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友人们里,我应该个个的感谢他们,永远地不能忘记他们,特别是张乾若先生和夫人,王伯祥先生,张耀翔先生和夫人,王馨迪先生和夫人!

有一个时候,那位医生有了危险,不能不把藏在那里的书全都搬到馨迪先生家里去!张叔平先生,张葱玉先生,章雪村先生等等,他们都是那么恳挚地帮助着我,几乎是带着“侠义”之气概。如果没有他们的有力的帮助,我也许便已冻馁而死,我所要保全的许许多多的书也许便都要出危险,发生问题。

我也以这部“日录”奉献给他们,作为一个患难中的纪念。

我这部“日录”,只是从“日记”中摘录出来的。无关于“求书”的事的,便不录出。虽然只是“书”的事,却也有不少可惊可愕可喜可悲的若干故事在着。读者们对于古书没有什么兴趣的,也许对之也不会有什么兴趣。

且我只写着两年间的“求书”的经过——从二十九年正月初到三十年十二月初——有事便记,无事不录。现在还不知道能写到多少。说不定自己觉得不必再写,或者读者们觉得不必再看下去了时,我便停止了写。

以上是序,下面是按日的日记体的纪录。

中华民国二十九年

一月四日(星期四)

昨夜入睡太迟,晨起,甚疲。叶铭三来索款,以身无一文,嘱其缓日来取。闻暖红室刘公鲁藏书,已售给孙伯渊。此人即前年卖出也是园元明杂剧者。本来经营字画古董,气魄颇大,故能独力将公鲁书收下。恐怕又要待价而沽了。拟托潘博山先生向其索目一阅。暖红室以汇刻传奇著于世,所藏当富于戏曲一类的书。惟自刘世珩去世后,藏书时有散出,我在十多年前便已收到好几部曲子;像用黑绸面装订的明末刊本荷花**,就是其中之一。又有黄尧圃旧藏之明初刊本琵琶记及荆钗记,为今日所知的传奇的最古刊本,亦曾归他所有。但琵琶已去,荆钗已坏,目中自决不会有的。公鲁为人殊豪**,脑后发辫垂垂,守父训不剪去。时至上海宴游,偶作小文刊日报上。我和他曾有数面缘。他尝有信向我索清人杂剧,作“国朝杂剧”,可知其沾染“遗少”气味之深。“八·一三”后,敌军进苏州。他并未逃走。闻有一小队敌兵,执着上了刺刀的枪,冲锋似的,走进他家。他正在书房执卷吟哦,见敌兵利刃直向他面部刺来,连忙侧转头去,脑后的辫子一摇晃,敌兵立即鞠躬退出。家里也没有什么损失。然他经此一惊吓,不久便过世了。他家境本不好,经此事变,他的家属自不能不将藏书出售。但愿能楚弓楚得,不至分散耳。

傍晚,蔚南来电话,说某方对他和我有不利意。我一笑置之。但过了一会,柏丞先生也以电话通知此事,嘱防之。事情似乎相当的严重。即向张君查问,他也说有此事;列名黑单里的凡十四名,皆文化教育界中人。(此十四人皆为文化界救亡协会之负责人)予势不能不避其锋。七时,赴某宅,即借宿一宵。予正辑版画史,工作的进行,恐怕要受影响了。夜梦甚多。

一月五日(星期五)

西禾至某宅访予。他知道了这事,连忙来慰看;谈久之,方别去。至新民村访予同,未遇,复至四合里,遇之。偕至锦江茶室喝茶。予云:我辈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但却有一团浩然之气在。横逆之来,当知所以自处也。予同云:人生找结笔甚难。有好结笔倒也不坏。这是达观之论。

十一时许,至中国书店,遇平贾孙实君等数人,知彼辈寄平之书,未到者甚多。且于十二月间,曾在火车上焚失不少邮包。先民文献,无端又遭此一劫,殊可悼伤!但此后彼辈辇书北去,当具若干戒心矣。向朱惠泉购得光绪二十八年成都木刻本四川明细地图一巨幅,价八元,作入川之准备。赴傅薪书店,购得元刊吴师道校注本战国策残本一册,罗汉文征一册,粤海小志一册等,共价十一元。抱书回高宅,翻阅过午,竟未及午餐。书癖诚未易革除也。午睡甚酣,至三时才醒。写版画史“引用书目”,以参考材料不在手头,未能完工;又誊清版画史自序,未及一页,即放下,亦以手头无书之故。似此“躲避”生涯,如何能够安坐写作呢?可见在这样日月失光,沧海横流的时候,要想镇静宁心的从事于什么“名山事业”,恐怕是不大可能的。夜九时睡。

一月六日(星期六)

晨七时起。誊写版画史自序,殊见吃力。因为太矜持,反而写得慢,写得不大流利痛快了。下午五时许,至文汇书店,得光绪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份京报十余册,系由新闻报馆排印者,价二元。晚至航运俱乐部晚餐。连日天气很暖和,很像暮春三月,但今天日落后,渐渐的冷起来。睡在**,独自默念着:家藏中西图书,约值四五万元,家人衣食,数年内可以无忧。横逆之来,心君泰然。惟版画史的工作,比较重要,如不能完成,未免可惜,且也不会再有什么人在这几年内去从事的,自当抛却百事,专力完成之。因此,便也不能不格外的小心躲避。然果无可避,则亦只好听之而已。身处危乡,手无寸铁,所恃以为宝者,唯有一腔正气耳。

一月七日(星期日)

晨起写版画史自序三页,仍极慢,至午后,方才写毕。即至伯祥处,托他将自序校阅一遍。傍晚,赴东华处。落日如红球,金光四射,满天彩霞灿烂。迎之而西行,眼看其落下地平线去,而天色则渐渐由红而紫而灰。天气有点冷飕飕的。觉得神清气爽。八时归,整理太平山水图画及黄氏所刊版画集上二册,所缺仍多,非赶印不可。

一月八日(星期一)

晨起,回“庙弄”一行。几天不曾回去,仿佛隔了几年,情绪有点紧张,也有点异样。一推开门,家中人声嘈杂,正在纷纷议论。一见我回来,争来诉说,方有巡捕十许人,押一青年人至宅,说曾住此处。其实,并不认识其人。纷扰数刻,刚刚离去。予匆匆取了应用之物若干,即出。有满地荆棘之感。“等是有家归未得”,仿佛为予咏也。下午,至傅薪书店,得皇朝礼器图式残本三册,图极精细。闻有九册,前为平贾王渤馥得去。如能合璧,大是快事。若英见予劫中得书记,赠予明刊锺伯敬、王思任集数种。翻阅数过,百感交集!夜,仍住某宅。

一月九日(星期二)

晨起,阴云密布,西北风大作,冷甚。赴校办公,无异状。作致菊生、咏霓二先生函。午后,杨金华带了版画史的锦函来,函尚潮湿,即将书签贴好,尚为古雅可观。访家璧,见他正在校对我所写谈版画之发展一文。箴有电话来,说,外间情形很紧张,以少出门为宜。在这个“危境”中,写些研究性质的东西都不可能了么?真不知人间何世!原来便不该做些“不急”“无补”之务的!愤懑之至!十时半睡。

一月十日(星期三)

晨起,整理版画史图录第一辑各册页子,仍缺少十余页,应催其早日印齐。今日之事,一天是一个局面,是一个结束,能够有一天,便可多作一天的工作,也便是一个意外的收获。谁知道明天是什么情形呢?每天早晨看见窗外的太阳光的时候,总要松了一口气,轻唱的自语道:这一天又可以算是我的了!为了要争取时间,便不能不急急忙忙的在工作着。九时,赴校上课。

是这学期的末一课了,当敦勉各生安贫励志,保持身心的清白,为将来国家建设工作的柱石。国家所以不动员青年学生入伍,就要为将来的建设工作打下基础的。他们似均颇有感动。午后,至上海书林购王绶珊所藏方志目抄本二册,价六元。傍晚,过中国书店,遇平贾孙殿起。孙即编贩书偶记者,为书友中之翘楚。彼专搜清人诗文集及单行著作之冷僻者,颇有眼光,见闻亦广。谈甚畅。七时许,在暮色苍茫中,抱所得书及印样一包归。十一时,睡。

一月十一日(星期四)

晨七时起,甚觉疲倦,疑有些伤风。十时许,赴中国书店,又赴万有书店,晤姜鼎铭,得嘉靖本东坡七集,明刊本昌黎集及明仿宋刊本黄帝内经素问,价三百五十元。此类明刊白绵纸书,予以其价昂,而上不及宋元本之精美,下不如清代板之适用,故不甚罗致之。然刻工之精者,往往能鱼目混珠,被书贾们染纸加蛀,冒作宋元刊本。且未经删改,尚存古本面目,藏书家固应收之。予力薄,仅能偶得一二种耳。吴瞿安先生锐志欲收此类嘉靖刊本书百种,尝颜其所居曰“百嘉室”。恐终未能偿其愿也。镇日心闷意乱,似觉伤风甚剧。八时即睡。

一月十二日(星期五)

连日天阴,欲雨不雨,正如予心境之灰郁。上午,整理版画史图录。下午,访家璧。自觉体力不支,头涔涔欲晕,勉强归所寓。即解衣睡倒,晚饭也不能吃。热度高至三十八度许。疑是伤寒,故以不吃为上策,吃了两颗阿司匹灵,中夜出了一身大汗。但热度仍不退。双眼耿耿待旦,殊无聊。倚枕读东坡诗。

一月十三日(星期六)

仍阴云满天,昨夜艰于入眠。偶一阖眼,即又醒来。天尚未明,微见朦胧之晨影。一灯茕茕,卧听远鸡相继而鸣。心头感触万端,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的慢,听得出床头小钟,一秒一分的在慢吞吞的走着。读东坡诗。不知不觉间,放手释卷,复又熟睡。八时起,热度仍在三十八度。请了郑宝■医生来诊。他也疑是伤寒。吃了蓖麻油,洗清肠胃。终日不想吃什么,亦不觉饥。

下午,服药两次。热度反而高到三十九度。柏丞先生来一信,说蒋复璁先生从渝来,有事亟待面洽。勉强打一电话给他,说明病情,请他先与张凤举先生谈洽。终日倚枕读东坡集,颇有所得。时睡时醒,竟不知是昼是夜。

一月十四日(星期日)

微有日影。热度已退,觉精神清爽,惟四肢无力耳。仅发热两天,不知如何,竟会这样的疲弱!郑医生云:心脏甚弱,肺部亦不甚强。向来好胜,今后当静养少动了。上午,十一时许,柏丞先生来。说起蒋复璁来此,系为了我们上次去电,建议抢救,保存民族文献事;教部已有决心,想即在沪收购,以图挽救。拟推举菊生先生主持其事。惟他力辞不就,已转推张咏霓先生。此事必当进行,惟亦须万分机密,且必须万分谨慎,免得将来有人说话。

我不想实际参与其事,但可竭力相助。当与柏丞先生约定,在后天中午,与蒋、张诸应在菊生先生宅商谈此事。终日以牛奶、豆浆代饭,甚觉乏力。

一月十五日(星期一)

晨,天阴,下午,微雨。三时许即醒来,不久,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五时半,又醒来。天色尚未发白。倚枕听鸡声陆续而作,又闻窗外鸟声渐渐的喧闹起来。热度已退净,惟全身仍觉软弱无力。十余年来,未有大病过,以此次卧床两日,最为严重。早吃西米粥,中午,吃挂面及鲫鱼汤,渐觉体暖有力。然上下楼梯,足尚颤战,不大得劲。午时,柏丞先生来电话,说复璁先生正在菊生先生处劝驾,未知有效否。要我下午也去一趟。午餐后,至潘博山先生处。谈起暖红室刘氏藏书事,说,中有元刻元印本玉海(刘世珩得此书,名其居为玉海堂),又有剧曲不少。惟书贾居奇,恐不易成交。但他必力促其成。又谈起群碧楼邓氏书,亦欲出售,中多精抄名校本。他想,将为此事赴苏一行。他说,意在不任中国古籍流失国外耳。保存文献,人同此心。博山为我辈中人,故尤具热忱。至良友,晤家璧,与他约定,每四个月,可出版画史四册。想来不会失约的。但须看第一辑销路如何而定继续与否。予向来有一自信:但肯做事,不怕失败。且往往是不会失败的。予计划颇多,每甚弘巨,且怜于不自量力。然竟每每成功者,以具有此种勇猛直前,鲁莽不顾之毅力也。予已过中年,然此毅力至今犹旺。不似其他中年人之竞竞于小利害,亦不似老年人之徘徊却顾,遇事不敢下手。以此,往往弄得生计窘迫,室人交谪。然天生好事,终未能改变也。四时许,至柏丞先生处,谈了一会。又至菊生先生处,以病辞,未见。颇为不快。至凤举先生处,相见甚欢。将此事经过,详细的告诉了他,他也十分的高兴。我们只负发动,鼓吹之责,成功则不必自我。当初一念发动,茫无把握,或已觉无望,乃至绝望,但却会意外的在灰心失望之后得到了成功。“自古成功在尝试”,此语诚不诬也。六时,归,仍吃挂面。八时许,即睡。

一月十六日(星期二)

阴雨终日。身体已复元,精神亦佳。四时许,醒。很早的便起身梳洗。

八时许,到校办公,清理积牍。晤柏丞先生,谈及购书事,已决定由菊生、咏霓、柏丞、凤举四位及我负责。下午,回家一行,捡出几部需用之书携带在身边至中国书店,晤姚石子先生,谈甚畅。傍晚,至万宜坊,访蒋复璁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但畅所欲言,有如老友。他说起,这次战事中中央图书馆的损失;说起内地购书的困难,说起将来恢复的计划;说起内地诸人要他来此一行的原因,然后谈到我们的去电事。予则谈起江南各藏书家损失的情形,谈起平贾们南来抢购图书的情形;谈起玉海堂刘氏,积学斋徐氏藏书散失的经过;然后说到我们发电的原因和我们的购书计划。最后,说到我个人在劫中所得的东西,说到某某书,某某书失去了的可惜。我们谈到九时许,竟忘记了吃饭。出门,细雨霏霏。至大三元晚餐,用二元。回家,已近十一时,亲戚们很恐慌,不知予何在,恐怕会有什么事故。心头觉得惨怆而温暖。

即睡。

一月十七日(星期三)

昨睡甚迟,意今晨必可晏起,但不到四时,又已醒来。眼睁睁的看电灯,看天花板,看黑漆漆的窗户,思潮起落不定。六时,穿衣起床。天色方见灰白。倚窗,见屋瓦皆润湿,知雨丝又在飞洒矣。九时,赴图书馆办公。翻阅几种书目。午餐后,回家一行,看望贝贝的病。他热度不高,惟大便未通,爱睡爱哭。在三楼,整理小说书及半。鼠粪甚多,灰尘不少。双手墨黑,屡洗屡黑。不知何故,老鼠总喜欢在书堆里做窝逞其破坏的惯技,恨不一一扑杀之。四时许,至中国书店,知有一批书要售出,群碧楼书亦要在年底以前出脱。当嘱以款可设法,惟不能售给平贾或分散零售。八时许归。博山有电话来,说玉海堂刘氏书,可以谈判成功,目录可于星期日上午送来,闻之,甚为兴奋。晚餐,仍进挂面。

一月十八日(星期四)

阴雨终日。今晨又是睁了眼看天亮。此实生平所未有之经验。六时,起身。作一函。致菊生先生。清理太平山水图画二份,拟赠给慰堂先生。九时,赴校办公。陈某来谈,态度颇可疑,或有刺探之意。说起前日所传绑架事,谓出蔚南误会;又说不过是神经战的一种。我不欲听他的话。但亦须十分戒备。“我有笔如刀”,书生的笔的诛伐的力量,也许还在戈矛之上。惟为了工作的关系,尚不能不隐忍自重,不欲多言招患。午餐后,回家整理小说书。

大致已完毕,共凡九箱,普通本子的小说已经应有尽有,惟“善本”尚不甚多耳。中国小说如此之贫乏可怜,实在令人骇异。历史不为不久,作家不为不多;然而数量却是那么少。曹雪芹只写了一部红楼梦,吴敬梓也只写了一部儒林外史。为什么他们不能多写些呢?为什么中国小说家没有像狄更司、托尔斯泰诸人的魅力呢?四时后,过中国书店。石麒云:来青阁收到碧山乐府一部,后附曲三种。立至来青阁取阅,乃是崇祯本之至后印者;所附者为南曲次韵游春记及中山狼。予原藏有两部,即弃之不顾。至傅薪书店,得清词数种。八时归。十时睡。

一月十九日(星期五)

小雨连朝不止,有暮春落花时节的样子。未明即起。九时许,赴校。至张咏霓先生处,商谈购书事。他提出两点意见:(1)对外宜慎密;以暨大、光华及涵芬楼名义购书。(2)款宜存中央银行。他因小病,未能赴菊生先生宅,故托我代达其意。正午,与柏丞先生同赴张宅。慰堂、风举二位亦到。

谈甚久。原则上以收购“藏书家”之书为主。未出者,拟劝其不售出。不能不出售者,则拟收购之,决不听任其分散零售或流落国外。玉海堂、群碧楼二家,当先行收下。我极力主张,在阴历年内必须有一笔款汇到,否则刘、邓二家书将不能得到。又主张,购书决不能拘于一格,决不能仅以罗致大藏书家之所藏为限。以市上零星所见之书,也尽有孤本、善本,非保存不可者在。不能顾此失彼。必须仿黄荛圃诸藏家的办法,多端收书。但他们的意见,总以注意大批的收藏为主。

最后,一致同意,自今以后,江南文献,决不听任其流落他去。有好书,有值得保存之书,我们必为国家保留之。此愿蓄之已久,今日乃得实现,殊慰!

凤举与予,负责采访;菊生负责鉴定宋元善本,柏丞、咏霓则负责保管经费。

予生性好事,恐怕事实上非多负些责不可。三时许散。至中国书店,又得皇朝礼器图式四册,装潢与前在傅薪所得者相类,仍是从一部中拆散出售者。

叶铭三以钞本唐宋词六本见售,价四十元。向校借一百元,以须付富晋书款也。归来甚倦,晚餐后即睡。

一月二十日(星期六)

夜眠甚酣,六时方醒。窗外雪片飘舞。今年第一次见雪,天气要逐渐寒冷了。十时,至来青阁,购四库标注一部,价三十元,即着人送到慰堂处。

下午,至中国书店,与石麒谈购书事费庚生送来装订好之玉夏斋十种曲,甚精雅。此书在平购得,久受“风伤”,触手即破,今则可翻读矣。每本装订费二元,似甚昂。四时,赴良友晤家璧,商版画史事。他觉得第二辑能否继续出版,尚未甚把握。五时归。六时半,赴胡咏骐宅晚餐。吴耀宗谈到内地旅行的经过,觉得前途有无限的光明,许多地方可指摘,但大体上还不错。

我们对于现状,应该以望远镜看,不应该用显微镜看。乐观的成分究竟居多,很觉得兴奋。九时半归。雪尚未止。十时半睡。

一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雪止,微雨。天气又转暖。七时许起。博山来谈,约定下午至孙伯渊处看玉海堂书。二时许,偕博山同赴孙处。先看目录,不过十多部书,佳品不少。按目看书,一部部的翻阅一过。玉海二百册,确是元刻元印本。与后来所谓“三朝本”,补刻极多,字迹模糊不清者截然不同。其他元刻本数种亦佳。戏曲书凡二十余部,以明刻本董西厢,张深之本西厢记,及有附图的原刻本画中人为最好,余皆下驷耳。刘氏尝刻暖红室汇刊传奇,意其收藏善本戏曲必多而精,实则,浪得虚名也。伯渊索价二万五千金。当答以考虑后再商谈。归时,已万家灯火矣。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晨起,即致函菊生、咏霓二位,详述玉海堂所藏的内容。因购书款须俟慰堂归渝后方能汇来,现在尚不能与书贾有何具体的商谈与决定,只能力阻其不散售,留以待我们全数收购耳。九时,赴校,与柏丞先生谈此事。他的意思,最好由菊生先生再去看一遍,作最后之决定。下午,赴中国书店一行,无所得。九时睡。

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晨起,见薄雾蒙蒙,万家瓦上皆霜,胸襟寥阔凄清。读苏诗自遣。九时,赴校授课。饭后,至中国书店一行。无意中得林下词选二本,为之大喜。我收词集不少,未见此书。今得之,于“词山”中又增一珍石了。林下词选为吴江周铭编集,凡十四卷,刊于康熙辛亥,首有尤侗序。所选皆闺秀词,自宋至清初,搜辑甚备。叶仲韶有填词集艳,沈慕燝有初蓉集,皆未刊,铭得之,遂增益之,以成此选,其间明清二代词,颇多失传之作。四时,归、灯下,阅词选,颇高兴。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晨,赴校。饭后,至孙伯渊处,再细阅玉海堂书。菊生先生亦来。他见多识广,普通书甚难入眼。这批书似无甚足以使他留连惊喜者。玉海虽初印,然外间尚不难得。我自己则独恋恋于董西厢及张深之本西厢记。我自己搜集西厢异本已十年,所得不过二十种,明刊董西厢,迄未得一本,而张深之本西厢,图出陈老莲手,精采夺人;曾于北平一见,遍访未能获之。今睹此本,数数翻阅,未肯释手。如得之,必当将图收入版画史图录中。武进董氏尝印“千秋绝艳图”,中亦收入张本插图,然刷印不佳,且有半页系补绘的,神采已失,故有重印必要。归时,已万家灯火矣。

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与咏霓、柏丞先生商购玉海堂书事,决定不任流散。书价则托博山与孙伯渊磋谈。博山说,伯渊已允减让,但必须于废历年内解决。我们不能肯定的答复,怕那时候渝款未必能到。但又不能不姑允之,以免他人下手。下午,赴中国书店等处,见平贾辈来者不少,殆皆以此间为“淘金窟”也。今后“好书”当不致再落入他们手中。

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五)

晨起,精神不振,恐怕又要伤风了。连忙喝热茶数盅。下午,至中国书店,无一书可取。又至他肆,也没有什么新到的东西。在来青阁偶见明黄嘉惠刊本山谷题跋四卷,姑购得之。我对于宋人题跋,很喜观看。汲古阁本津逮秘书里收得不少。但单行明刊本却不多见。这些题跋,在小品里是上乘之作,其高者常有“魏晋风度”,着墨不多,而意趣自远。灯下,读山谷题跋,不觉尽之。

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六)

博山来电话,云:玉海堂书,伯渊已允减让到两万元。与张、何二位相商,仍觉得太昂。下午,至来青阁,闻平贾某曾购得爱日精庐旧藏书数种,为之诧然,即追踪觅之,已不可得。仅知其中有红洛抄本废元条法事例。绝佳。某贾必欲辇之北去,售给董康。迹其来源,知系得之老书贾汪某。汪与我交易有年,绝无好书。前偶得杂剧新编一部,为之惊喜欲绝。但只是“昙花一现”耳。今闻其数数至虞山,得书不少。皆售之平贾,坚不肯说出为何家之物。此人连年潦倒,能稍得润余,聊慰晚景,我也要为之高兴的。即访之,坚嘱其有好书必要为我留下,价可不论。

一月二十八日(星期日)

连日无甚动静,恐怕只不过是谣言。住在外面,种种不方便。晨起,即回家。想把书籍整理一过。但堆积太多,无可下手处。我向来买书,不加编目,也无排列次序,除了小说,戏曲及词,均分开来入藏外,别的书都是乱堆乱放的,故找起来很不容易。要决心编目,已不止三四次,但总是中途而废。今天起、想要彻底的清点一下。不知有此恒心否。整理了半天,倦甚。

夜,住在家中。中夜,还有些不安之感。

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博山来电话云:孙伯渊催解决玉海堂事。当答以书价如能再减让若干,即可成交。九时,至校。即与柏丞先生详商。以待渝款寄来,恐必不及,拟先付给定洋若干。归饭时,即致函咏霓先生,说到我们的意见。他也表示同意。无论如何,这一批书必须由我们截留下来。下午,博山来谈,说,伯渊已肯减让到一万七千金,不能再少,且须早日解决。否则,他因年内需款,有意他售,我说,三天以内,一定有确定的回答给他。博山走后,我踌躇了好久;三天后果有办法么?款果有着落么?玉海堂书固未必为上乘之收藏,但弃之也十分可惜。但我相信: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月三十日(星期二)

晨起,即致函咏霓先生,述昨日交涉经过。九时,赴校又与柏丞先生谈起这事。他们都主张,书价一万七千金可以同意;此时只能先付定洋若干。

余款须俟渝款到时再付。当即致电慰堂催款。下午,至中国书店,得遵生八笺一部。此书,我少的时候很喜欢它;虽然包含明人的浅薄的“养生”知识不少,但其中也有很有用的材料。关于鉴别古书的一部分,很有见识。灯下翻阅,如见故人。童年好弄,尝信其言,欲植小荷花于碗中,终于无成。然在北平,实亲见小杯中,所植之红白荷花,莲叶,花藕,无不具体而微,则其所说固非无稽也。

一月三十一日(星期三)

未明即起,四无人声。梳洗后,阅王徽译的远西奇器图说录最。此书刊本甚多,以崇祯间武位中刊本为最可靠,图式皆准确无错。后来新安书坊所刊者,已大为改动,谬讹百出,像齿轮之类,刻工每图省事,往往刻作圆形,与原意已大为不同。如果按图制器,必当终岁无成。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此等事可作为一例。图书集成曾收入此书,亦系用新安本,故图式亦均大错。可见此书出后,一时颇为流行,而好事之徒,按图作器者,则恐鲜其人,故能任其谬种流传也。否则,一经试作,继谬立见,必不至将“伪图”

辗转翻刻也。此本亦是新安刊本之一,题新安后学汪应魁校订,刻工为黄惟敬,图中符记,尚用AE,未改甲乙,但图式亦均失原形。武位中本并不难得,不知图书集成编者何故收新安本而不收正确之武本?王徽序云:“奇器图说,乃远西诸儒携来彼中图书,此其七千余部中之一支。”在明末时代,西学本来可以大盛,所译各书亦多可观者。惜未能大量译出。且不久便遇“国变”,科学之萌芽遂遭摧残以尽,迁至二百余年后,方再有“西学为用”的口号提出,百事遂都落人后了。阅此,感触万端。下午,至中国书店,无所得。

二月一日(星期四)

晨起,赴校。博山来电话,催问玉海堂书事。当与柏丞先生商定,先借数千金为定洋,余款允于旧历年内付清。下午,至中国书店,得宝古堂重修宣和博古图录卷第二十三,卷第二十四残本两册,极为得意。此是明刊白绵纸初印本,已均挖去“宝古堂”三字,且都是竹纸本,神采还不及此本。明刊书籍,其版片往往辗转贩卖,得之者每挖去原刊者姓氏及斋名,即作为自刻之书。论述版本者常易弄错。像博古图录和所谓仇绘列女传便是转手最多的。其实,及本只是一个,后印者所加种种堂名斋名,皆是幻化之物。根本上,原书版片并不曾改动过。列女传版片,至清代犹存,尝为知不足斋所得,重印若干部,故今往往误为知不足斋本,实则仍是明刊原本也。我历年得到博古图录好几部,今始发现其祖源,其喜悦可知!列女传我亦收到了三本,一是后印之“知不足斋本”,二是明刊竹纸本,三是明刊白绵初印本。后二者虽均是残本,然可考见其授受之迹,故甚珍之。由平南归后,一本为孝慈假去不归,一本亦遍寻不得,至今惆怅不已!

二月二日(星期五)

晨九时,赴校。下午,至中国书店,又至三马路各古书肆,无所得。知平贾辈南来者不少,有所企图,目的在苏州群碧楼邓氏书。邓氏书曾刊有书目二种,群碧目中所有者已扫数售于中央研究院,其寒瘦山房鬻余书目中物,则方在“待价而估”之中。此目所载,宋元本不足道,明本颇多,而佳妙者亦少,其精华所在为若干精抄名校本。有全唐诗集一部,为季沧苇稿本,全唐诗全窃之,却不说明来历。如能得此,可证断三百年前的一重公案。惟恐所求太奢,不易应付耳。然必当设法得之,不任其零星售出,散失四方。

二月三日(星期六)

晨起,博山来电话,说,孙贾催促甚急,以早日决定为宜。当答以三日后必可有确定之办法,即致函咏霓先生,并到校与柏丞先生商谈,决定先付给定洋三千金,余款一万四千金,于半个月内付清取书。下午至博山处,将此办法告诉他。他觉得孙贾当可同意。至中国、来青等肆,得残本六十一家词六册,系愚园图书馆散出者,初印甚精。我从前所用六十一家词是博古斋石印小本,取其廉,便,颇想得原本一读。此虽残帙,亦足快意。淮海、小山二家,均为予所深喜,亦均在其中。灯下,披卷快读,浑忘门外是何世界。

二月四日(星期日)

晨,有书贾某来谈,谓群碧楼书求售甚急,平贾辈亦志在必得,有集资合购说。孙伯渊亦为此事赴苏州。此事殊感棘手。这批书一旦落于书贾之手,必将抬价甚高,我辈或不易有此力量购得之。惟其中抄本,校本,佳者极多;如失了去,大是可惜,故仍须用全力设法购致。下午,至三马路各书肆,无所得。

(原载1945年上海《大公报》)

中国历史参考图谱序

我国史书,素不重图谱。七略只收书不收图。后世艺文之目,自隋志以下,递相因习。故古人之图,日益亡佚而无纪。宋郑樵氏通志始创立图谱一略,其识至伟,诚屹然特立风雨不移之一二人也。樵云:“见书不见图,闻其声不见其形;见图不见书,见其人不闻其语。后之学者,离图即书,尚辞务说,故人亦难为学,学亦难为功。”又云:“辞章虽富,如朝霞晚照,徒焜耀人耳目;义理虽深,如空谷寻声,靡所底止。二者殊涂而同归,是皆从事于语言之末,而非为实学也。以图谱之学不传,则实学尽化为虚文矣。”

其言切中学者之蔽。宋人所刊礼书、乐书、博古图、三礼图、营造法式以及若干医书、佛典,均有插图。元、明二代,则图之应用尤广,旁及小说、戏

曲、类书(如图书编、三才图会、事林广记、永乐大典)、琴、棋谱以及兵

书,农书、地志,训蒙之书,无不附图。清代崇尚朴学,图谱之作,继起无人。然皇家所镌图书集成、万寿盛典,南巡盛典、皇朝职贡图,皇朝礼器图式以及避暑山庄、平回诸图,犹称浩瀚。惟近代则图与书始鲜并行耳。史学家仅知在书本文字中讨生活,不复究心于有关史迹、文化、社会、经济、人民生活之真情实况,与乎实物图象,器用形态,而史学遂成为孤立与枯索之学问。论述文物制度者,以不见图象实物,每多影响之辞,聚讼纷纪而无所归。图文既不能收互相发明之用,史学家遂终其生于暗中摸索,无术以引进于真实的人民历史之门。且如三礼图,三才图会诸书,考订未精,往往凭其意象,向壁虚构。明人之作,多不注出处,尤为可疑,固未足引以为据也。

尝见明末新安刊本奇器图说,所附各图,与原本校之,辄乖误百出。凡有齿轮,皆画作圆形。诚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矣。翻刻当代之图,尚谬讹至此,况摹古乎!而盗掘古墓者,于金玉实物则取之,于有关考古之小器物,不为世重者,则尽弃之。学者则唯知注重有款识之器物,而遗其重要之图纹、形态;于碑版塑像,亦往往仅拓录其文字,而忽视其全形与图型。在此种非科学之发掘与整理之下,古之遗物,被毁弃者多矣。尝闻寿县发掘时,土人竞取鼎彝诸器,而于木格之有彩画者,则任意抛毁之。又古墓中尝发见铜环,闻皆古漆器之附属物,而原器则胥遭**矣。言之,何胜慨愤!近二三十年来,考古之学大兴。我国乃渐有科学方法之发掘。而法、英、日诸学者,亦多专门之著述。时则地不秘宝,古藏大启。古器物、古文书大出不穷。周口店北京人之发现,仰韶文化、小屯文化之重见光明;乐浪古墓之开启,西陲汉简之获得,敦煌文库之整理,正仓院遗物之研究,乃至各地史前遗址之相继发见,河南之洛阳、辉县、汲县、新郑、濬县,河北之易县,山西之浑源,陕西之宝鸡,湖南之长沙,安徽之寿县,浙江之绍兴,广东之广州诸地,亦叠有重要古器、古物之出土。论述我国上古殷周秦汉三国六朝唐五代宋元史者,乃有文献足征之喜矣。而内阁大库之门既开,清代禁毁之书复大集,明清档案,内庭珍秘,亦均公开于世。加之以近代印刷术之进步,凡昔人所未得一睹之宝绘墨迹,鼎彝磁皿,石像泥俑,壁画零缣,亦悉得传其真相。我人读Chavanne,Steine诸氏之书,安阳、乐浪、通沟、城子崖诸地之发掘报告,梅原末治之古铜器及舟车武器之研究,常盘大定之佛教史迹,文化史迹之巨编,云岗、龙门石像之摄影,以及白鹤帖,泉屋清赏,东瀛珠光,爽籁馆欣赏,故宫书画集,月刊、周刊,与乎现代诸家之关于古器物之专著,殆有神怡心醉,应接不暇之感。以视数十年前,诸学者仅能以摩挲金石拓文自喜者,诚有幸生此代之欢欣!惟考古图版之书,多至千百,卷帙繁重。每非一般学者力所能致,且亦不能悉致。历史教学诸君亦尚有墨守旧规,未窥新地者。余因发愿纂辑中国历史参考图谱一书,化繁为简,取精撷华,俾人人皆能置此一编,而亲炙于古人之实际生活。虽非专家之作,或可为入门之助。

倘于当代历史教学诸君,有微末之贡献,则余所殚之心力,为得偿矣。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二月一日郑振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