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文化中,夏冬二季被称为夏伏冬蛰,都有让人避开在这恶劣天气外出,尽量躲在家中的意思。
但一味躲在家里实在是让人很无聊,在将春季可能使用到的农具一一修补,又编了草席篓子等物之后,无所事事恰存粮的农人难免生出坐吃山空的紧迫感。
这种感受迫使人们去没事找事,而就在这时候,打毛衣这件事立刻就以一种闪亮亮的姿态侵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中。
原材料简单、织法便捷、原材料投入只需要两根棍子,还有什么能比这个生产技能更方便的吗?
而且最重要的是,如今的大部分织机建造的目的都是为了编织纤细的蚕丝,虽然在棉花进入市场后,织机的空隙稍稍做大了些,但大的也有限,这种丝器具对大部分农人而言都是不能触碰的范畴,否则他们那粗糙又长有老茧、倒刺的手指只要轻轻擦过,就会将其全部刮断。
不说织机用的线头,就连寻常的缝衣线的打结穿眼都得靠家里手相对细嫩的小女郎来操作。
但是有意纺粗的毛线就完全不需要担心这方面问题啦,复合材料交缠编织的毛线的韧性得到了有效提升,哪怕其中绞了桑蚕丝,但有棉、毛的保护也不用担心会将其扯断。
最多就是大手一摸,抽出点纤维来,但对于一件本就是毛茸茸的衣裳,这也完全在可接受范围内。
最重要的是!
这种便捷且低成本的编织技法对手艺没有太高的要求,偶尔的错针漏针也不会带来太明显的效果,做出来的衣裳还特别保暖,若是有特别巧手的,还能打成衣裳后拿出去售卖,也算是一桩收入。
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冬季活动吗?
但民众的需求却让另一波人生出了压力。
从原材料棉花到服装之间要经历若干步骤,光是上织布机之前就有十多道,其中压籽、弹压、纺纱、打线、染线等就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但在元末的黄道婆以及诸多工匠改良了挤压棉籽的绞车、弹弓、和可同时纺三锭的纺车以及大型提花机之后,生产速度和需求量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平衡。
原本这份平衡会在未来被提前发明出来的缝纫机打破,但考虑到缝纫机的制作速度和普及度那也是个较为漫长的过程,谁也没想到这个进程会被提前。
毛衣所需要的棉线在制作过程中和织布需要的棉线在前半部分技术是完全重合的,而且还多了和羊毛线混合的部分,随着织毛衣这项大众活动的普及,对于棉线的需求也摆在了台面上。
起初双方还能做出你好我好的姿态,但随着天气渐暖,而市场对毛线的需求并未随着气温上升而缩减,两方的姿态就渐渐变得狰狞了起来。
就在木白又一次硬是在繁重的公务挤出空闲时间和小伙伴们出来玩耍的时候,就有幸旁听了一场三方会谈。
对于自己这种每次出门都要触发事件的体质木白已经非常习惯了,甚至他已经能熟练得化被动为主动。
只见太子殿下三两下就将桌上正中央的明星菜品——当季鲟鱼熬煮出来的浓汤盛在碗里,又倒入香喷喷的白米饭,夹了几筷子蔬菜,随后屁股一挪,坐到了墙边开始边吃边偷听,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啊这,这不太好吧?
因为老爹继承了土官之位离开小团体好几年,今年终于趁着入京述职又能参加团体活动的木土震惊极了,他才走了多久,他那么大一个遵纪守礼的太子殿下怎么就会做出偷听这种事了?
“别在意,不是殿下要去听,而是如果不去的话,就会发生各种意外,你也不想好好吃个饭隔壁打起来吧。”刚从海南出差归来,晒得和黑炭一样的小伙伴之一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随即他亦是如法炮制,端起小碗坐到了墙边上,占据了一席最佳偷听席位。
不能怪他们反应太猥琐,而是这事着实玄妙,只要他们出来聚会,总会发生些大事小事,不管他们是不是去探听,事情总会闹到他们面前来。
若是有意识得听了也就罢了,若是他们摆出万事不管的架势,那不用等多久,各种奇奇怪怪事情就会发生。
在这些年里,他们已经陆续遇到过隔壁打架把墙砸塌、苦主跑错门闯进来、冲进来寻他们评理等等各种情况。
众人也做过尝试,但在一次将聚会地点放到画舫之中,结果差点闹到翻船之后大家就都放弃了。
“这大概就是天注定太子殿下必须要管这些事吧。”某种程度上非常迷信的众学子纷纷感叹,这种出门就要遇到事件,解决后顺便发现朝堂弊病以改进的事件神奇得就像是话本一样,妥妥是一代明君的设定啊,作为当朝臣子、作为太子殿下的辅臣,他们自然不会拒绝这一特殊情况,甚至乐见其成。
明君总是和名臣相辅相成的嘛。
木土迟疑了一会,最后还是捧着个碗加入了队列之中,他还暗戳戳得找了个更靠近墙壁的位置蹲了下来,幸好此刻他们已经将菜上齐,若是此刻小二走进来,估计木白等人这辈子都不会跨进这家饭庄第二次了。
不过其实也不用他们如此,因为隔壁许是火气上头,嗓门已经大到不需要贴墙听了。
和大家以为的高深莫测商战不同,隔壁商人们的对话从始至终都非常朴实,总结一下就是——
织布商打感情牌对纺线商人表示:我们合作了辣么多年,情分已经比山高比海深。
毛线商人则是表示:我们的货出货快,所以我们付款速度也快。
织布商额头暴起一个青筋,继续打感情牌:某某年市场不好,你看我们也没压价不是。
毛线商人挥舞起了钞票:我们付钱快!
织布商人拍桌:我们的产业稳定,衣服一年四季都要船,毛衣也就一个冬天,这东西谁知道能流行多久。
毛线商人也跟着拍桌:毛衣的确是就冬天才穿,但是其余三个季节都得手织啊!除了毛衣,那不是还有毛裤子、毛袜子、毛帽子、毛围脖,毛手套,只要你想得到的我家的毛衣都能做到,这是个新兴行业,那可不就意味着市场空口大,没个几年市场都不会饱和吗?
织布商人不甘示弱:我们市场大!我们还能卖给外邦人。
毛线商人强横顶上:我们产业新,你们是夕阳我们就是朝阳!而且我们也能卖给外邦人啊。啊这,眼看着隔壁已经从商业竞争发展成了小学鸡吵架,木白等人面面相觑片刻,纷纷挪回了原位,众人神态都比较轻松,比起前几次背后多多少少都能牵扯出重大社会问题的事件,这次只是区区商业纠纷而已,基本上来说都不算事了。
“工部那边这半年来一直在竭力改进黄母留下的众多机械,前些日子他们又请了一笔款,应是要有了成果。”见木白的视线看向他,蹇瑢前进一步禀道:“只是殿下,如今民间悬赏的价格略有虚高,臣等发现民间工匠有将其制物分阶领取赏银的现象,只是不知是否要遏制这股风潮……”
“分阶领取?”木白听到这句稍稍反应了下,有些哑然:“是指此人屡次改进自己的产品?他改了什么?”
“是。”蹇瑢应诺:“此人名为陶继,乃陶成道之子,半年前,其贡上改良后的火药配比,工坊试验后,其效果确优于如今,便赏金十五锭,两月后,他又送上依前一张方子更优的方子,又领金十五锭,谁知前些日子又送来了方子……”
“陶成道……”就着隔壁拍桌肉搏的争吵声音,木白从记忆中挖出了这个名字,顿时露出了惊愕之色,“可是五年前那个绑了火箭,手持纸鸢,想要借火箭冲力升空之人?”
“回殿下,正是此人。”
木白顿时露出了几分感叹:“原来是他的儿子……那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说到这陶成道,也是个奇人。
此人本命陶广义,是元末的一婺城书长,一身学问却对儒道并无太大兴趣,反而一心钻研炼丹修仙,许是他在炼丹上着实没什么天分,可谓屡炼屡炸,也许是炸炉炸多了,这人便将兴趣转到了爆炸的艺术上,开始钻研起了火药。
至正十八年,朱元璋攻取他的家乡婺州路后,此人携徒弟将其在火药上的先进技艺献上,帮助洪武帝夺了天下,后洪武帝便赐名“成道”,以祝福他早日完成心愿,因其才能,他在洪武初年一路上升到兵部侍郎,只不过后来许是觉得从政之路影响了他搞发明的速度,在洪武中期辞官在家专心搞研究去了。
原本这样的人才会在国家的有意隐藏下做一辈子暗地里的英雄,只有等到后人翻阅史籍之时才会发现他的存在,但天才总是不甘于寂寞的,五年前这位陶老先生搞了件大事,将他的大名传遍了五湖四海——他决意征服天空。
就和所有对于天空充满向往的先人一样,老先生对如何上天也充满了幻想。
他从纸鸢上得到灵感,认为只要将自己送到一定的高空,就能和纸鸢一样借助风的力量在空中翱翔,所以他手持巨大的纸鸢坐在绑了四十七支火箭的飞车上,试图借由火箭点燃时候的推进力将他送到高空之中。
他也的确成功了,第一批发射的火箭的确将他送到了高处,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剩余的火箭自行点燃,火势飞速蔓延到纸鸢上,最后这场人类征服高空的第一次实验以这位老人被葬在万家山上告终,他虽失败了,却将上天的梦想以及可能性留在了旁人心里。
木白在听闻了他的死讯之后遗憾了很久,直感叹为何没有提早相认,他虽然被封锁了很多现代的科学知识,但起码也知道正确的飞行动作是用翅膀平着飞而不是直挺挺上天啊。
上天当然也没问题,现代的新闻里动不动就有各种火箭上天,但问题是用火箭下不来啊。而且人家火箭是铁包肉,哪有老先生这样肉包铁得上的。
只是再惋惜,错过还是错过了,他也只能托人送去一柱清香,遥祭一番这位在这个时代尚有着这样的大胆敢想又敢于尝试的老人,
“……这样,只要他送来改进,你便发他赏银,若是父皇那儿不好说,你就走我的私库。”木白沉吟片刻后笑着摇了摇头:“宜之,面对擅发明的人才,不怕他们念头多,就怕他们的念头不够多啊,多鼓励一下也是好事,民间多人才嘛。”
蹇瑢不知他心中感叹,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便应了声诺,隔壁吵吵嚷嚷,着实没什么聊天的兴头,众人刚准备结账走人,就听隔壁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大动静,有着丰富经验的众人立刻判断出这显然是有人掀了桌。
木白的小伙伴们立刻十分熟练得护到了他的面前,为他挡住可能出现的墙破、屏风瘫倒、玻璃撞碎等各种意外,而这次,隔壁显然还是比较和平的,在一阵巨响之后就归于平静。
只听了一声低沉的男低音低吼一声,“你们咋不干脆出去打一架,谁赢听谁的呢?吵个球球,烦死了,说了半天都没个重点,老子想个法子把你俩都供上行了吧!”
“不就是要线吗?老子多去找些人,或者是找工匠多造些黄婆机,但是咱可把话说好了,别等老子把线造出来,你们吃不下,你们要是吃不下的话,老子把线塞你们嘴里!”
一直沉默不做声的第三方,原来是个暴躁老哥啊。
木白眨了眨眼睛,注意到了一个全新的名词,他扭头看向边上的众人:“黄婆机……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陶成道却有此人,不过这个故事有一点点争议。
飞天的故事并不在中国的典籍中记载,而是从西方传来的,西方人说十四世纪初的时候中国有这么个人,并且奉其为“世界航空第一人”,还在月球上以他的名字命名了月球背面的一座环形山,不过那个名字叫“Wan Hoo”
这个故事传到国内之后,国人怎么找都没有找到相关故事,“Wan Hoo”翻译应该是万户,但万户这个军职在明朝并不存在,又猜测是不是王虎之类的名字,后来在各种记载中找到了陶成道,从时间、身份、经历来说都觉得是他的可能性比较大。
不过万户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释,只能说可能明初的时候可能还沿用了一段时间元朝时候的行政机构?毕竟陶成道献上火器的时候还在元朝,当时的洪武帝就是个造反势力的小头头,一时口花花封了个万户也不是没可能(PS,万户的等级差不多是地方最高行政长官了)所以理论来说,真有这么个万户的话,历史应该不会完全没有记载。
这次事件有个典故叫“万户飞天”,事情的真相可能需要考古资料来证实了,不过说实在的,华夏向着天空挑战的人还真不少,只是他们大部分都没留名字。
幸好他们的精神从没有断绝。
惊!小白的任务失败原因不是因为织毛衣啊!!毛衣古代是真的有啊!并不是现代的产物,只是我们的先人在试探中放弃了毛衣这个东西。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效率还是成品,梭织的织布比起针织的毛衣都要方便太多了,这速度和效率就不是一个概念的,尤其在提花机发明之后,只要按照顺序,小白都能织出稳定的花纹,而没有花纹的普通粗布更是效率高。
在织机没有普及的时候,羊毛昂贵、国内的羊又是山羊,山羊毛硬,做毛毡子、垫子还行,做衣服穿上三分钟就得磨破皮肤,而且大家应该都有经验,毛衣制品一旦勾线了就会扯下来一大片,但是寻常的布料如果勾坏了,它还能稳定住一个形状,这就是针织和梭织的差异之一。
而等到有棉花的时候,因为纺纱技术效率低,棉线和毛线是互相争抢市场的存在,比起毛线肯定选棉线,所以毛衣也就是个小冷门。
所以不是我们没有发明毛衣,而是我们有更好的,没必要选择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