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建构过程中,自由与发展亦是两个十分重要的维度,它们深层表征着人类获得解放后的生存状态。马克思正是基于人的生存与发展来探求自由的实现的,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实现人的自由个性的全面发展。所以,不应仅仅将共产主义单纯理解为人向人的本质的复归,而必须同时将其理解为人的自由个性的实现。马克思想要探求的是人类解放的现实道路,而人类解放就是对主体的解放,是对人的独特性的彰显。作为人类解放的完成状态,共产主义则应以人的自由个性的全面发展为其价值诉求,这是一个超越“人的依赖性”和“物的依赖性”,变“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为“现实的个人的独立性和个性”,从资本主义经由社会主义,最终达到共产主义的过程,体现了马克思以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为前提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怀。“共产主义是对人类个体彼此间亲密共契关系的一种本体论的标示,是对人类生存方式的形而上学式领悟。”①所以,共产主义的存在论含义就集中地表现为人的自由个性的实现。

马克思是在人与社会发展的维度上展开对“自由个性”的阐释的。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明确地提出了“自由个性”的哲学范畴,并把人类发展区分为三大形态:“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①这一阶段可以概括为“人的依赖性”阶段,在社会形态上,对应于前资本主义社会。这时人单纯表现为自然的人,人对于自然有一种天然的依附关系。自然界或共同体处于优先地位,个人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的,而是湮没于自然界或共同体之中,不具有独立性和个性,更谈不上自由。“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②这一阶段可以概括为“物的依赖关系”的阶段,对应资本主义社会。在这一阶段,人超越了对自然的依附关系,具有了一定的独立性。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条件下,人却遭到了全面的异化,湮没于资本增殖的逻辑之中。虽

然相对于第一阶段,人取得了在客观世界中的主体地位,从自然的奴隶转变为自然的主人。但是,人却成为商品、货币以及资本等“物”的奴隶,对人的依赖转变为对物的依赖,人又一次堙没于物的逻辑之中,丧失了自己的存在。所以,即便人获得了一定的独立性,但也只能是形式上的、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独立性。因为从本质上看,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才是支配一切的隐秘权力。资本主义社会的巨大发展并没有带来与之相适应的个人的全面发展,相反,资本家对物质利益的过分追逐使得他们不断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对物的关注遮蔽和替代了对人本身的关注,人的活动受到资本逻辑的控制,自由的是资本,而不是人。人只有在服从资本统治的前提下才是“自由”的。表面上,各个人看起来也比先前更独立些,事实上不过是个人可以独立地、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自由得一无所有。①所以,在这一时期人的自由只不过是在商品交换和资本增殖的逻辑掩盖下的形式的、虚假的自由。而马克思毕生的使命,就是要打破资产阶级编造的这种自由平等的神话,超越这种形式的、虚假的自由,寻求人的真正的自由。

由此,马克思指出:“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②这是人的自由个性充分实现的社会阶段,对应共产主义社会。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人超越了对于“人的依赖”,也超越了对于“物的依赖”,上升为社会的主人、历史的主人。他不再受制于自然界,也不再受物的奴役,摆脱了抽象对人的统治,变资本的自由性为活动着的人的自由性,使人真正具有了独立性和个性。“对马克思来说,自由既是通过人的活动把自身从社会支配和自然必然性的外在强制中解放出来的‘免于……’的‘消极自由’,更是通过提出可能性并建构新的自由共同体而实现自己个性全面发展的‘做……’的‘积极自由’。因此,在《资本论》及其相关手稿中,具有统治地位的‘资本的自由’不是被取消了而是被超越了——转变成了一种更高层次的人之自由——‘个性得到自由发展’。”①所以,“自由个性”的本质就是每个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使人成为真正的有自由个性的存在。“自由个性”既是对现实的人的理想生存状态的理论表征,也是对社会形态发展的高级阶段——共产主义的理论表达。而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共产主义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发展至少要经过两个阶段:社会主义是其第一阶段,“自由个性”则是其高级阶段。社会主义是人类通往“自由个性”的必经阶段,但社会主义就其本质来看,仍然还是一个生成中的、不成熟的、不完善的社会,没有达到自由个性的高度。因为“它没有把自己的基础建立在人类共同的理智力量的自由发挥和个人的独特性的解放之上,而这些才是共产主义理想的核心”②。所以,自由个性作为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它必然是以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为基本原则的“自由人的联合体”。对马克思来说,个人应重新驾驭统治人的抽象力量,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人的真正的自由只有在完全融入这种真正的共同体中才能实现。而这种融入,不再是对共同体的单纯的依附,而是要在这种自由联合的共同性的基础上保持人的独特性和个性。因为“在新的技术革命,特别是由互联网创造的新的交流工具的条件下,财富的生产同时也是个人的独特性的生产”③。因此,共产主义应该被定义为一个由物质财富和非物质财富之间的共同的内在联系以及个人的独特性和生命的奇异性所构成的新的共同体,它是对社会的共同性与个人的和差异性的辩证连接。在这个意义上,“共产主义概念的核心是真正的共同体的建立,在这一共同体中,个人的独特性的解放和公共自由是其核心内容”①。

通过对马克思共产主义四副面孔的揭示,我们看到,共产主义是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重要理论探索,其中贯穿着马克思对人之自由个性的关怀,是对个体在社会中的自我实现也就是人的自由个性的历史分析和辩证呈现。在政治上,共产主义作为完整的政治概念,就是要超越由政治异化所造成的公人与私人的对立,通过“真正的民主制”来恢复人的存在的完整性;在经济上,共产主义作为关于所有制的学说,就是要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通过重建个人所有制,来使生产资料摆脱它们的资本属性,真正为人所占有;在社会的层面上,共产主义革命作为真实共同体的建构,就是要将人从异化的生存状态中解放出来,超越一种想象的、虚幻的共同体而实现自由人的联合体,实现个人自由与共同体的和谐统一;而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共产主义作为关于自由的革命,就是要超越“人的依赖性”和“物的依赖性”,变“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为“活动着的个人的独立性和个性”,真正实现人的自由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