗,雨果?!你的所作所为和你的言论可以完全相悖,就像我们所有人在你眼中像NPC般虚假?你的底线究竟在什么地方?这世上有没有任何一件你胆敢承诺绝不会做的事??”

“……”

高背椅上的人造躯体一动不动,影子在地毯上拖得很长,仿佛是个背着壳的怪物。他说:

“有。我承诺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摩根始终在拼命忍耐的泪水刹那间就涌了出来。她全身都在抖,用力抓着**的被子走神片刻,想起托尼·斯塔克在很久之前的某次战役中说过的话:“如果我们不能保护地球,你可以他妈的肯定,我们会报复回去!”

毕竟他们是‘复仇者联盟’嘛。

“那、那很好。”她哑着喉咙开口,中间哽咽了一下,“如果你做了太多坏事,我没法、没法第一时间阻止你、保护这个世界。可是我发誓我会报复你,直到我变成阿耳戈斯办公室里他用来口口的那座蝙蝠侠雕像旁边的又一个战利品。”

“……”赫尔克里的肩膀放松下来了。半晌他发出模糊的笑声,又咕哝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你是个遗传了你爸爸的糟糕性格的坏女孩,斯塔克小姐。你非常令人讨厌。”

“而我会把它当成夸奖。”摩根翘起腿睨他,“谢谢你,雨果先生。”

**

“你背叛了我。”

赫尔克里·雨果站在摩根面前,态度前所未有的冷漠。

“我曾经向你承诺过永远不伤害你,你却只是因为担忧自己无法制造出那把开启颠倒世界的钥匙而将关于托尼·斯塔克记忆交到我手上。你问过我是否将这宇宙看做一场游戏,现在轮到我向你提问了,摩根·斯塔克。你到底将我看做了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