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江南北上京都洛阳的官道上,一辆宽敞的桐油马车疾驰而过。
马车内,气定神闲的两位稳坐如山,身形即使在颠簸的路况中也挺直如松,与边上那个扒在车窗口的家伙形成鲜明反差。
“陆兄,你还好吗?”江枫手一翻,打开下方的保温格,从中取出昨夜烧的水,倒了一杯已经只留些许余温的水递过来。
陆炤支撑起软绵绵的身子,接过温水慢慢饮:“不太舒服。怎么这上京的官道也这么颠簸。”还由于是要上京面圣,不能如同去湖州吃粽子那次一样慢悠悠行路。
行得快,路又差,可折腾坏他了。
想念地铁与高铁!
“这官道修得已经不错了,毕竟上京科考的书香门户、往来运货的商旅都比较多,时不时便会平整一番。”江枫对他这嫌弃路况的态度有些讶异,“除开传说中数千年前始皇帝陛下的直道,应该再没有更平整的官道了。”
燕南天是个八尺长的健硕汉子,抱着剑有如一尊磐石屹立不动。他凝视着陆炤那明明比江弟显得更为康健的身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陆炤在颠簸中缓慢饮尽杯中水,成功避免被呛到的霉运,惨然一笑:“是吗?那可能是我比较容易晕车吧。快到没?还需要多久?”
江枫掀起另一面车窗的帘子,仔细观察一番,心下再算过路程,露出遗憾的神情:“还有两三日路程。不过等会儿就快到今日留宿休息的地方了,是个小镇。”
“那我再坚持坚持……”陆炤继续扒在窗口吐魂,忍耐胃部的翻江倒海。
马蹄声“嗒嗒嗒嗒”,一路而行,遇到的其他行人、车队都越来越多。
江枫一道鞭子挥出响在车前马儿的一侧,两匹颇具灵性的马儿便纷纷变道绕行,拐到一座小镇。
燕南天单手提剑,另一只手搀起浑身无力的弱鸡小兄弟进客栈里休息。
而江枫安置好马车,交代完马的嚼用后,走出客栈打算上街找家医药铺子,给虚弱的陆小兄弟问个诊、配个药。
这是一座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小镇,街上人不多也不少,算不上繁华也算不上冷清,一切都没什么特殊的。
街上行乞的贫民也是随处可见,不甚稀罕。
一个脏兮兮的少年突然冲过来,双膝落下,跪在地上乞求道:“公子人美心善,可怜可怜小子吧!”
江枫一惊,定睛看向这胆大拦人的小鬼头,浑身这里黑一块、那里黑一块的,瘦瘦小小一个,一看就是平日里吃不饱肚子的,那张讨好谄媚的脸上却有一双鬼灵精的眼睛。
他对这样从小就活得艰辛的孩子总是有些同情在的,便问道:“你想要什么?”
那少年脸上喜出望外的神态显得整个人都生动活泼起来,欲言又止地犹豫挣扎一番,才道:“钱……啊不,只要吃的,能吃饱的东西就好!多谢公子,公子好人有好报,吉祥如意,幸福安康!”
江枫从怀里掏出一纸包的干粮饼子抛过去,便留下急切地拆包吃饼的少年,继续前往医药铺子去。
等到他拎着一副药返回,再次路过这段路时,看到那个少年鼻青脸肿地缩在路边,那些饼子都消失无踪了。
少年一打眼瞅见好心人再次回来,眼睛一亮,又巴巴地凑过来,试图再试试能不能讨点什么好处。
江枫意识到那些饼很可能被别的乞丐抢走了,就道:“我身上已经没有吃的了。”给吃的留不住,给钱只怕也一样留不下。
少年的脸色很不好看,还是强行挤出笑脸,央求道:“公子大善人,行行好,行行好吧……求求您了!”
江枫见他小小年纪,看着也不忍,想到瘫软在**很是难受的陆小兄弟,便决定收下这孩子。
多个人手帮忙照顾陆小兄弟也好。
晚饭的点时,江枫领着新收的少年介绍给陆小兄弟。
“这孩子可怜,又与我有缘,便收养下来,先跟在我身边帮衬着做个书童。来,阿琴,与两位兄台见个礼。”
梳洗得干干净净的阿琴穿着崭新的衣物,生疏地行了刚学的礼,甚是憧憬地看着屋里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的这三位。
阿琴?
江琴!
那个来日背叛江枫导致其身死家破的小人江琴,后来改名换姓、模仿江枫言行举止从而成就大侠名望的伪君子江别鹤!
陆炤瞳孔地震,眼见那个书童打扮的少年端起为他准备的饭食走过来,简直像看到端着药碗来喂的潘金莲。
他立刻惊恐地一跃而起,大喊:“别过来!”
面对三张茫然的面孔,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陆炤轻咳掩饰不自在的情绪:“我有手有脚的,不用喂饭这么夸张。”
为了赶紧揭过这茬,他问江枫道:“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收个奴仆来呀?”这话虽然问得突兀,而且没什么必要的立场,但是眼睁睁看一个心软善良的家伙收留一条来日反噬农夫的蛇,这也让他心里不太舒坦啊。
江枫俊朗的眉毛一动,拂开衣摆在床边坐下,心平气和示意他且坐下,道:“这可不能乱说。我朝开国之初就曾下令,严令禁止蓄奴养仆之事,寻常人家若有需要,只能行雇佣之举。”
“那你……收养?”陆炤才得知有这么个法令在,对江枫的收书童行为更是不解。
江枫做了个手势,阿琴见后立刻走到门外守着。
他这才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都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了。”与陆小兄弟相处的这些时日虽然不长,但他已然发现其于诸多常识方面都有所欠缺,却不曾问过什么,只是给人细细说来,“雇佣是有时限的,难免有所不便。是以许多大户人家便收养一些生活困窘的孩子作养子养女,从而更好地照顾家中。”
“还能这么收奴仆?”陆炤觉得能想出这种迂回办法的人脑瓜转得挺灵活,就是不算用在正道上。
“这岂能说是收奴?”江枫摇头否认道,“收养的那些养子养娘自是与奴仆不一样的,单就身份来说,官府是不许主家轻易打杀变卖了去的。当然有的人家家风不佳,对待养子养娘甚是苛责。不过许多人家还是善待这些孩子的,总归是收养回来的可怜孩子,平日里帮着孝敬长辈,跟着兄弟姐妹们帮衬活计就够了。你放心,我待他也会如待手足兄弟一般的。”
陆炤只觉得一言难尽。
两人毕竟一古一今,成长地时代不同,所接受的教育不同,思维想法有巨大差异其实也是十分正常合理的。
江枫觉得收养不是蓄奴,他觉得自己会待书童阿琴如兄弟一般。
但在陆炤看来,这不就和“主仆情深”差不多意思么?
陆炤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还是没忍住问江枫道:“江兄可有亲生兄弟?江兄会盼望弟弟成材吗?会支持弟弟习武学文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江枫一愣。
桌边坐着一旁默默听的燕南天皱了皱眉,出言道:“陆小兄弟家中不也收养了许多盲女?”
“那不一样!”陆炤立即反对道,“那是亲人,是姐姐们啊。”
燕南天甚为不解:“有什么不一样?江弟收养阿琴做弟弟,你收养盲女们做姐姐。有哪里不一样了?”
陆炤惊恐:“你们都以为姐姐们是我家婢女?天啊,那是亲人……她们若是出嫁了,陆家就是娘家的那种……她们并不全靠我养着的,她们自己还能出门赚钱呢……”面对两人投来不赞同“强迫苦命盲女出门养家糊口举动”的目光,陆炤绞尽脑汁试图给他们分析清楚不同之处在哪,“就好比那种愿意举家之力供养科举入仕的亲兄弟那种,亲姐姐!”陆炤再次强调。
江枫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整个人似乎都沉静下来,修长如玉的手指不自觉敲击着手上的扇柄。
燕南天还是不太能够理解,他只觉得陆小兄弟的想法真是奇怪。既不怜香惜玉,非要人行动不便的盲女出门赚钱,还很是古怪的将养娘们说成是亲姐姐……
没搞懂。
陆炤此刻突然内心焦灼起来:“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所有人都这么看的吧?都以为姐姐们是我家婢女?那会不会有人对姐姐们不尊敬啊?”不是传闻古人还有互赠被看上的婢女丫鬟的风气么?万一有人见色起意,要纳个妾什么的……
“江兄、江兄,纸笔有吗?我想立刻给家里写封信!”让陆小凤、花满楼他们帮忙看着点——他俩应该不会也误解了吧?
江枫被呼唤声打断思路,起身郑重对陆小兄弟作了一个揖礼:“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陆兄实乃赤子丹心也!多谢此番指教。”
啊?什么指教?
等会儿,你可别又理解错了,可不是让你把江琴小人当亲兄弟对待啊!
江南,祛疫营地。
“嗯?紧急传讯?他们应该还没到京城吧?莫非是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拆信。
陆小凤拍桌大笑:“嗨呀!他才知道还有这么个误会在啊。”
花满楼摸着纸上浓厚的墨痕,神色柔软:“小炤真是一位特别的人。”
“样貌奇特,武功奇特,想法也奇特!我倒是好运,结交到这么一个奇特的友人!”陆小凤得意洋洋起来,“就是不知,以后他是否还会带来更多新鲜的‘奇特’。”
哎呀,果然我陆小凤交友的眼光,就是非同凡响啊!
“不好啦!有人要打起来了,陆小凤呢?快找他去劝架!”外头有人这样喊道。
花满楼“噗嗤”地笑出声。
陆小凤无语,一拂不再鲜亮的大红披风,掀开帐帘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拨开人群挤进里头去,中间空出了片大场地。
场中对峙的两方,一方是他最近劳心劳力看诊、勤勤恳恳行医的好友西门吹雪,此刻他再次提起了那柄乌鞘长剑;另一方是一位袅娜娉婷、冰肌玉骨、呵气如兰的绝色佳丽,正手持双剑而立。
陆小凤此生所见,再没有任何一位女子能美过眼前这位,或许石观音足够美、足够魅惑,却也不及这位绝色佳人的气质。
她那双光彩澄澈的美目中,蕴含着一股强大坚定的力量,震慑得被她那惊世容光吸引而来之人自惭形秽,不敢生丝毫亵渎之心。
但被震慑、被吸引、被动摇的男人中并不包括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眼睛很亮,但他的眼神却根本不像是一个男人在看一个女人:“你用剑。”
双剑佳人道:“不错,我用剑,那又怎样?”
西门吹雪轻声喃喃:“我本不该对女人动手,但练剑的就不是女人。”是对手,是同为剑道一途的剑客!
对于同道而行的剑客,他一向会给予应有的尊敬。
西门吹雪的手握住了剑柄,这触感熟悉而有些微的生疏,但那丝毫的不融洽使他的动作停顿住了。
他遗憾不已。
今日不是个好时机。
这是一位值得他倾尽所有、全力以赴决斗的对手。
西门吹雪松开手,只是按着剑柄,沉声问道:“我名——西门吹雪。你的名字?”
玉人察觉到对面那人的战意已然收敛,于是凌厉的气势也略微松弛。她双剑挽了对剑花,负剑回应:“张三娘!”
西门吹雪在心中记下这位剑客的名字,约战道:“给我一些时日。”
张三娘觉得这场闹剧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自己不过是初出江湖行走,听闻江南遇到天灾,于是赶来试图帮上点什么忙,结果就碰见一个冲她战意滔滔的神医。
江湖,原来是这么奇特古怪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