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哈定否认他拥有《端点市日报》,表面上是说实话,事实上却没有那么单纯。当初,在倡导建立端点星自治市的运动中,哈定始终是运动的领导人物;而在端点市政府成立之后,他又当选为首任市长。因此,虽然哈定名下没有半点日报的股份,他却以间接的手段,控制着其中的百分之六十。

这不足为奇,方法多的是。

因此之故,一旦哈定向皮翰纳建议,也应该让他出席百科全书理事会的会议,日报便不约而同地开始鼓吹同样的主张。后来,还因此召开基地有史以来首度的群众大会,一致要求市政府应该在“国家级”政府中占有一席之地。

最后的结果,是皮翰纳不得不勉强接受。

这时,哈定在理事会中敬陪末座,穷极无聊地想着,为什么科学家都是九流的行政人员。或许只因为他们惯于处理弹性较少的自然现象,而不懂得如何应付善变的人心。

坐在哈定左边的是汤玛兹·瑟特与裘德·法拉,右边的则是卢定·克瑞斯特与叶特·富汉,而主席就是皮翰纳本人。哈定与所有的理事当然都相熟,但是他们在这个场合中,好像都故意端起一点特别的架子。

在会议开头的例行程序中,哈定一直都在假寐。直到皮翰纳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准备进入正题时,哈定才及时恢复清醒。皮翰纳发言道:“我非常荣幸有这个机会,向理事会报告下列事项:上次会议后,我接到一个重要的通知——帝国的总理大臣道尔文大人,将在两星期后莅临端点星。毫无疑问,只要他向皇帝陛下禀报这里的情况,我们和安纳克里昂的紧张关系就会有完全令人满意的改善。”

他微微一笑,对着坐在另一头的哈定说:“这项消息的详细内容已经转交日报。”

哈定暗自感到好笑。这似乎很明显,皮翰纳所以会允许他参加这个“圣会”,原因之一就是要在他面前夸耀这个消息。

哈定故作镇静地说:“请各位不要言不及义,你们认为道尔文大人是来做什么的?”

汤玛兹·瑟特首先发言。他在发表正式谈话时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用第三人称来称呼对方。

“显然,”他陈述道,“哈定市长是一位精明的政治人物。他不可能不知道,皇帝陛下绝对不会允许直接的权益受到侵害。”

“为什么?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皇帝陛下又会如何处置?”

这句话引起其他人的反感。皮翰纳说:“你不遵守议事规则。”然后,他又加上一句:“此外,还发出几近叛国的言论。”

“这算是对我的答复吗?”

“是的!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别急着下结论,我还想问一个问题。除了这个外交手段——它究竟有没有用还很难说——我们面对安纳克里昂的威胁,到底有没有采取任何具体的因应措施?”

叶特·富汉抚摸着他深红的八字胡。“你看到了威胁,是吗?”

“你看不到吗?”

“几乎没有。”他露出虔敬的神态,“皇帝陛下……”

“太空啊!”哈定感到烦透了,“这算是哪门子?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人提起‘皇帝陛下’或是‘帝国’,好像是念什么咒语一样。皇帝陛下远在几千秒差距之外,我很怀疑他会对我们有一丁点的关心。即使真的关心,他又能如何?过去这个星域的确有皇家舰队巡弋,不过现在却是那四个王国的势力范围,而安纳克里昂正是四王国之一。听好,打仗要靠枪炮,不是靠嘴皮子。

“现在听我说。我们原本有两个月的缓冲期,主要是因为我制造了假象,让安纳克里昂以为我们拥有核武器。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是我胡诌的。我们虽然拥有核能,却只能做商业用途,而且他妈的少得可怜。他们很快就会发现真相,如果以为他们开得起这个玩笑,你就大错特错了。”

“亲爱的市长……”

“且慢,我还没有说完。”哈定已经进入状况,他就喜欢这种感觉,“把总理大臣拖下水是非常不错的主意,但是弄来几枚超级核弹才真的妙。各位理事,我们已经浪费了两个月,不太可能有另外两个月再让我们浪费了。你们打算怎么做?”

这回轮到卢定·克瑞斯特发言,他的长鼻子气得起了皱纹。“假如你想提议将基地武装起来,我可是一个字也不要听。因为那就代表我们一脚跨进了政治圈。市长先生,我们这里是一个纯粹的科学基地。”

瑟特又补充一句:“此外,他根本不了解,建立武力就需要动员,就得抽调百科全书的重要工作人员。无论如何,这种事都不能发生。”

“非常正确。”皮翰纳表示同意,“百科全书第一——永远如此。”

哈定不禁在心中呻吟。这些理事的脑袋,似乎都被百科全书搞坏了。

他以冰冷的语气说:“本理事会有没有想过,端点星除了负责编纂百科全书之外,是否可能有其他的意义?”

皮翰纳回答说:“哈定,我无法想象除了百科全书,基地还能有什么其他目标。”

“我不是指基地,我是说‘端点星’。恐怕你们还搞不清楚状况。端点星上共有百万居民,直接参与百科全书工作的顶多只有十五万人。对我们其他人而言,这里是家园。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和我们的家园、农庄或工厂比起来,百科全书对我们没什么了不起的意义。我们要起来保卫……”

他的话被众人的呼喊声打断了。

“百科全书第一。”克瑞斯特义正辞严地说,“我们必须完成这项任务。”

“去你的鬼任务。”哈定吼道,“五十年前或许如此,现在已经是新的一代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皮翰纳回嘴道,“我们仍是科学家。”

哈定逮到大做文章的机会了。“是吗,你们是吗?那只是美丽的幻觉吧?你们这班人,正好是整个银河数千年错误的缩影。你们准备在这里待几个世纪,只是为了整理上个仟年科学家的工作,这算是哪门子科学?你们有没有想过继续研究发展,改良并延伸既有的知识?根本没有!你们以抱残守缺为满足。整个银河都是如此,天晓得这种现象已经多久了。银河外缘为什么会发生叛乱,各方的联系为什么会中断,小型战争为什么永无休止,整个星域为什么都失去核能而回到原始的化学能科技,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倘若你们问我有什么看法,”哈定咆哮道,“我会说银河帝国就要亡啦!”

他就此打住,坐下来调匀呼吸。有两三个人同时抢着回应,他却没有注意听。

克瑞斯特站起来。“市长先生,你发表这些疯疯癫癫的言论,我实在不知道你居心何在。你根本没有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主席,我提出动议,市长的发言不要列入记录,让我们从被他打断的地方继续讨论。”

这时裘德·法拉准备做第一次发言。在此之前,即使讨论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他也完全没有插嘴。但是一旦开口,他低沉的声音就重重敲击每个人的耳膜,重得可以媲美他三百磅的身躯。

“各位,我们是不是忘了一桩事?”

“什么事?”皮翰纳不悦地问。

“一个月之后,我们将要庆祝基地五十周年纪念。”法拉一贯的说话技巧,就是能将最普通的事也说得深奥无比。

“那又怎么样?”

“到了周年庆那一天,”法拉不急不徐地继续说,“哈里·谢顿的穹窿将会开启。你们有没有想过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大概是应景的东西吧。也许是一段发表贺词的影像。我认为,我们完全不必强调穹窿的重要性,虽然日报——”他瞪了哈定一眼,哈定则咧嘴一笑。“——的确试图在这方面大做文章。我已经叫他们闭嘴了。”

“啊,”法拉说,“但是也许你猜错了呢。你有没有想到过——”他顿了一下,将一根手指放在又小又圆的鼻头上,“——穹窿可能开启得正是时候。”

“你的意思是说,正好不是时候?”富汉低声抱怨,“我们需要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还有比哈里·谢顿的讯息更重要的事吗?我可不相信。”法拉显得越来越庄严神圣,哈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事实上,”法拉高高兴兴地说,“你们似乎都忘记了,谢顿是当代最伟大的心理学家,也是我们这个基地的创始人。我们可以合理地假设,谢顿曾经运用他所创立的科学,推算出不久之后可能的历史轨迹。果真如此,我再强调一遍,这很有可能,那么他一定想出了警告我们的方法,或许还会指出解决之道。他极为重视百科全书这项计划,想必大家都知道吧。”

会议桌上弥漫着一股困惑的气氛。皮翰纳干咳了一声,“好吧,我不予置评。心理学是一门伟大的科学,可是——我想,现在并没有心理学家在场。我们似乎无法作出任何确定的结论。”

法拉转头问哈定说:“你不是曾在艾鲁云门下攻读心理学吗?”

哈定以十分向往的口气答道:“是的,不过我没有读完,后来我对理论感到厌倦了。我原本想要成为一名心理工程师,但是此地缺乏足够的设备。所以我退而求其次——进入政治圈。事实上,两者可说殊途同归。”

“那么,你认为穹窿里面藏着什么?”

哈定谨慎地回答:“我不知道。”

接下来的会议,哈定没有再发一言——即使议题又回到帝国总理大臣身上。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再听下去。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新方向,所有的事都在朝这个方向发展。纵使目前线索不多,但是也足够了。

心理学就是其中的关键,这点他十分肯定。

他尽力回忆曾经学过的心理学理论——从那些残存的知识中,他一开始就捕捉到一个想法。

像谢顿这样伟大的心理学家,他对人类的情感与本能反应之洞悉,已足以让他广泛地预测未来历史的大趋势。

而这代表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