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曲在人民群众之间,有广大深厚的基础。它们产生于人民群众里,植根于人民群众的肥沃的土壤上,为历代的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我们可以说,没有一种文学形式比戏曲更接近人民,使其感到亲切,感到欣慰,而且得到满足与享用的了。它们在农村的临时搭盖起来的戏台上演唱,在城市的庙宇里或游艺场上演唱,它们传达出人民的情感与愿望,人民的欢愉与忧戚,人民的愤怒与痛苦。在戏曲里最能够看出人民的爱憎是如何的分明。凡是人民所憎恨的昏君权相,贪官污吏,奸雄恶霸,我们的剧作家也必予以贬斥,使之丑化,使之为人民所唾弃。凡是人民所崇敬所喜爱的正直忠贞的英雄烈士,所同情的负屈含冤的男女,我们的剧作家也必加以褒扬,予以伸雪,使之正义大张,使之感动人民以至于哭泣难禁。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的褒贬往往是正确的,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也不会饶恕过一个坏蛋。我们的剧作家们便这样的与人民的好恶爱憎紧紧的联系着。亦有若干皇家供奉之作,颂扬圣德之章,但那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人民不会接受它们。而凡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也就是说,凡能流传久远传唱极盛的,必定是具有活泼泼的生命的东西,这是可以肯定的。中国的戏曲从一开始,便是充满了人民性的,剧作家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和广大的人民群众保有深切的联系,一部中国戏曲史,基本上是一部中国人民的戏曲史。从宋金时代(约十二世纪)开始,整整的八百多年间,凡有名目可稽考的剧本,总在四千种以上(根据王国维曲录及任讷曲录补正)。许多地方戏的剧本,仅有抄本流传的,或仅凭口传的,还不计算在内。单就数量来看,就可以知道人民是如何的重视戏曲,喜爱戏曲,它们成了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戏曲在文学形式中,是高级的复杂的创作,创作家不仅需要文学修养,也需要音乐修养,还需要熟悉舞台艺术。而在八个世纪之间,竟能有那么大量的剧本产生出来,这不是奇迹,这正是适应了人民的需要而产生的。在过去所谓正统派的文人们,是看不起戏曲的,它们被目为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红楼梦里的少女们,偶然引用了西厢记里的辞句,就觉得不该如此。然而历代人民所创造的戏曲文学的光辉成就,却不是任何顽固的封建统治者所能加以磨灭的。元曲明传奇,毕竟受到一部分批评家的注意,而和唐诗宋词同被称为一代之奇。有好些文人还做了不少搜集整理和结集刊印的工作。永乐大典里收有杂剧九十九本,戏文三十三本。元刊古今杂剧三十种,很早的就在元代流行着。明代李开先自夸所藏为词山曲海,山东于氏,常熟赵清常,山阴祁氏远山堂,山阴沈复粲鸣野山房,都曾搜集了大量的剧本而加以整理。赵清常合订的元明杂剧,就在三百种以上。杂剧十段锦刊行于明嘉靖三十七年(一五五七)。龙峰徐氏刊印过古名家杂剧选。臧懋循刊印过元人百种曲。黄正位刊印过阳春奏。童野云也印行了不少元人杂剧。孟称舜的柳枝、酹江二集,所收凡五十六种。沈泰编盛明杂剧初二集,所收凡六十种。邹式金的杂剧新编,所收凡三十四种。

金陵唐氏富春堂所刊传奇,据说有百种。所见的已过三十种。文林阁世德堂、继志斋、容与堂、广庆堂、吴兴凌氏、闵氏等,所刊传奇为数亦伙。毛晋汲古阁所刊六十种曲,流行最广。惟到了清代,则结集刊印之举,寂然无闻。

三百年来仅黄文旸辈,曾在扬州把古剧做过一番整理的功夫而已(有曲海总目提要)。清末民初,贵池刘世珩复炽刊印古剧之风,暖红室所刻传奇凡二十余种,吴瞿安先生曾将所藏曲子编为奢摩他室曲丛初集六种,二集二十九种,交商务印书馆出版。我亦把所藏清代短剧编为清人杂剧初、二集八十种印出,又影印了明人传奇六种。此外,汇印古剧四五种为一集的,亦不在少数。但其规模,总没有臧懋循、毛晋二家之大。我们研究中国戏曲史的人,老想把古剧搜集起来,大规模的影印出来,作为研究的资料,却始终不曾有机会能够实现这个心愿。今日欲得一部明刊本传奇,正像乾嘉时代欲得一部宋刊善本那样的不易。只有从事搜集资料的人,只有研究戏曲史的人,方才知道搜集资料是如何的困难。那工作是艰苦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要一点一滴的累积起来的。古剧收藏家的辛勤,诚如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幸而集腋成裘,更幸而历劫仅存,怎能不急急的要想使之化身千百,俾古剧能为今人所用呢?商之同志,皆赞其成,乃征集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公私家所藏,并联合国内各大学、各图书馆、各戏剧团体和戏剧研究者们,集资影印这个古本戏曲丛刊六百部,作为内部参考资料。初集收西厢记及元明二代戏文传奇一百种;二集收明代传奇一百种;三集收明清之际传奇一百种。此皆拟目已定。四、五集以下,则收清人传奇。或更将继之以六、七、八集,收元明清三代杂剧,并及曲选、曲谱、曲目、曲话等有关著作。若有余力,当更搜集若干重耍的地方古剧,编成一二集印出。期之三四年,当可有一千种以上的古代戏曲,供给我们作为研究之资,或更可作为推陈出新的一助。此愿甚弘,但我们是有信心能够完成这个工作的。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一日郑振铎序

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序

古本戏曲丛刊初集,依靠了公私收藏家们、戏剧作家们、专家们和许多团体的力量,得以如期出版。这部远远超过汲古阁六十种曲的煌煌巨编的问世,引起了很多作家们和研究戏曲者们的注意。他们提供了不少宝贵的意见,并供给了不少资料。因此,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在这个良好的基础上,依靠了大家的力量,也就紧接着编成付印,并能够很快的印成出版,众擎易举,于此可证。二集里所收的戏曲,仍为一百种。除了流行于民间的比较早期的剧本,像彩楼记、刘秀云台记、范雎绨袍记、高文举珍珠记、王昭君和戎记等十数种之外,都是晚明时期万历初到崇祯末,即公元十六世纪的八十年代到十七世纪的五十年代的作品。将这一百种的剧本集腋成裘,编为此集,大非易事。编目访书何止三易其稿?亦有久访未得,只好待之将来再收的,如沈嵊的息宰河等。即此百种,已是公私收藏家们三十多年来辛勤搜集的结果。

晚明剧作多半是孤本流传,像陈与郊的詅痴符四剧,汪廷讷的环翠堂七种,孟称舜的贞文、娇红二记,范文若的鸳鸯、花筵等三剧,阮大铖的咏怀堂四种,此四种虽有近刊,而经妄人肆意窜改,大失本来面目。今悉依原本影印,足以发复。以至于王稚登、吴世美、郑之文、叶宪祖、周履靖、史槃、金怀玉、陆华甫、王骥德、吴德修、佘翘、姚子翼、朱宗藩、邹玉卿、朱九经、沈自晋、西湖居士诸家所作,都是研究戏曲的专家们求之多年万难全获的。

今有此巨帙陈之案头,搞晚明戏曲的人,当不会再有书阙有间之叹了。其中若卜大荒的冬青记,虽残缺过甚,以无他本可补,也只有照原来残本印出了。

虽未必珠玑尽收,网罗无遗,而晚明七十多年间的剧作,于此已可见其代表。

大抵这一时期的剧作,约可分为两大支:第一支是文士的创作。逞才情者,多瓣香临川汤湿祖,求本色者,则祖述宁庵沈璟,而若士的影响尤为深远。

别有一部分有志之士,则关怀当时政局,大不满于明帝国没落期的种种腐败黑暗的现象,而于其所作剧曲里,加以大胆的暴露,加以直接的攻击与讽刺,或借古人之酒杯浇时人之块垒,像喜逢春磨忠记,像双烈、玉镜台、精忠、厓山、冬青诸记,都是有感而发、有为而作的慷慨悲歌,光彩动人。同时以佳人才子的遇合为题材之作,也产生不少。无非是始恋中阻终得团圆的场面,陈陈相因,极少惊人之笔。第二支是修改旧剧或重编流行于民间的剧本。这些作者们多半是默默无闻的,至少是并无赫赫之名的。这些剧本则都能反映人民的要求与愿望,表扬善良,打击坏人,敢于揭露封建社会的黑暗面,且富有人民的尖锐的机智与讽刺,长期地在各地演唱,深为人民所喜闻乐见。

二集兼收并蓄这两大支的剧作。缘是内部资料,故亦不废若干靡靡之音。我想这二集的印行,不仅可助戏剧作家们的推陈出新之资,可供戏曲研究的专家们一大批的研讨的资料,而对于要论述明帝国没落期乃至中国封建社会的没落期的社会历史的历史学家们,也可提供出不少活泼真实的史料来。

一九五五年六月十三日郑振铎序于昆明

古本戏曲丛刊三集序

古本曲丛三集一百二十册,又得借大家的同心协力而告成了!这次的出版,迟之已久,延期再四,主要的原因,是纸张供应的困难。幸赖商务印书馆的努力和当地负责同志们的帮助,最后才得解决。摩挲着这部巨编,于兴奋喜悦之余,不禁重有感焉。这部三集所收传奇,以明清易代之际的十几位大作家的剧本为主。恰在酣歌醉舞,沉溺于燕子春灯,秦淮夜月,恣意尽情地享受着世纪末的欢乐的当儿,受不住压迫的农民起义了。紧接着,满族的铁蹄又奔进关内。他们的霓裳羽衣舞的好梦惊醒了。他们旧的依靠,像冰山似的消失了。在喘息稍定之后,便不得不像三百年前的蒙古时代似的,再一次的把他们的运命和才华,交给了广大的市民阶层,把他们的生活,寄托于广大的市民阶层的喜爱与同情之上。于是从吴炳的绿牡丹、疗妒羹,范文若的花筵赚、鸳鸯棒,沈自晋的望湖亭、翠屏山,阮大铖的燕子笺、春灯谜等等,沿袭着玉茗的宗风余绪的,一变而进入李玉、二朱兄弟、邱园、张大复、叶稚斐、周坦纶、盛际时、陈二白他们的一个新的大时代。李玉他们,像关汉卿,像高文秀,像郑德辉,是以写作剧本供应剧团的演出为生的。他们的创作力极为充沛,取材极为广泛。有一人而写作三十多本传奇的,像李玉,那是空前未有的盛况。(关汉卿写了六十多本杂剧,但都比较的短。)假如不是一位专业的剧作家,那是不会有那么弘伟而伙多的成就的。在他们的手里,任何内容的题材,都运用得生动活泼,深入浅出。他们写绣户传娇的情事,也写需以铁板铜琶伴唱的热闹非凡的大戏。他们的造辞遣语,也不复像香囊、玉玦那么骈四俪六,句句掉书囊,可以当得起出奇制胜,雅俗共赏的赞许。没有比这个时代这些作家们的剧本,更受梨园子弟们的欢迎的了。往往是看家戏,演出准不会失败。虽然这些作者们大多数是苏州人,用的是水磨调的昆山腔,对白有时还用的是苏州话,但照样地流行于全中国。凡有井水饮处,没有听不到这些吴侬柔语的昆山腔的。但有一个特点,这个时期的传奇流传下来的,毕竟以梨园传抄本为最多,刻本仅占少数。是不是不曾有过刻本呢?我想不是的。朱素臣的秦楼月,就题着笙庵传奇第十五种。可见在当时,那些剧本可能大多数是都曾刊印出来的。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大量的刻本不传了的呢?主要是,作为梨园子弟们习唱的脚本,最容易消失,最难于保存下来。当原本成了流传很少,或仅是孤本的时候,梨园抄本便出现了。今日所赖以延一线之脉者,往往独借此种潦草破烂,鲁鱼亥豕连篇累牍的梨园传抄之本耳。更有任意删削,不成完书,名目虽是,内容已非的。

我们采用的时候,十分慎重。一剧每搜集两三种抄本以资对勘比较。弃其残阙不全者,用其最近于原本面目者。实是孤本流传,无可取舍者,则即不全之本,亦复收入,惟为数不多耳。我们研究戏曲史的人,独以对此辉煌异常的一个大时代的剧本,最难读到。今则,凡有可搜得者,已毕集于此。有此一集,则李玉他们的传奇,便得以传播于世,延命若干世纪了。然此集之成,较之初二集为功尤巨,经历过程,尤为艰苦。有些合印者们,对于这部三集的内容,起了怀疑,觉得这是成为若干剧作家的专集了。又有些人,根本上对于这种影印的方法有了意见,感到这样的印刷方法是浪费。我们以为,这部丛刊本来是内部参考资料性质的图书。凡是参考资料,应该是要尽量地搜集更多地可能得到的一切资料,和供给一般读者们作为精读之用的选本或读本,基本上是不相同的。又这些参考资料,原来也可以用铅印、油印或抄写的方法流传的。但铅印费力太多、太大,绝对不适宜于只印行几百部的书籍,且排校费时费力,不知在何年何月才有出版的可能。油印和传抄,则浪费更大,错误更多,且极不方便。试想传抄或影抄或油印一部一百页左右的传奇,要浪费多少时间财力和人力呢?这种用照相石印的印刷方法,乃是用以替代抄胥之劳和油印本子的费多而不精的办法,且足以解除铅印工厂的紧张情况的比较最可能想到的最经济而且最省时省力的方法,似乎是应该坚持下去的。我们非常感谢最大多数的合作者们努力地支持我们。他们给我们以热情的鼓励,也给我们以力量。如果没有他们的合作,这部三集的巨编是不会继续出版的。谨于此谢之!

一九五六年八月二十五日郑振铎序于青岛黄海路。时涛声大作,海面上的远灯,有规律地时明时灭,大似乘舟破万里浪时也。

古本戏曲丛刊四集序

这篇序是郑振铎先生于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七日出国访问,途中飞机失事遇难的前一天写的,是他的最后一篇遗作。

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收集了元、明二代的杂剧,共三百七十多本,几等于臧晋叔编印的元曲选的三倍半以上。其中,以元人杂剧为最多,凡传世的元杂剧,几乎是网罗殆尽。明人杂剧也收了一部分。凡我们所见和所知的明代刊印或传抄的元人杂剧,除了传本甚多的臧晋叔编印的元曲选和罕见或未见传本的李开先编印的名贤传奇和童野云编印元人杂剧选之外,可以说是已经全部收集在这个集子里了。但这第四集仍然是仅供专家们研究需要的内部参考资料,所以,还是本着“求全求备”的主张,有好些本杂剧,是同时收入了好几个本子的,像乔吉的玉箫女两世姻缘,马致远的汉元帝孤雁汉宫秋和白仁甫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等,就一见再见地出现于这个集子里。这只是对专家们的研究有些用处,对于一般读者们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像这样范围狭窄得只是供应专家们研究参考的书籍的印行,在此时有没有这个必要呢?普及是当前的最主要的任务。但普及工作的本身就在不断地提高。“在普及基础上的提高”,“在提高指导下的普及”是原则性的指示。看不到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文化科学事业的迅速向“提高”发展,就如同忽视广大的人民群众的文化科学的普及运动浩浩****的进军的绝大的气势一样。广大的人民群众一旦掌握了文化科学之后,便会立即向“提高”发展的。运动不可能在原地踏步不前,而是永远地前进,再前进的。所以,在“普及”的同时,提高并不能加以忽视。他们是车的二轮,鸟的双翼。有矛盾,但会迅速地统一,而且必需统一的。我们不能说,印行少量的这类戏曲集子便是“提高”

工作之一。但不可否认,乃是为“提高”的研究事业准备的条件之一。元代和明初的杂剧,在中国戏曲史上是有其光辉灿烂的篇页的。关汉卿、王实甫等大剧作家的姓名是永垂不朽的。他们生长于人民群众里,为人民群众的斗争服务。他们辉煌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象和人民生活。广大的人民群众的在封建统治的官僚地主阶级压迫和剥削下的痛苦与呼号,在许多作家的作品里都能或多或少地表现出来。当然,也有若干是专为官僚地主阶级或统治的王室服务的剧作,像明朝教坊编演的宝光殿天真祝万寿和明朱有燉写的瑶池会八仙庆寿等等的宫庭戏,祝贺戏,那是全无意义的东西,但在其间,为数毕竟很少。绝大多数的题材是为人民所喜爱的。前人有“唐诗、宋词、元曲”

的赞评。元曲的确是代表了“元”这一个时代的文学的。其影响到了明代中叶,即十六世纪之末,而尚存在。把这三百多年的戏曲文学加以有系统的整理和研究,对于我们戏曲工作者们是有意义的,对于新的戏曲创作,也会有些启发的。当然,我们必须说明,像这样的戏曲集子,只是供给专家们的研究需要的,对于一般读者们是用处不大,甚至没有用处的。故遂采用了少量印行的办法。实际上,只是代替“抄胥”之劳而已。

一九五八年十月十六日

附录

西谛书目序

赵万里

西谛同志离开我们快近五周年了。他的全部藏书在他坠机遇难以后不久,即由高君箴同志遵照他的遗志献给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转送北京图书馆庋藏。西谛书目五卷、题跋一卷,今年十月将由文物出版社排印出版。文物出版社认为我和西谛在搜访、整理、探讨祖国文化遗产方面,是多年在一起的。对于他的藏书内容,比较熟悉一些,特地要我写一篇序文。

我辞不获命,因把他的藏书特点就个人见到的择要写在下面,以就正于读者。

西谛藏书的主要类别,有历代诗文别集、总集、词曲、小说、弹词、宝卷、版画和各种政治经济史料等,范围十分广泛。除去外文书打算另编专目,通行常见的旧版书和新版书暂不列入外,总达七千七百四十种。其中明清版居多数,手写本次之。宋元版最少,仅陶集、杜诗、佛经等数种。

就数量和质量论,在当代私家藏书中,可算是屈指可数的。

诗经、楚辞,到戏曲、小说、弹词、宝卷,面面俱到,齐头并进,四十年如一日。他不但重视作家的别集,还特别强调总集和地方艺文类书籍所起的作用。他认为总集类书籍不但可和各家别集互相比勘,取长补短,而且还可看出各个历史时期文学流派的特色和选家对文学批评的倾向。在解答具体问题时,两者之间,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例如汉魏六朝文学,除了各家别集和薛应旂、汪士贤、张燮、张溥等编校的各家别集丛书,还兼收昭明文选各种版本三十三种,玉台新咏各种版本八种,和明人冯惟讷、刘成德、张之象、张谦、曹学佺等编选的总集。唐代文学除广收各家别集,和朱警、黄贯曾、许自昌、毛晋、席启寓、刘云份等编校的各家别集丛书,还兼收唐宋人选唐诗,和明清人卓明卿、吴琯、吴勉学、胡震亨、曹学佺、季振宜等编选的总集。对宋以后和近代文学作品也是如此。他特别留意地方艺文类书籍,前后收得的达二百多种。其中不少是长期被人们忽视的,经他发掘出来,遂得重见著录。

西谛收藏的明清人诗文集,数量也相当可观,其中较大的一部分是僻书。他保存这些僻书的目的,是为了不让它默默无闻地被大家遗忘掉,以便去芜存菁,做到古为今用。此外,他对于画家的集子如沈周的石田集、陈淳的白阳集、董其昌的容台集、吴历的墨井诗抄、金农的冬心先生集;戏曲家的集子如水浒记、橘浦记作者许自昌的卧云稿、四艳记作者叶宪祖的青锦园文集选、臧改四梦和元曲选编辑者臧懋循的负苞堂文集、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的湖海集、玉湖楼传奇作者裘琏的横山诗文抄,非常重视,都是他经常向人津津乐道的。他对曾遭禁毁的明遗民的著作,也一向留意搜访,如方以智的浮山文集、李确的潜夫先生遗文、杜濬的变雅堂诗集、葛芝的卧龙山人集,内容都很有史料价值。

西谛很早就开始收集唐宋以来词人的著作。记得一九三○年夏天,我在他上海虹口东宝兴路寓所中,看到他新收的天一阁旧藏的几种明版词集。中有明人夏言的桂洲词、夏旸的葵轩词、陈德文的建安诗余,纸墨俱佳,十分漂亮,但作品功力不深,风格不高,值得一读的寥寥无几。引起我注意的,倒是那厚厚的一册明嘉靖间四川嘉定九峰书院刻本元遗山编的中州乐府,字大如钱,刻工于粗犷中寓有质朴气息,后来毛氏汲古阁本、朱氏疆邨丛书本,都以此为祖本。解放后,他又在北京收得明代石村书屋蓝格抄本宋元明三十三家词,前后有清初浙派词人朱彝尊竹垞老人藏印,又有竹垞亲笔题识和眉端评语。竹垞和汪晋贤合编的词综,就是依据这些资料为素材的。这两种书,用他的话来讲,是他词藏中的两朵灿灿发光的奇葩。此外他为了全面评介明清人词,采取双管齐下办法,除了搜集孙默编的留松阁名家诗余、聂先和曾王孙合编的百名家词、龚祥麟编的浙西六家词和诗余广选、倚声初集、瑶华集、清平初选、今词初集、众香词等总集外,又广收明清人词别集。其中有独到成就的名家如汪氏环翠堂刊本陈大声的草堂余意、康熙间初刊本纳兰成德的饮水词集、道光间初刊本项鸿祚的忆云词、龚孝拱手写本龚自珍的定盒词,都因本子罕见,惹人注目。

西谛藏曲,可分两个时期。一九三九年以前为第一期,一九三九年起直到全国解放后为第二期。他曾经把第一期藏曲中的精本,编为西谛藏曲目写刻出版。刘龙田本西厢记、玩虎轩本琵琶记、浣月轩本蓝桥玉杵记,和孟称舜编定的酹江、柳枝二集,是其中白眉。抗日战争期间,为了解决生活问题,他把这批藏曲的一部分作价售去,去书之日,心情非常难过。

稍后又重整旗鼓,大事补充。那时从徽州、苏州、扬州、浙东等地流到上海的杂剧传奇中的精本,十之六七都归西谛所有。除了西厢、琵琶、四梦等等著名曲本不嫌重复,有见必收外,它如施惠的幽闺记、苏复之的金印记、姚茂良的双忠记、高濂的玉簪记、梁辰鱼的浣纱记、徐霖的绣繻记、周朝俊的红梅记、张凤翼的红拂记、屠隆的昙花记、沈鲸的易鞋记、金怀玉的合襟桃花记、徐复祚的红梨记、史槃的鹣钗记和无名氏的破窑、鹦鹉、四美、异梦等记,都有版式精美插图工致的明刻本。

西谛对于散曲的搜集,也非常努力。天一阁旧藏明抄本张小山乐府、汪廷讷校刊本陈大声乐府、嘉靖间刊本秦时雍的秦词正讹,和杨廷和的乐府余音、杨慎的陶情乐府、王九思的碧山乐府、殷士儋的明农轩乐府,以及金銮、王磐、梁辰鱼、冯惟敏等四词宗乐府,他所收藏的本子,不但是很有名的,而且是非常罕见的。

除了戏曲与散曲,西谛还是提倡搜集和研究俗曲的第一人。三十多年前,他从周氏言言斋发现华广生编选的白雪遗音,从那里抄出了一些内容比较清新健康的作品,出版了白雪遗音选一书。不久有人在徽州一带得到了冯梦龙编选的山歌,这是中国俗曲宝藏中一个新奇的发现,中有不少恋歌,可和国风、子夜歌、读曲歌等媲美。他不但怂恿书主排版重印,还把原书作价收归己有。他又在招子庸的粤讴和乾隆末年王廷绍编选的霓裳续谱等书里发现了不少思妇怀人之曲和其他描写妇女坚强意志的作品,给中国俗文学增添了许多光辉的篇幅。

西谛很早就开始研究三言、二拍等平话体小说和三国志、水浒传、西游记、岳传等故事源流,写了很多文章。那时他收藏的历代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还不够多,后来逐步发展,遂成为一个比较有系统的专藏。其中明版忠义水浒传最负盛名。记得一九三一年八月,我们同到宁波访书,偶然在林集虚大西山房的书架上发现棉纸印本忠义水浒传残本八回,西谛大喜过望,认为这就是嘉靖年间武定侯郭勋的校刊本,在现存水浒传版刻中,再没有比它更早的了,是一个新的重大的发现。当时我就表示异议,觉得嘉靖刊本是十分可能的,但武定侯郭勋刊的可能性并不大,因为它和郭勋刊的元次山文集、白乐天文集字形和版式都不相同,和嘉靖本雍熙乐府比较,也有显著的差别。过了几年,西谛在书友郭石麟的帮助下买到了其中的五回,但其他三回,却为一个五金商人豪夺而去。直到一九五八年,才由北京图书馆从上海购回,大家多年来的愿望,终于得到实现。

西谛在青年时代就对宝卷、弹词、鼓词等讲唱文学发生浓厚的兴趣。

他曾经编了一个自藏的弹词目录,登入小说月报中国文学专号。还编了宝卷和鼓词的目录。“一二·八”敌机肆虐,这些书籍被炸毁了一部分、不久又续有增益。宝卷中有明写彩绘本目连救母出离地狱生天宝卷和嘉靖刊本药师本愿功德宝卷,他认为这是流传最早的两个宝卷。弹词中名作尤多,吴语文学三笑姻缘、玉蜻蜒、珍珠塔等,西谛都有藏本。由于作者把人物的形象和个性精雕细琢得十分生动、描写生活琐事,以细致具体见长,备受群众欢迎。以后就出现了弹词妇女作家。最有名的,当推陶贞怀的天雨花、邱心如的笔生花。对妇女们所遭受的封建压迫,提出了强烈的控诉。这是他所藏弹词中压卷之作。鼓词中也有不少内容比较健康的作品。外边罕见的有福州本荔枝陈三歌全传、潘必正陈妙常村歌、潮州本双白燕等。还有各种南音和时调唱本。这些民间艺人文学创作,如果没有他大力进行搜访和发掘,怕早就湮没无闻了。

西谛对于历代版画书籍,有丰富的收藏和深邃的研究,这是人所共知的。他早年留意徽派版画,从明朝歙县虬村诸黄如黄德时、黄应光、黄一楷、黄一彬、黄伯符等著名木刻家雕制的插图书,直到清初徽派殿军鲍承勋父子的木刻画,他都有独特的藏品。稍后又广收宗教画。他藏的宋版陀罗尼经、元版碛沙藏的扉画,以及明初北京出版的带有图像的佛教宣传小册子,线条刚柔兼施,刀法明快流利,代表着各个不同时地的艺术风格。

此外上图下文的通俗小说,附有插图的杂剧传奇和科学技术用书,各种静物写生和富有生活气息的故事画,凡是木版书中有插图的,都在他刻意搜求之列。前后得书甚多。进入他的书斋,如百卉逢春,花团锦簇,令人目不暇接。

明代和明清之际,许多著名画家为木刻家创作的画稿,如丁云鹏为黄鏻、黄应泰等画的程氏墨苑、陈老莲为黄子立和其他木刻家画的博古叶子和水浒叶子,萧尺木为汤尚、汤义、刘荣画的太平山水图画,除了老莲的博古叶子,西谛都有刻印绝精的本子。他藏的那部彩色印本程氏墨苑,一部分图版是把几种颜色涂在一块板上印的,绚丽夺目,开后来短板法的先河。水浒叶子著墨不多,却能深刻而传神地勾勒出梁山英雄们鲜明的个性和大无畏的反抗精神,是一部现实主义杰作。太平山水图画画面峻秀奇拔,刀法变化莫测,把祖国雄伟富丽的山川景色,刻划得超神入化,百观不厌。

西谛还藏有明末胡正言编印的十竹斋画谱和笺谱,这是中国古代版画艺术举世闻名的划时代的杰出作品。它巧妙地运用了当时流行的短板、拱花二法,把彩色木刻画印刷术推向新的高峰。书中春风杨柳、秋日芙蓉、碧树凝烟、寒梢笼月、松下听涛、篱边访菊等富有诗意的图像,和一草一木、一拳一石等彩色木刻画,都用短板法来显示画面的深浅浓淡和阴阳向背的痕迹。他如山际行云、江上流水、禽类羽毛、花朵轮廓等则兼用拱花法。此后王蓍等编印的芥子园画传,文美斋主人编印的百华诗笺谱,用饾板而不用拱花,他也有十分精美的藏本。

西谛对于政治经济史料,也经常留意搜集。如刘锡玄的黔牍偶存,是明代万历末年统治阶级残酷镇压贵州少数民族农民起义的血泪纪录。程任卿的丝绢全书,是反映明代上层统治者通过实物征收对徽州地区农民进行剥削压榨的文献汇编。它如明崇祯朝缙绅便览、北新关商税则例、闽海关则例、淮盐分类新编、同治间广和号刊丸散膏丹集录,和明代坊本万事不求人、四民备观翰府锦囊等书,都是比较罕见的参考资料。名目繁多,不一一列举了。

西谛一生节衣缩食,费尽心力,为国家为人民积累了这么多的精神财富,对我国学术研究和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事业无疑将作出重要的贡献。喝水不忘凿井人,我们摩挲陈编,缅怀过去,不能不对他表示无限的钦敬和感激的心情。

这部书目是由北京图书馆王树伟、朱家濂、冯宝琳、冀叔英四位同志

合力编成的。分类上的失当,和著录上的不妥之处,在所难免。希望读者们多予指正。

一九六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