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非常明确地表达了对共产主义的这一理解:“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①这一现实的共产主义运动,在理论的意义上,是人向人的本性复归的运动;在实践的意义上,则是扬弃私有财产从而消除资本逻辑的运动。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自觉的和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①。马克思把共产主义看作人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是向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而这一运动过程需要通过私有财产的扬弃来实现。“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就是说,为了人并且通过人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命、对象性的人和人的作品的感性的占有,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占有、拥有。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②马克思把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和人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质看作一个过程。这一扬弃过程在马克思看来就是人类自由解放的过程。“对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但这种扬弃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成为人的。”③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进一步把共产主义对私有财产的扬弃转化为对资本的批判,具体而言就是对资本逻辑的批判。可见,马克思并不仅仅想在理论的意义上把这一扬弃过程揭示出来,换言之,马克思扬弃的不仅仅是私有财产的观念,而且也是现实当中的私有财产。“要扬弃私有财产的思想,有思想上的共产主义就完全够了。而要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历史将会带来这种共产主义行动,而我们在思想中已经认识到的那正在进行自我扬弃的运动,在现实中将经历一个极其艰难而漫长的过程。”④

因此,在政治哲学的意义上,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作为“运动”就绝非一种理性政治,而是知性政治。理性政治是一种宏大的政治。理性政治把历史总体化,把所有问题综合起来,对未来社会做出一个完美的理性规划,从而一举解决所有问题。这对人类历史而言是一个崭新的开端,人类借此得以重生。柏拉图的理想国、康帕内拉的太阳城、莫尔的乌托邦皆是一种理性政治的谋划,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与它们的区别正在于此。知性政治并不企图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它逐个地解决问题,它永远在解决问题的途中。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并不是理性政治的完美谋划,而是作为知性政治的共产主义运动。与此相应,在社会理想的意义上,共产主义是一种调节性理想,而非建构性理想。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对现存社会的反驳,就是现存社会的反义词。它作为人类的一种价值诉求引导着人类向更加美好、更加符合人性的社会迈进。共产主义作为共产主义运动,在现代社会的条件下,就表现为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共产主义是作为否定的否定的肯定,因此,它是人的解放和复原的一个现实的、对下一段历史发展来说是必然的环节。共产主义是最近将来的必然的形态和有效的原则,但是,这样的共产主义并不是人类发展的目标,并不是人类社会的形态。”①正是由于共产主义社会是“最近将来的必然的形态和有效的原则”,共产主义永远都是社会下一阶段发展的目标,但这个目标实现之后就不再是共产主义了,下一个阶段就成了共产主义了,共产主义总是作为历史发展的必然环节而存在的。因此,共产主义是社会状态与价值诉求的统一。如果说共产主义是一种社会状态的话,那么这一状态并不是静止的,而是一个动态的过程。

然而,西方右派对共产主义运动的理解往往等同于经验事实意义上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从而也就把苏联与东欧共产主义政治体制的瓦解等同于共产主义运动的失败,进而等同于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破产。正是基于此,当代西方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也就自然而然地被看作资本主义的彻底胜利,看作历史的终结。实则不然,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确证的恰恰是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运动的胜利。我们透过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可以发现,共产主义运动并没终结,而是活生生地存在于这样的现实当中。“资本主义无疑没有被共产主义所取代,但同样确定的是,资本主义也并没有在马克思所目睹的那种狄更斯式的形式上继续存在。在马克思逝世后的一个世纪里,工业化国家的政府采取了大量改革措施来改善劳动人民的生活水准:劳工法、最低限度工资法、社会福利和保障、平价住房、公共卫生体系,遗产税、累进所得税,等等。如果在马克思的时代,这些措施就会被贴上‘社会主义’的标签;马克思甚至在《共产党宣言》里描述过许多这样的措施,而且,难以理解,不采取这些措施,资本主义怎么还能存活下来。”①可见,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马克思所设想的共产主义的某些重要方面,正是在此意义上,它们的确是发达的。与其说马克思的遗产已经被苏联自封的共产主义遮蔽了,不如更准确地说,它已经被20世纪资本主义的主要发展证明了。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确证了社会主义的现实性,体现着追求共产主义价值诉求的发展态势。

在发达资本主义消极界限的意义上,也更加确证了马克思思想尤其是共产主义思想的正确性。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主义本身所固有的矛盾和问题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被放大,更加尖锐地表现出来。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异化被膨胀为整个社会的现实。资本运行的逻辑由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G—W—G'发展为金融资本主义时代的G—G'。这种“以实在货币为起点和终点的流通形式G…G',最明白地表示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动机就是赚钱。生产过程只是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只是为了赚钱而必须干的倒霉事。[因此,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国家,都周期地患一种狂想病,企图不用生产过程作中介而赚到钱]”①。这使得资本逻辑所支配的现代人没有国家概念,没有道德底线,也无所谓社会责任。因为,现代社会的金融资本主义已经不再需要传统意义上的“勤劳和努力”等美德了,它的“美德”是“机会主义”。正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指出的,“在每次证券投机中,每个人都知道暴风雨总有一天会到来,但是每个人都希望暴风雨在自己发了大财并把钱藏好以后,落到邻人的头上。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这就是每个资本家和每个资本家国家的口号”②。以金融资本主义为主要标志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把资本拜物教放大到了极致。只要资本主义存在,作为资本主义批判的共产主义运动就不会过时。

作为共产主义运动的共产主义更多地昭示的是一种道德理想或价值诉求,而非社会制度的建构。共产主义运动就是对共产主义价值诉求的无穷无尽的指向性。关于共产主义,海德格尔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不是从党派斗争或世界观的角度,而是从存在论的角度出发来解读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学说的历史意义的:“人们可以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来对待共产主义的学说及其论据,但从存在的历史的意义看来,确定不移的是,一种对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东西的基本经验在共产主义中自行道出来了。”①共产主义永恒的人类性意义就在于它是对人类存在状态的本质性道说。正因如此,作为道德预言家的马克思将与世长存。

“马克思对解放的认识既反对平稳的延续,也反对彻底的割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那种世间少有的奇才,一个能保持清醒现实主义头脑的理想主义者。他将注意力从未来的美好幻想转移到枯燥的现实工作中。但正是在这里,他找到了真正丰富多彩的未来。他对过去的看法比很多思想家都更为阴郁,但他对未来的憧憬与很多思想家相比都更具希望。”②共产主义之所以是一个谜一般的概念,因为这个概念是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统一,它是价值诉求和社会批判的统一。正是在这种统一之中,才能在批判的辩证法的意义上理解共产主义,才能把握共产主义概念的本质性内涵。共产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运动。这一命题中蕴含着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的全部秘密。即使这一命题告诉我们,共产主义的理想状态永远无法完全实现,但是,我们必须得有共产主义,如果没有对共产主义的追求,世界就变得缺乏希望。所以詹姆逊提醒我们:“社会主义丧失了人们的信任之后,不存在任何伟大的集体性的社会理想或目的。因为资本主义本身是没有社会目的的。”①虽然我们永远在途中,但我们永远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