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西方学者给资本主义戴上了形形色色的帽子：新帝国主义、后工业社会、福利资本主义、赌场资本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等，但是都没有对资本主义作出本质性的规定，而马克思的深刻之处就在于对资本主义进行了本质性的质询。因此，海尔布隆纳指出：“我们阅读《资本论》,不只要了解资本主义如何运行，而且要了解资本主义是什么,这是一个迄今为止尚没有人提出，而马克思以深刻、令人难忘的方式回答了的问题。”①

19世纪60年代，世界经济和政治词汇里多了一个新词——资本主义。“资本主义”(capitalism)一词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1848年以前，但是只有到了20世纪初维尔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的《现代资本主义》(Modern Capitalism)一书出版之后才开始广泛流行开来。根据杜布瓦的考证，皮埃尔·勒鲁(Pierre Leroux)在其1848年的著作《马尔萨斯和经济学家：是否总有穷人?》(Malthus and the Economist:AreThere Always Poor People?)一书中最早使用了“资本主义”这一术语。对于勒鲁来说，“资本主义”(capitalism)这一概念同“资本家”(capitalist)这一术语的含义是一样的。大约在同一时期，欧洲大陆也有其他思想家使用了“资本主义”一词。国际学术界并没有能够明确地回答究竟是谁第一个引入了“资本主义”这一术语，但是所有的例子都表明，这些思想家都是在一种描述的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的：用“资本主义”来表达一种经济社会发展的综合状况，而不是像今天最终形成的定义那样，用来表达现代社会独特的经济制度和社会形式。马克思把“资本主义”明确为一种全新的生产方式，并以此为基础去探讨资本主义社会独特的经济制度和社会形式。马克思相对于其他经济学家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回答了“资本主义是什么”这个问题。

但是，西方许多学者都认为马克思几乎未提到过“资本主义”,这也符合马克思著作的实际情况。“马克思将他在《资本论》中研究的问题领域，并没有归结为‘资本主义’(Kapitalismus)概念，而是归结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kapitalistische Produktionsweise)。尽管如此，还是能够证明马克思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地方使用了‘资本主义’这一术语。然而，在马克思自己出版的著作、文章当中，并没有出现‘资本主义’这一概念。即使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一概念，也是在1860年以后——也就是说在马克思着手撰写《资本论》以后——的手稿中才出现的。在此前的文本中马克思是在其他概念下讨论资本主义经济学问题的。”①在马克思自己公开出版的著作中，马克思的确没有使用过“资本主义”一词。“特别是当我们将所有马克思经典文献认真检索一遍时，我们发现，马克思果然没有使用过‘资本主义’这一名词。”②马克思和恩格斯只是使用“市民社会”“资产阶级社会”和“资产者社会”这样的概念来指称现代社会的。因此，所谓马克思没有使用过“资本主义”一词，也仅仅是没有在“名词”的意义上使用过“资本主义”一词，马克思在“形容词”的意义上已经广泛地使用了“资本主义”一词，尤其是他使用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这样的提法，这已经相当于在“本质”的层面上探讨“资本主义”了。

尼·米海洛夫斯基曾经质问，马克思在哪一部著作中叙述了自己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呢?其结论是马克思没有这样的著作。对此，列宁的回答是，凡熟悉马克思的人都会反问他：马克思在哪一部著作中没有叙述过自己的唯物主义历史观呢?现在，如果有人读了马克思的著作尤其是《资本论》,竟在那里连资本主义也找不到。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反问他：马克思在哪一部著作中没有叙述过他关于“资本主义”的观点呢?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和洞察构成了马克思一生的思想主题。海尔布隆纳指出：“马克思毕生都在研究资本主义这一社会形态，为了完成这一目标，他运用了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进行解释，但他从来没有刻意地偏离这一宏大但仍然明确的目标，去构建一个成熟的哲学体系或者提出一个完整的历史理论。”①这一理论目标在马克思《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可以得到确证。马克思明确指出：“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②《资本论》的目的不是要建构一种新哲学或者说新的历史理论，而是要研究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社会形态”,解释清楚“资本主义是什么?”的问题。

“社会形态”是马克思在划分人类社会发展主要的结构性历史时期时使用的一个概念。我们应当如何认识和把握“资本主义”这一独特的“社会形态”呢?如果我们要分析资本主义的“本质”,就必须找到资本主义社会区别于其他社会形态的“独特性要素”。因此，“本质”要素标志着该社会形态与其他各种社会形态间的根本性差别。社会形态的“本质”提供了社会发展的根本推动力，并且决定了该社会发展的基本方向。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并不像一般学者那样是从描述资本主义的历史起源开始的。马克思首先研究的是这一制度中乍看上去不那么起眼的一个方面，实际上最简单、看似最容易理解的元素，这就是日常使用的“商品”。商品是蕴含资本主义制度财富的单个物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①《资本论》为什么从商品开始?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关键性问题。马克思从商品入手，推导出的是货币的概念，货币是固定充当一般等价物的商品。在引出货币概念之后，马克思开始探讨“货币如何转化为资本”。根据马克思的这一叙述逻辑，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之所以从商品入手，其目的是阐发“资本”。

研究《资本论》,最重要的就是要探求究竟哪一种要素在资本主义中占据着统治地位，提供了社会发展的根本推动力，并且构成了资本主义社会与其他社会形态之间的根本性区别。资本主义社会中具有决定性和支配性地位的“生产”就是“资本生产”。资本主义社会对利润最大化的追求，在马克思看来就是剩余价值最大化的追求，亦即现代社会中“资本的增殖本性”。资本的内在本性就是无限制的自我增殖：“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获取剩余价值。”①而马克思紧接着指出，资本增殖的秘密，就在于资本“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②。因此，资本的形成和增殖绝不是表面上古典经济学家们所说的是由于商品的“交换”和“流通”,而是在于商品的“生产”,也即广大工人的劳动：“劳动……转化为资本，……这种转化只有在生产过程本身中才得到实现”。所以马克思强调“资本是通过占有他人劳动而使自己的价值增殖”的。③

吉登斯把马克思所揭示的这种资本的增殖本性称为“资本的扩张性”,而这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在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交换主要是由使用价值所控制的，对需求的了解成为调节需求与供给的源泉。但是，随着商品生产的扩展越来越广泛，这种调节纽带就消失了。在生产和消费方面，资本主义不仅是不受任何特定机构调节的“无政府”体制，而且其“本质上还是一种扩张性的体制，其基本动力来源于对利润的无止境追求”④。马克思所把握到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就是以自我增殖为本性的资本运动的逻辑。正是资本增殖的逻辑构成了推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原动力，亦即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