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苓不知道夫人这次前来求医,又是为的什么病症,但既然有求医者上门来,桃源弟子是决计不会将人拒之门外的。”

“她打开院门,将一路而来风尘仆仆的夫人引入屋中。”

“小屋的门窗大敞,小院里的景象一览无余。一如往常的,弥散的药味浸透小屋内外,院墙下就搁置着炮制到中途被打断的药材。这熟悉的场景让当初日日常来的夫人紧绷的心神放松了些许。”

“白苓弯腰取下泥炉上的陶壶,倒了半碗热腾腾的白水递给她。”

“她颔首低眉,面色苍白,神情戚戚,低声道了谢,只捧着茶盏在氤氲热气中恍惚出神。”

琵琶乐声凄迷哀婉,如泣如诉,一如美人顾影自怜。

“白苓放下陶壶落座桌边,端起自己那碗特意调配的药茶,吹开药茶表面漂浮的药沫,啜饮了大半碗,叫自己醒醒神,觉着能够应付接下来的事务了,才轻声开口询问。”

“夫人忽地掩面,肩颤起来,隐约溢出几丝哀切的呜咽。”

“白苓笨拙地安慰她几句,不知如何是好,默默侧首望向窗外。不知哪里传来几处杜鹃啼鸣,一声更比一声凄。”

“窗外路过一个人,那人察觉到她的视线,转头看过来,笑嘻嘻朝她挥挥手上摇摇摆摆的狗尾巴草。”

“白苓撇嘴,关上了窗。”

“夫人逐渐缓过神来,拖着飘忽的气音断断续续倾诉这段时日所受的委屈。”

“怨那进了家门的伶人东施效颦蛊惑人心,怨那院里院外的小厮丫鬟口舌争快搅弄是非,怨那良人负心浪**另结新欢。”

“更怨……话头戛然而止。”

“她抬眼瞄来一眼,便眼神闪烁地错开了对视的目光。”

“白苓懵懵懂懂,隐隐觉得夫人对自己的态度改变了,已经不似上次离开前那么感激她了。”

听到此处的茶客大多心下了然,只觉人心薄凉,原本是医病救命的有恩之人,却成了她遭遇不公后怨恨的对象。

新来的伙计们也一心二用,竖起耳朵听书,此时也有点看法,接头交耳起来。

兔牙伙计开始猜测后续的发展:“哎,你们说,这夫人该不会又是一个恩将仇报的‘李巳’吧?”

马脸伙计持反对意见:“应该不是。这是说的神医的故事,起初还曾经提到过医道三家流派,难不成三家神医的经历遭遇都各自说一遍?可斗篷生的故事里,一向有个主人公贯穿始终。这白苓确定只是药医流派桃源谷的弟子,真要是你那种故事走向,夫人得找三家流派的神医都求医一遍。”

有痣伙计弱弱举手发言:“那会不会是白术?白术好像也可以是主人公?”

马脸伙计无语:“你看他像吗?这前头全在讲白苓与夫人的故事吧。”

“伙计!来换壶茶水。”有客官冲他们招呼。

“好嘞!”伙计利索地钻过去了。

“夫人当即就在她跟前跪下了,苦苦哀求,涕泪湿襟,不顾尘土沾染,不顾于礼不合,不顾颜面有失。”

“夫人哭求:‘大医善心,赐还曾经那奇症吧!’”

“白苓闻言心神大震,差点摔了手中的药碗。”

“世间从来只听闻有医者治病的,哪里有赐予病症的说法!”

“白苓簌地起身想去将人搀扶起来,却被排斥地拂开伸过去的手,只好退开几步,避开被跪拜的正面,蹙眉抿唇,目中犹疑。”

“白苓哑声问她为何想要找回曾经避之不及的病痛,为何要自寻死路,难道就只为了一份已经离去的虚妄爱意吗?”

姬冰雁执盏的手悬在空中好一会儿了,恍惚间想到自己曾经也求而不得过:“小姑娘哪里晓得,有时候明知无可挽回,但心,心岂是能够控制的……”

胡铁花扭头不太敢去看他,因为他那求而不得之人对自己穷追不舍,自己却避之不及、落荒而逃。

陆小凤的视线在他俩之间打转,这两人之间必有故事啊!

朱停摸了摸自己的肥膘大肚腩,咂咂嘴,注意却落在另一点上:“那夫人怎么明知良人已经变心,还不肯认清现实?总不会被下了什么迷魂药吧?”他又想到老板娘先前拉着他去看《双生记》的皮影戏,又猜,“会不会那个郎君对她下了南疆五毒教的迷魂蛊物?”

“同心蛊吗?”陆小凤搓搓嘴上的小胡子,摇了摇头,“应该也不是。同心蛊是同心同意,彼此相爱,亦或是彼此相恶,不会出现一边移情别爱、一边却死心塌地的情况。”

要是陆炤知道,他们这些听众能发散思维到串联他瞎编胡诌的故事的地步,肯定会非常惊喜。

可惜现在还在继续编继续讲的斗篷生并无法听清底下的声音。

“可她却坚信不疑,只要变回从前模样,夫君定会归心!”

“夫人迷离地喃喃道:‘他曾经那般爱我,爱我病如西子胜三分,为我所作一切都历历在目。他对我那样好,世间寻常男子哪里有如他待我那般待妻子的?只是我变了,妾而今已面目全非,如何能叫夫君待我一如往昔?’”

“面前伏跪在地的这道绰约丽影,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肤若凝脂,体态丰盈,虽几乎已不可见当日病弱出尘之姿,却也是位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可她却浑然不觉自己犹如芍药牡丹般出众夺目的美丽,只一味低声下气地贬低自己,谄媚讨好地说起旁人。”

明珠蒙尘,何其悲哀。

明珠自以为鱼目,也实在令人扼腕。

天下这般负心人何其多,可每每遇得伤心人总叫唏嘘。

酒肆的花主人听了周遭一圈稀奇古怪、奇思妙想的猜测,眉头拧得紧紧,问身边老友:“你可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飞仙坊这位老友却是不以为意的:“他们都想太多了。这种专爱一种模样的男人海了去了。有的只爱牡丹国色,有的只爱高岭冰雪,有的只爱妩媚妖娆,当然也有癖好广泛的,全都喜欢。男人都是这种假情假意的货色,哪里不能理解这种老套路子?至于那夫人怎么痴心执念不改,我一个男人,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他要是能懂女人心思,也不会总是担忧自家闺女的感情与将来了。

“她甚至膝行上前,伸手来拉医者的下摆,一副卑微到尘埃里的哀求情态。”

“白苓为她这般抛弃自尊的疯狂执着感到不适,于心不忍地阖上眼,胸腔中仿佛堵入一块顽石,咬着牙就是不肯应许。”

“她再是如何,也苦求不得,只得起身离去。”

“白苓送她至门口。她踉跄几步,忽然回首,那一眼怨恨滔天迫人,逼得白苓不自觉退后两步。”

“白苓合扉回屋,落座开卷提笔,写下这次的遭遇、自己的不解与迷茫,希望回头能从师长和师兄师姐那里得以解惑。”

“时辰不知过了多久。”

“白苓忽然又似听到夫人熟悉的声音,她在欢欣感激地道谢,就如同曾经她痊愈后向自己道谢。”

“白苓心想,这可奇了怪了,夫人怎么还没走?她现在又是在向谁道谢?”

这一道转折把在场众看官的心神攥住了。

嘿!还以为那位夫人就此退场了,居然还有她的戏份!

夫人这是遇上别的神医,成功“找回”她想要重获的弱症了?

哪位神医出马了?又会是谁家流派啊?

“白苓推开手边的窗户,打眼就瞧见隔壁门口那两人。”

“夫人在欣喜不已地对白术千恩万谢,白术微笑作别这位病人。”

老大爷一拍大腿,竟是他!

是了,此前诸位看官都猜白术是毒医流派出来的弟子。

只是这前头所述里,白术好似从未在白苓面前医治过病患,大家便都没想到这回他竟然会出手。

“白苓一想到这男人此前涉及毒物的言谈,浑身汗毛直立,心弦拉紧,破门冲出小院就去找他。”

“夫人已经上马车走了。白苓冲到还停留在隔壁院门口的那个装模作样、惺惺作态的男人面前,就厉声质问他:‘你、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白术面对她来势汹汹的责难,并不为所动,满不在乎她愤愤不满的态度,大大方方道:‘我只是应她所求,满足她的愿望。她想要重新变回身娇体弱的状态,并不一定非得是弱症。’”

“白苓道:‘你用了毒?’”

“白术道:‘只是一些效用特殊的药物,略有些伤身。你放心,我也略通医术,不会伤及根本。’”

“白苓简直不可置信,道:‘你既然通晓医术,那便是个医者,医者怎么能对他人用毒呢?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伤害一个人的身体,哪怕他们所求就是在伤害自己。你总不能还助人自杀吧?’”

“白术皱着眉头,反驳她道:‘你这话严重了!医者行医的目的,就是为达成他人的幸福。倘若不能满足病人自身的意愿,那岂不是违背了医者爱人、助人的初衷?’”

“白苓大喊:‘你这是入了歧途!莫再接触那些旁门左道了!’”

“白术终于也是恼了:‘你们药医就是死脑筋!’”

“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此乃医者理念之争了。”温和的青年边听着故事,边将面前一小碟干干净净去了壳的瓜子仁推到娘子跟前。

辣娘子拈起一小撮瓜子仁放进嘴里:“所以毒术就毒术好了,非要掺和进医术里头作甚……唔,迟早有一天,我要制出你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毒!”

温和青年为她倒了盏温茶:“好,那我等着娘子的毒。”

“白苓扭头就走,摔门进屋。她也是此时才得知白术是毒医流派之人,对这个与她背道而驰的男人印象更是差了。”

“白术却在背后深深叹了口气。”

“妹妹你啊……”

“咦?”江公子俊美的脸上难以诧异,“他们两竟然是兄妹么?”他面露担忧,“怎么至亲之人却落到不同的两个门派去了?他们该不会要因师门而对立了吧?血脉至亲,却相背而驰,甚至……可千万别落到刀兵相见的境地了……”

燕姓汉子沉着声安慰义弟道:“江弟勿忧,既然是同胞血亲,他们最后必会相认的。他们两个虽然一些观念想法不一样,但都是善良的好孩子。等到他们相认,便可共同进退,相互扶持。不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的。”

“白苓捋起袖子,收拾小院里摆满的架子上晾晒阴干的那些药材,决心要将小院退租,独自踏上游医之路。”

“这边的白术收到一封书信,信上催促他快些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