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这篇话本中,有确然可知其为宋人之作无疑者,如第十三卷,第二十卷,第三十九卷等篇都是;有知其当为元人之作者,如第二十七卷是;其他第十,第三十,第三十三,第三十六等四卷,则甚类宋元间作品,却因无甚确证,尚未敢决定。至于确然知其为明代之作者,则比较得更多,且更容易指出。不仅在风格及题材上可以知道,即其叙述也随时可以使我们明白其为明代之作。这些确然可知的明代作品,通言中有如下列的几篇:(一)第十一卷苏知县罗衫再合(叙述明初永乐年间苏云、苏雨兄弟事。)

(二)第十七卷钝秀才一朝交泰(文中有“话说国朝天顺年间”云云。)

(三)第十八卷老门生三世报恩(文中有“闲话休提,却说国朝正统年间”云云。)

(四)第二十一卷赵太祖千里送京娘(文中有“因遭胡元之乱”云云、当然是明人之作。)

(五)第二十二卷宋小官团圆破毯笠(开头有“话说正德年间”云云。)

(六)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难逢夫(开头有“话说正德年间”云云。)

(七)第二十六卷唐解元一笑姻缘(叙述明代诗人唐寅事。)

(八)第三十一卷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官制地名皆为明代的。)

(九)第三十二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文中有“当先洪武爷扫**胡尘”云云。)

(十)第三十四卷王娇鸾百年长恨(文中有“此事非唐非宋,出在国朝天顺初年”云云。)

(十一)第三十五卷况太守断死孩儿(叙述明代况钟审明奇案事。)

此外尚余十三卷,其时代都不甚可考,但若说他们大约都是明代的作品,除了其中极少数的几篇之外,总不会是与事实相差甚远的罢。例如,下面的

几篇:

(一)第五卷吕大郎还金完骨肉(文中有“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兄弟三人”云云,“江南”非明代之地名,此篇似为元人作。)

(二)第六卷俞仲举题诗遇上皇(其入话用的是司马相如卓文君的故

事;此故事的本文,原是独立的一篇话本,名风月瑞香亭,见清平山堂。其被引用作入话,当是明代中叶后的事。)

(三)第二十五卷桂员外途穷忏悔(全为明末的作风,开端有“话说元朝大顺年间”云云,亦似明人的语气。)

(四)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平山堂所收宋人话本西湖三塔记亦叙此事。但其故事内容却极为原始。此当系明末人之作。)

(五)第四十卷旌阳宫铁树镇妖(此书有明刻单行本,题明竹溪散人邓氏编,名铁树记,文字几乎全同。清代亦有翻刊本,改名真君全传。)

这五篇也灼然可知其为明代人的作品。余如第一卷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第二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三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第九卷李谪仙醉草吓蛮书,第十五卷金令史美婢酬秀童,第二十三卷乐小舍拚生觅偶等六篇,就其风格而论,也皆可知其大约为明代之作。惟第二十九卷宿香亭张浩遇莺莺一篇,与第十卷钱舍人题诗燕子楼的格调全同,除了开头的“话说西洛有一才子姓张名浩,字巨源”及七言诗四句的引起类似平话体外,全篇皆为文言,实是一篇传奇文。这一篇的时代,比较的使我们迷惑。但似乎也不能在元代以上。像宿香亭张浩遇莺莺一类的传奇文,明代是产生得很不少的。

警世通言序

野史尽真乎?曰:“不必也;”尽赝乎?曰:“不必也。”然则去其赝而存其真乎?

曰:“不必也。”……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涂说为学问,而通俗演义一种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奏雅,顾其旨何如耳。人不必有其事,事不必丽其人。其真者可以补金匮石室之遗,而赝者亦必有一番激扬劝诱,悲歌慷慨之意。事真而理不赝,即事赝而理亦真。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不戾于诗书经史,若此者,其可废乎?里中儿代庖而创其指,不呼痛。或怪之。曰:“吾顷从玄妙观听说三国志来。关云长刮骨疗毒,且谈笑自若。我何痛为!”夫能使里中儿顿有刮骨疗毒之勇,推此说孝而孝,说忠而忠,说节义而节义。触性性通,触情情出。视彼切磋之彦,貌而不情,博雅之儒,文而丧质,所得竟未知孰赝而孰真也。陇西茂苑野史氏家藏小说甚富,有意矫正风化。故择其事真而理不赝,即事赝而理未尝不真者,授之贾人,凡若干种。

其亦通德类情之一助乎?余因援笔而弁冕其首云。天启甲子豫章无碍居士题〔此序前半,并非全文,中多缺逸,因系从他文所节引者录入之故。他日见到原序全文时,当再为补录完全。〕

醒世恒言

冯梦龙纂辑明天启七年刊本

在三言中,醒世恒言流传得最广,也最为人所知。其翻刻的清代印本,似乎常在市场上见到。然原刻本则极不多见。原刻本有图,图的格式气韵与古今小说很相同。题页上写着“绘图古今小说,醒世恒言,金阊叶敬池梓”

字样。此可见原来三言本皆别题为“古今小说”。这是苏州刻的很好的一部书。所谓出版家的“金阊叶敬池”,即系刊行冯氏订补的新列国志及天然痴叟的石点头诸书的。我藏的叶敬池刊本新列国志其题页上,别有广告一则,其中说起,“墨憨斋向纂新平妖传及明言、通言、恒言诸刻,脸炙人口”云云,则是三言之名,在明末便已盛为时人所称的。大约叶敬池与冯氏的关系是很深的。叶敬池曾请于冯氏,要陆续的改编列国、两汉诸演义,虽其结果仅有新列国志一种出版,两汉诸作俱未见,然冯氏后半期的著作,大都俱交给叶敬池出版,却是很有可能的。

恒言的叶敬池原刻本与所谓艺林衍庆堂的翻刻本,颇有不同之处;(衍庆堂当为明末书坊,因所刻恒言,“国朝”二字皆空格。)其最大的歧异乃在第二十卷与第二十三卷的四卷间。今列一表如下:

原刻本翻刻本

第二十卷张廷秀逃生救父

第二十一卷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第二十二卷吕纯阳飞剑斩黄龙

第二十三卷金海陵纵欲亡身

第二十卷张廷秀逃生救父上

第二十一卷张廷秀逃生救下

第二十二卷吕纯阳飞剑斩黄龙

第二十三卷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观此表,可知翻刻本之所以刊落金海陵纵欲亡身一卷而将张廷秀逃生救父,分为上下二卷,以足卷数者,其原因当与江东老蟫翻刻京本通俗小说而刊落了此卷(金主亮)的理由相同罢。其他文字上的错误更是指数不尽。总之,翻刻本是一部很恶劣的刻本。原刻本所有的精好的插图,在翻刻本上都没有。

恒言四十篇的全目见下文。

在那四十卷中,我们很有理由可信其为宋元人所作,即所谓“宋元话本”的原作者,除上文已经提及的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一卷即为宋人的错斩崔宁外,尚有:第六卷小水湾妖狐贻书一篇,演说唐玄宗时,王臣因弹狐夺取天书,而为狐所捉弄事;其风格似为宋元人作。第十三卷勘皮靴单证二郎神一篇,叙述孙神通冒作二郎神而与韩夫人通好事;描状之逼真,文笔之朴实自然,大有非宋人不办之概。这是一篇带些侦探小说意味的公案传奇,与古今小说中之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之纯从贼徒方面描写者恰好成一绝好的对照。文中有“这首词调寄柳梢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似为宋以后人的语气。

然我们殊不能过于重视“故宋”二字。因为在恒言的十五贯戏言成巧祸一篇中亦有“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云云,然在京本通俗小说中,这一句话却作:“我朝元丰年间,有一个少年举子”云云。则“故宋”字样或是冯梦龙氏的改写。否则,何所解于题下写着的“宋本作错斩崔宁”一行字呢?这样看来,则勘皮靴单证二郎神篇中的“故宋”二字也大有是冯氏的改写的可能。这一篇公案传奇,实是一篇少见的名作,那样的迷离惝恍,故布疑阵,诚是中国小说中所稀有的珍宝。篇末有:“剐了孙神通,好场热闹,原系京师老郎传流,至今编入野史”之语。“老郎传流”云云,亦大可注意。

所谓“京师老郎”,在话本中的地位或不亚于书会先生。但其详,这里却不能说。第十四卷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叙女郎周胜仙与范二郎相恋而不得相会;胜仙病亡后,为盗墓贼所救活,不得已与之同居。后乃乘隙逃去访寻范二郎。

二郎尚疑其为鬼,大惊,以酒器击死了她。后获盗墓贼,其冤始雪事。这篇写东京景色,男女调情,至为真切,至为古拙,绝类宋人之作。有许多话,乃是后来人所绝写不出的。文中且有“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做樊楼”云云,其他地名,如“桑家瓦里”等等,也都是宋代的地名。第十七卷张孝基陈留认舅,叙汉末张孝基承继得岳家巨产,却不忘其成为破家子弟流落在外的妻舅,终于让产于他,使成一个好人的事。文中有“尝闻得老郎们传说”云云,“老郎”于此,又得一提。其风格似为宋元人作。

第三十一卷郑节使立功神臂弓叙郑信立功成名事。风格大似宋人的作品,且开端直说:“话说东京汴梁城开封府”云云,也大似宋人的口吻。

警世通言中所载的宋元人话本特多,但冯氏着手选录恒言时,似乎这些材料已很稀少,所以收录的便也不多。惟明人所作,恒言中则特多,也许一部分还是冯氏自作的也说不定。这些明人作品,有确证者为:第三卷卖油郎独占花魁;篇中所叙的虽为宋事,但文中却有“西湖上子弟,编出一只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云云。按挂枝儿小曲,至明嘉隆间始盛行。(见沈德符顾曲杂言)冯氏自己也曾拟作挂枝儿一集,为世所艳称,则此本自当为明人作。第九卷陈多寿生死夫妻文中,有“只有国朝曾棨状元,应制诗做得甚好”云云;第十卷刘小官雌雄兄弟文中,有“且说国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一男子,姓桑名茂”及“这话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间”云云;第十五卷赫大卿遗恨鸳鸯绦文中有“说这本朝宣德年间”云云;第十六卷陆五汉硬留合色鞋文中有“话说国朝弘治年间”云云;第十八卷施润泽滩阙遇友文中有“且说嘉靖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云云;第十九卷白玉娘忍苦成夫文中有“淮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云云;第二十卷张廷秀逃生救父文中有“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云云;第二十一卷张淑儿巧智脱杨生文中有“话说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云云;第二十七卷李玉英监中讼冤文中有“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云云;第二十九卷卢太学诗酒傲公侯叙的是“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卢柟的事;第三十五卷徐老仆义愤成家文中有“元来就在本朝嘉靖年间”云云;第三十六卷蔡瑞虹忍辱报仇文中有“话说这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淮安卫,有个指挥,姓蔡名武”云云等,共有十三篇之多。此外,像第一卷两县令竞义婚孤女,第二卷三孝廉让产立高名,第五卷大树坡义虎送亲,第七卷钱秀才错占凤凰俦,第十二卷佛印师四调琴娘,第二十二卷吕纯阳飞剑斩黄龙,第二十五卷独孤生归途闹梦,第三十卷李汧公穷邸遇侠客,第三十二卷黄秀才徼灵玉马坠,第三十七卷杜子春三入长安,第三十九卷汪大尹火焚宝莲寺,第四十卷马当神风送滕王阁第十二篇也都一望可知其为后来的拟作,我们都可以不必迟疑的将他们归入明人作品之中。

惟第四卷灌园叟晚逢仙女,第八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第十一卷苏小妹三难新郎,第二十六卷薛录事鱼服证仙,第二十八卷吴衙内邻舟赴约,第三十四卷一文钱小隙造奇冤,第三十八卷李道人独步云门等七篇,时代颇不易断定。其中有可信其为很古老的,像薛录事鱼服证仙,但其他似皆当视之为较后期的作品,至少当在元明之间。

关于第二十三卷金海陵纵欲亡身一篇,上文已详言之,这里不必更多说了。又关于第二十四卷隋炀帝逸游召谴一篇,其内容大概都系袭取之于宋人的隋炀帝海山记、迷楼记诸作的,且连文字也全袭取他们。不过开端加上了四句诗及平话体的“开端”而已。(其体裁全类通言中的钱舍人题诗燕子楼及宿香亭张浩遇莺莺。)像这样体裁的“话本”,我颇信其是很古远的,其时代或当在宋元之间。大约这些别体的“话本”,也都是说话人的一种底本罢。(说见上文清平山堂一则内。)

拍案惊奇

凌濛初著明天启七年刊本

拍案惊奇是第一部明代创作的话本集。话本的创作,远在宋代,惟作者都为无名的“书会先生”等人,而自行集之为一书,则更绝无其事。到了明代中叶,方有清平山堂话本、京本通俗小说诸书之编辑。天启间,冯梦龙编刊“三言”,大行于时。“话本”的制作风气,一时也为之鼓**起来。在那“三言”的一百二十篇话本里,究竟有多少篇是冯氏的手笔,现在已无从知道。但冯氏是一位很健于著作的人,他的必有所作,杂于其中,那是很可相信的。继于冯氏之后,作者不少。亦有直题墨憨斋评定的,亦有托名墨憨斋遗稿的。他的影响之大,实不可讳言。凌濛初氏亦即为受其影响者之一人。

凌氏所著的拍案惊奇,出版于天启七年,冯氏的醒世恒言恰好于同年刊成,实可谓为“得风气之先”的了。明清之交,著作话本集者,往往魄力不大。

多者不过三四十篇(像幻影及西湖二集),少者只有四五篇(像照世杯),而以十余篇者为最多。凌氏的著作,合拍案惊奇初二刻并计之,则共有七八十篇之多。就量上讲,他诚然是当时话本拟作者中的一位最伟大者。凌氏字初成,蒙初其名,自号即空观主人。当时湖州有凌、闵二家,竟以刊印朱墨套印之书为务;亦有用彩色套印,多至四色者(如凌刻世说新语)。闵氏诸人所刻,多为诗文读本,凌氏所刻则多为小说戏剧及其他杂书。此等朱墨本之书,今书贾皆混称之曰“闵刻”。自万历中叶,迄崇祯之末,五十年间,此种套印的刊书风气,绵延不绝。楮墨精良,彩色烂然,即为读本,亦足怡娱。而濛初所刻更往往附以插图,精绝一世,为中国雕版术史上黄金时代的最高作品之一。他所刻的西厢、琵琶、绣襦、南柯诸记,以及艳异编、拍案惊奇初二刻,皆附有插图。此外尚著有诗逆、国门集等作。在戏曲一方面,他也显出他的写作的能力来。在沈泰的盛明杂剧二集里,便有他的一篇虬髯翁在着。又拍案惊奇二刻之后,也附有宋公明闹元宵一剧。此外,尚有剧本若干,现已不可知其存在与否了。

拍案惊奇初刻凡十八卷,每卷包含话本二篇,共有话本三十六篇。凌氏在他自序里,曾有这样的话: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一二轻薄,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界,得罪名教,莫此为甚。有识者为世道忧。列诸厉禁,宜其然也。独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书,颇存雅道,时著良规。复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诙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凡耳目前之怪怪奇奇,无所不有。总以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云尔。

其中“复取古今来杂碎事”云云,语殊含混,颇有使人会误会到龙子犹氏于“所辑喻世等书”,复著此书之意。此种意义含糊之处,是昔时喜欢掉笔头的人所常常有的事。这三十六篇话本虽都是“取古今来杂碎事”,敷演出来,题材有所本者居多,而实际上却并皆出于凌氏自己的手笔,不似冯氏“三言”之大部分为“古今”旧有之小说。这样看来,凌氏这部拍案惊奇可以说是最早的一部“话本创作集”了。

为了这个缘故,所以他的拍案惊奇里,便也充满了文人学士的“创作”的气息,一方面,多做作的笔调,多教训的辞语,一方面便立刻显出很不自然的“拟作”的态度,全失了宋元话本之流畅、自然的风格。

在拍案惊奇的三十六篇话本里,风格精粹崇高的,可以说是很少很少。

勉强的说来,还是陶家翁大雨留宾,蒋震卿片言得妇(卷六),丹客半黍九还,富翁千金一笑(卷九)等寥寥数篇,比较的还写得有生气,布局也很不坏。其他各篇便往往落于教训文字的窠臼,仿佛是劝世文、感应篇的白话故事解,不大像是纯粹的小说。

说到这里,我们又可以举出一个非常可笑的矛盾之点来。凌初成在序里,不是说过:“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一二轻薄,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界,得罪名教,莫此为甚”云云么?他既对于**佚之作,取攻击的态度,同时,他自己的话本又是持着那么严肃的劝戒主义的,应该他自己是不会写出什么“污蔑世界,得罪名教”的东西来了。但在实际上,拍案惊奇却是一部被禁止了不止一次的所谓“**书”。在三十六篇里,其中有好几篇,也确是写得很大胆,很**的。例如: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卷一),张溜儿熟布迷魂局,陆蕙娘立决到头缘(卷八),乔兑换胡子**,显报施卧师入定(卷十六),闻人生野战翠浮庵,静观尼昼锦黄沙衍(卷十七)等篇皆是。像闻人世野战翠浮庵那样的**的描状,是不下于金瓶梅诸著名的禁籍的。为什么这种秽亵的描状,像凌氏等俨然道貌的作者,也会摇笔即来的呢?这又是当代的秽亵的风气使他们习焉不察的。我常常说,明代从中叶以后,特别是在万历、天启的时代,乃是一个放纵不羁的时代,有类于罗马帝国的末年。差不多到处都可表现出他们的**佚的情调来。凌氏的“承平日久,民佚志**”二语,恰好为这个时代的最好的注释。在那一个**佚的时代,差不多任何秽亵的作品,都是可以自由刊行的。所以,像金瓶梅,附着二百幅插图(其中有一部分简直是春画)的,也能够立即风行一代。袁中郎在他的觞政里,还以之配水浒。而如隋炀艳史、肉蒲团诸亵书也不断的刊行无忌。

即南曲也多妖艳佚**之语。著名的南曲集吴骚合编也还公开的在插图中列着春画呢。近又见明刻之吴歌集山水清讴一种,其中也充满着秽语**辞。这都可见当时的社会是一个什么式样的社会。凌氏之笔端不大纯洁,当然不是他自己的独特的作风。丁耀亢著续金瓶梅,而先之以太上感应篇图解,正足以充分的表现这个**佚的时代的矛盾心理与行为。继于这个时代之后的,当然便一定是一个严肃的古典的时代。因了那个严肃的反动,话本的根基,乃被摧残至死。为了“救死不遑”,话本的作家们也曾改变了他们的方向,更严格的采取了教训与劝世的主义,然已是无神于话本的灭绝的了。这个风气的转变离开凌氏的第一部话本创作集的刊行,至多不过五六十年耳。

拍案惊奇二刻

凌濛初著明崇祯五年刊本

拍案惊奇初刻虽叠遭查禁,然民间流传尚广,翻刻亦甚多。在明人话本集中,三百年来得以享受这种不休不息的欢迎者,今古奇观之外,便当首屈这部创作集拍案惊奇了。冯梦龙的三言当时传布虽广,而百十年后,反不大见行于世间。古籍的存亡,常有不可以常理推测者,此亦其一例也。凌氏的别一部创作集拍案惊奇二刻,其运命便没有初刻那么好。它的出版后于初刻十二年。它的所以刊行,凌氏在他自己的一篇二刻的小引上,说得很详细:“丁卯之秋,……偶戏取古今所闻一二奇局可纪者,演而成说,聊舒胸中磊块。……为书贾所侦,因以梓传请。遂为抄撮成编,得四十种。(按今本,实际上只有三十六种)支言俚说,不足供酱瓿,而翼飞胫走,较捻髭呕血,笔冢砚穿者,售不售反霄壤隔也。嗟乎,文讵有定价乎!贾人一试之而效,谋再试之。余笑谓,一之已甚。顾逸事新语,可佐谭资者,乃先是所罗而未及付之于墨。其为柏梁余材,武昌剩竹,颇亦不少。意不能恝,聊复缀为四十则。(按今本,实际上只有三十九则,第四十则乃为附录之杂剧宋公明闹元宵。)”是他之所以续著二刻,完全是见初刻之得了世人的热烈的欢迎而有动于衷,复去搜奇辑怪,以著成之的。这样著成的东西,在实际上,已非纯粹的出于著作的热忱。其不能成为很崇高的文学著作是当然的事。二刻当时流行的情形如何,不甚可知。但后不几时,今古奇观的选者便将它与三言及拍案初刻一并入选于奇观之中。可见当时的学人对于二刻,与初刻是同样欢迎的。然而初刻传世极多,二刻则许多年来,徒知其名,未见其书。直到最近,才得到一个很好的机缘,读到这部天壤间仅存的孤本书。在全书三十九则里,今古奇观所选入者,仅十三郎五岁朝天,赵县君乔送黄柑,女秀才移花接木等三则耳。这三则在全书中并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具人性的。在二刻里,我们觉得很奇怪的,凌氏所取的题材,却与在初刻里的颇不相同。

在初刻里,他所取的题材,有时虽很怪诞,但谈神说鬼之事却是很不多见。

在二刻里,则全书几乎弥漫了鬼气。像鹿胎庵客人作寺主,判溪里旧鬼借新尸(第十三回),庵内看恶鬼善神,井中谈前因后果(第二十四回),程朝奉单遇无头妇,王通判双雪不明冤(第二十八回),王渔翁抢镜崇三宝,白水僧盗物丧双生(第三十六回),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显灵(第三十七回)等等,其风格之凄厉都是与宋人话本中之西山一窟鬼,洛阳三怪等不相上下的。这或者是题材的搜索已枯,故不得不复假径于鬼神耳。又其中也有一部分的题材是重述剧本的故事或窃之于从前的小说的。象权学士权认远乡姑,白孺人白嫁亲生女(第三回),便是取材于叶宪祖的四艳记中的金钿盒的。(此剧亦见于沈泰盛明杂剧二集。)象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行三昧戏(第三十九回),其故事便显然是脱胎于宋人话本中的宋四公大闹禁魂张一则的。(宋四公见古今小说第三十六卷。)最后,还有一点是很可怀疑的:在初刻已见于第二十三回的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姨病起续前缘一篇,在二刻又重见于同一的第二十三回。这难道是作者或刊行者的偶然的疏忽么?或者是二刻这一回的原文已亡,坊贾姑以初刻的此篇来填塞之的么?这诚是难明的事,除非多见几个本子,或者才可释然的罢。

今古奇观

抱瓮老人编明崇祯间刊本坊刻本

平话集的运命是很可悲戚的。不是受了官宪的禁售,便是自然的绝迹于书坛。三四百年来(从初有平话的结集算起),流行最广,最为读者所知,且在实际上是延着平话集不绝一缕的命脉者,只有今古奇观一书罢了。说起今古奇观来,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其盛名是与三国、水浒、红楼梦诸巨作并著、同传的。但如果更问人,除了今古奇观以外,更有何同类的平话集,则往往瞠目不知所对。坊贾作伪,乃更以与它同类的书,或竟将与它绝不同性质的书,题作续今古奇观,乃至三续,或四续、五续今古奇观以售欺于世人。这更可见今古奇观一书是如何的得人欢迎了。学人们知道今古奇观以外更有“三言”、“二拍”以及京本通俗小说诸书,只是最近十年来之事。

在以前二三百年里,今古奇观可以大胆的说是平话集中的独传的儿子。

今古奇观凡四十回,包括平话四十篇。它并不是一部创作集,像凌濛初所著的拍案惊奇,也不是搜辑古今小说,以成一部结集,象冯梦龙的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诸作。它只是一部很平常的选本,只是将冯氏的三言与凌氏的二拍加以选择,取出其中的四十篇,成为一书的。这乃是最省力的一部选本耳。笑花主人的序说道:“墨憨斋增补平妖,穷工极变,不失本末,其技在水浒、三国之间。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洞心駥目。而曲终奏雅,归于厚俗。即空观主人壶矢代兴,■有拍案惊奇两刻,颇费搜获,足供谭麈。合之,共二百种。

卷帙浩繁,观览难周。且罗辑取盈,安得事事皆奇。譬如印累累,绶若若,虽公选之世,宁无一二具臣充位。余拟拔其尤百回,重加授梓,以成巨览。

而抱瓮老人先得我心,选刻四十卷,名为今古奇观。”这几句话已将今古奇观的来历,说得很明白了。今古奇观的选辑时代,大约不能前于崇祯五年;因为它选及拍案惊奇二刻,而拍案二刻却是出版于崇祯五年的。但也不能后于崇祯十七年;因为她对于明代故事皆仍作“我朝”、“皇明”云云,且遇到这种所在,并皆抬头,当然不会是易代以后所刻的。最合情理的推测,是今古奇观的刊行,必在拍案二刻盛行于世之后。那么,姑以崇祯十年为它的产生的时候,或不无几分的可信罢。

在今古奇观的四十种话本里,出于冯梦龙的古今小说的有八种,出于警世通言的有十种,出于醒世恒言的有十一种,出于拍案惊奇的有七种,出于拍案惊奇二刻的有三种;尚有念亲恩孝女藏儿一种,不见于三言及二拍,不知其究竟出于何书。但这一篇念亲恩孝女藏儿,我以为或当在于拍案惊奇中。

因为凌濛初在拍案惊奇二刻的自序上,明说初刻是四十种,而笑花主人的今古奇观的序,也确说三言、二拍,合之共二百种(三言共一百二十种,加拍案二刻四十种,又加拍案初刻四十种,恰为二百种)。而今本的初刻拍案惊奇却仅有三十六种,且我们所见的,全为翻刻本,未见其原本,则凌氏原书被翻刻者夺去四种,是很有可能的事。念亲恩这一种,大约便在于这被夺去的四种之中罢。

关于今古奇观的选者抱瓮老人及作序的笑花主人,其真实的姓氏皆不可考。原刻本的题页上有“墨憨斋手定”及“吴郡宝翰楼”等字样,芥子园刊本的题页上,亦有“墨憨斋手定”之语,且插图也和三言的插图笔姿相同,则选者与冯氏或是熟悉的友人罢。

附觉世雅言

觉世雅言藏于巴黎国家图书馆。我在巴黎国家图书馆中所藏的中国小说与戏曲一文里,曾说到这部书。当时因为手边的书太少,不能决定这部书究竟是“三言”之祖呢,还是坊贾集合诸平话集的残本以成之的。(当时,为了其序上有:“奏雅”之语,还以为“雅言”当是古今小说之原名呢。)在今观之,后者的推测却是对了。原来所谓雅言的那篇绿天馆主人的序,便是全窃之于警世通言的序的。而在雅言的寥寥的八卷之中,所取材的书已有四种之多,且竟选及拍案惊奇。那显然是一部坊贾作伪的杂凑的书了。其实,在所有话本集里,再没有一部是像这部雅言那么贫乏的。它只有八卷,包括话本八篇。我所见的一部,正文还缺了第六卷到第八卷的三卷,实际上只有五卷书。在那八卷书中,出于醒世恒言者最多,凡四卷(即第一,第五,第七及第八卷),出于古今小说者凡二卷(即第二及第四卷),出于警世通言及拍案惊奇者各一卷。像这样的以各书的残卷,杂凑成书,随便题一书名者,在明清之交几乎成了一个风气。一则因为明末大乱之后,诸话本集的书版,已皆散失不全。坊贾偶得残版,便以为奇货可居,大可作伪以欺世。再者,各书的原本也大都传世甚鲜,使坊贾的作伪,不容易为世人所知道。而那种平话集,又是雅俗恒宜,最易畅售的。所以坊贾们便也更高兴的去设法作伪。

种种话本集伪本之所以层出不穷,原因大约都由于此数者。对于这些伪本,本文只是很简略的说明并纠指一下,并不想多述。

附燕居笔记

燕居笔记大约是明代万历以后之物;其内容大似绣谷春容。此书的明刊本,我一部也未见。据长泽君的报告(京本通俗小说与清平山堂),日本图书寮所藏,有巾箱本的:增补批点图像燕居笔记(冯梦龙增编,余公仁刊。)又日本内阁文库所藏,有:新刻增补全相燕居笔记(林近阳增编,余泗泉刊。)此外,他还见到一部金陵李氏刊的:

重刻增补燕居笔记。这其间的异同如何,为了未见,只好不说。但我所见到的一部燕居笔记,却是清代的巾箱本;其全名是:博古斋庚订燕居笔记藻学情林。书内题着:闽潭龙钟道人辑。豫金呵笑道人校阅。不知究竟是上面那一部书的重刊,还是别一部“新增”“庚订”的燕居笔记。姑就这一个本子而论,凡有十卷,分为诗类函,情缘函,阴德函,仙佛函,才学函,异闻函。从第五卷起,别附入所谓博古斋评点小说九种(其中仅及才高才荆公难子瞻别题为“本立堂评点小说”),这九种是:

(一)钟情集辂生会瑜娘(卷五及卷六)

(二)错姻缘老鼠为改正(卷七)

(三)行好事天公改八字(卷七)

(四)陈希夷四辞朝命(卷八)

(五)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卷八)

(六)才高才荆公难子瞻(卷九)

(七)苏小妹三难新郎(卷九)

(八)转运汉文若虚发积(卷十)

(九)美孝廉许武智让产(卷十)

除第一种钟情集辂生会瑜娘(即绣谷春容的辜辂钟情丽集)为传奇文外,其余八种皆为话本。但皆有所本。转运汉文若虚发积出于初刻拍案惊奇。陈希夷四辞朝命出于古今小说才高才荆公难子瞻出于警世通言。苏小妹三难新郎、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及美孝廉许武智让产三种则出于醒世恒言。错姻缘老鼠为改正及行好事天公改八字二种则出于李渔的连城壁。又,为了他引入了凌■初的拍案惊奇,及李渔的连城璧,这部书的编纂或“增订”的时代,也可知其最早必当在崇祯至康熙之间。

石点头

天然痴叟著明崇祯间金阊叶敬池刊本

清道光间叙州竹春堂刊本

当冯梦龙氏刊行喻世、醒世、警世的三言,弘大平话的端绪时,他的友人们或非友人们受其影响是很深的。抱瓮老人之选辑今古奇观,当然曾受其影响。旧刊本今古奇观的题页上,尝题着“墨憨斋手定”字样,则抱瓮老人之与冯氏,或当有若干的关系。在天然痴叟著的石点头的题页上,又有“墨憨斋评”之语,而其序也是出于冯氏的手笔。则石点头的作者天然痴叟当然也是一位闻冯氏之风而起的冯氏友人之一了。又其出版家是金阊叶敬池。叶敬池与冯氏的关系是不很浅的。他曾为冯氏刊印醒世恒言,又曾请冯氏改编列国志及两汉演义。石点头之出于叶敬池的梓行,当然可见这部书与冯氏是有相当的关系的。天然痴叟不知其性,仅知其一名为浪仙。冯氏的序谓:“浪仙氏撰小说十四种,以此名编。若曰生公不可作,吾代为说法”云云,则其著书的动机,也是出于劝诫教训的。全书十四卷,包含平话十四篇,有的写得很庸腐,像王本立天涯寻亲(第三卷)、江都市孝妇屠身(第十一卷)等。

但也有写得很生动,结构也比较得不很坏的,像卢梦仙江上寻妻(第二卷)、贪婪汉六院卖风流(第八卷)、王孺人离合团鱼梦(第十卷)之类。其题材亦间有取之于古代者,像玉箫女再世玉环缘(第九卷)、唐明皇恩赐纩衣缘(第十三卷)都是我们很熟悉的唐代的故事。

西湖二集

周清原著明崇祯间云林聚锦堂刊本

西湖二集题着武林济川子清原甫纂,抱膝人讦谟甫评。全书凡三十四卷,后附西湖秋色一百韵,每卷包含平话一篇。其平话,皆是与西湖有关之故事,故谓之西湖二集。然就“二集”之称观之,似当尚有“初集”。第十七卷刘伯温荐贤平浙中篇里,曾说道:“西湖一集中占庆云刘诚意佐命,大概已经说过。”是一集之确有其书是无疑的了。在各篇平话之间,作者也时附有杂文,如刘伯温荐贤平浙中之后,附有“戚将军水兵篇,并海防图式”,第三十四卷胡少保平倭战功之后,附有“紧要海防说,并救荒良法数种”。这都可见作者是很有“用世之心”的。湖海士的序上,说道:“西湖经长公开浚而眉目始备,经周子清原之画而眉目益妩。然则,周清原其西湖之功臣也哉!”

是作者是姓周,名清原的。清初有一周清原,著读书谱,当非其人。西湖二集作于崇祯间,而读书谱则著于康熙己巳,其间相差四十余年。又著读书谱之周清原为晋陵人,而本书作者则自署为武林人,是地域也不相及了。就湖海士的序上看来,作者是很穷困的,且又是功名蹭蹬,很不得志的。湖海士谓:“周子间气所钟,才情浩汗,博物洽闻,举世无两。不得已而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磊磈,以小说见。其亦嗣宗之恸,子昂之琴,唐山人之诗瓢也哉!观者幸于牝牡骊黄之外索之。”此或正是作者自己所欲说的话。明末平话小说半为劝诫教训,半亦陷于自泄悲愤的渊阱中。清原此作,正足以见当时平话集的风尚。

醉醒石

东鲁古狂生编辑

明崇祯间刊本武进董氏新刊本

醉醒石亦为闻冯凌二氏之风而起的平话创作集之一。全书篇幅,比较的少,只有十五回,每回包括平话一篇。作者自题“东鲁古狂生”,其真实的姓氏,则不可知。他的作风也都是劝诫教训式的。为了这,所以写得未见得很动人,只是流畅的在叙述着惊奇的劝戒的故事而已。其所取的题材,有的是近代的,也有的是取之于古代的。像第六回高才生傲世失形、义气友念孤分俸便是取之于太平广记中的李微化虎的故事的。又像第十四回等不得重新羞墓、穷不了连掇巍科则大有似于朱买臣与其妻的故事;这个故事曾屡见之于明人的戏曲中,今日尚在演奏着的烂柯山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古狂生这篇平话之受有那个故事的影响是很显然的事。醉醒石原刻本绝佳,并附有很精美的插图。武进董氏的翻刻本,附有江东老蟫(缪荃孙)的一篇跋,但缺原序,又字句中多与原刻本互歧者,有的地方并多缺文。这大约是董氏并未见到原刻本,所依据的原本,或竟是一部很劣下的旧抄本也说不定。(十五回本恐亦非全书。)

幻影(拍案惊奇三刻)

梦觉道人西湖居士同辑明崇祯四年(?)刊本此书题梦觉道人、西湖居士同辑。梦觉道人与西湖居士皆未知其真实的姓名。马隅卿先生所藏的一本,序未有“□□□未仲夏孤山梦觉道人漫书”

云云。则此书之作当在崇祯辛未(公元一六三一年)或崇祯癸未(公元一六四三年),或顺治乙未(公元一六五五年)的三个“未”年中的一个。当不会作于辛未以前,也当不会作于乙未之后。马隅卿先生在给我的信里说起这事,他以为这个“未”,似当为“顺治乙未”,就题名为拍案惊奇三刻的一点看来,他的意见是很有可能性的。但此书实名幻影,后乃改题惊奇三刻。

且就序中:“方今四海多故,非苦旱潦,即罹干戈”云云,似以指其作于“崇祯癸未”(即崇祯十六年)为更妥当些。此书全目凡十卷,每卷四回,共四十回。惟今存者只有八卷,第八卷还只存上半卷。所以实际上是只有三十回。

这三十回包括着三十篇话本。内容以劝戒之作为最多,充分的表示出“书生作小说”的不大自然的本相来。

附二刻拍案惊奇别本

未知编者明末清初坊本

这部书世间流传得绝少,我偶然的在巴黎国家图书馆中见到了它,便觉得它很可怪。这部书的序,乃是袭取了即空观主人的二刻拍案惊奇的序的。

然细审其内容,却并不就是二刻拍案惊奇。其中有一部分确是二刻拍案惊奇中的东西。例如,就今所能考知的而言,其第一卷至第十卷,便是从二拍的第六回至第十一回,又第十四回至第十八回来的。但自第十一卷以后的二十四卷(即第十二卷至第三十四卷),其来历却不甚可知。只有第十五,第十七,第二十二,第二十六,第二十七,第二十九,第三十三等七卷,约略可知其便是梦觉道人西湖居士的幻影中的七回。其余的十四卷,因为当时仅匆匆的翻检一遍之故,其内容已不甚记忆得清楚,故并不能指出其来历,将来有机会再细读,或当可以多指出几种出来的罢。但就此看来,已可知这部书并不是一部创作的平话集的原本,而是和觉世雅言、西湖拾遗等书同类的杂凑各书而成的一部坊刻伪本。但这部书所包含的未知其来历的十四种话本,却是很可宝贵的晚明的文学资料。仅这十余种未知作者的话本已足以使这部书为话本研究者所注意的了。

二刻醒世恒言

芾斋主人著清雍正间刊本

此书题墨憨斋遗稿,芾斋主人评,首有主人的雍正丙午的序。序谓“墨憨斋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备拟人情世态,悲欢离合,穷工极变。不惟见闻者相与惊愕,且使善知劝,而不善亦知惩,油油然共成风化之美。斯言之有稗于斯世为何如乎?予箧中有醒世恒言二集,汪洋二十四则,颇费搜获。可谓钦异拔新,洞心駴目,不惟可资谈麈,且归厚俗,端在斯编。予不敢秘,是以梓之。用公宇内,幸勿负吾言之谆谆也可!”实则,此书乃是芾斋主人所自著。其托言“墨憨斋遗稿”者,盖不过借墨憨斋之名以招徕读者耳。全书凡上下二函,共二十四回,包括二十四篇话本。

觉世名言(十二楼)

觉世稗官著坊刻本

此书题觉世稗官编次,睡乡祭酒批评。向来皆相信此书系出于李渔之手。

所谓觉世稗官大约便是渔的别称。就其文笔及议论看来,指为李渔之作是不会很错谬的。全书凡十二卷,叙十二个关于“楼”的事,故名十二楼。每一卷中,有的是一回,有的是三回以至四回。但在三四回之中,所叙述的也只是一件事。这与一般话本集之以一回叙述一事的不同。

豆棚闲话

艾衲居士著

清乾隆四十六年书业堂刊本

此书题圣水艾衲居士原本,吴门百懒道人重订。我们所见的刊本,最早的一本是写着“乾隆四十六年”“书业堂梓行”的。但其写作的时代,当远在乾隆之前无疑。观其首阳山叔齐变节(第七则)及空青石蔚子开盲(第八则)诸作,迷离惝怳,愤懑不平,当系出于明代遗民之手。此书凡十二则,包括十二个话本。惟全书皆以在豆棚之下的谈话为线索,一气贯串下去,却是从前任何话本集所不曾有过的体裁。此种“故事索”的体裁,我们在印度、波斯、阿刺伯诸故事集中,常常见到。世界最有名的故事集天方夜谈,便是运用这个体裁以联结无数小故事而成为一书的。又印度的伟大的故事书,故事海,以及十王子冒险记、魔鬼的二十五故事、鹦鹉的七十二故事等等都是如此。而欧洲著名的鲍卡且亚的十日谈、却叟的刚脱葆莱故事集也都是具着如此的体裁的。只有在中国,小说上虽受有很深刻的印度的影响,而这个印度很流行的小说集的体裁,却仅仅见有豆棚闲话一书而已。豆棚闲话在乾隆时代,便已著名于世。古柏堂传奇的作者唐英,曾将此书中的空青石蔚子开盲(第八则)一篇敷演为二十余出的一部传奇转天心。唐氏在转天心的开场里,还再三的赞颂着艾衲居士的文字。在平话集中,这部书确是一部别有会心之作,与一般以游戏及劝戒的态度出之者不同。若求其似,董若雨的西游补,或可与之并肩,或即出之于若雨之手也说不定。

欢喜奇观

西湖渔隐主人编坊刊本石印本

此书亦名欢喜冤家,又作贪欢报,题西湖渔隐主人编。全书凡二十四回,包括话本二十四篇。西湖渔隐序谓:“演说二十四回,以纪一年节序。”据此,则似全书皆出于编者的手。然其中像王有道疑心弃妻子等篇,往往见于明人的创作平话篇中,则此书亦不尽为渔隐主人之作也。渔隐主人于此书外,并刊有山水邻刊本传奇若干种。其时代,与李渔诸人大约是相同的。此书更有一点,异于其他话本集的,明人话本集中,所收**之作不少,凌蒙初诸人所作,亦间有绝为秽亵者。清人所作,则类多较为纯洁。这大约是时代的风气使然。欢喜冤家一书,则二十四篇话本中没有一篇不是讲说男女风情的,而且写得很**。就这一点看来,可知其当为崇祯、顺治间的作品。康熙以后,此类著作,便很难容身于出版界了。

照世杯

酌元亭主人著

日本传抄本海宁陈氏铅印本

此书题酌元亭主人编次,首有吴山谐道人序。道人序末“题于西湖之狎鸥亭中”。则与十二楼正同,亦为写作于杭州者。序中还说起紫阳道人、睡乡祭酒二人。按丁耀亢作续金瓶梅,自署“紫阳道人编”。而睡乡祭酒则系为十二楼作批评者。是照世杯亦与十二楼的产生约略同时。照世杯在诸话本集中,篇幅最短,全书凡四卷,仅包括四个故事:七松园弄假成真、百和坊将无作有、走安南玉马换猩绒及掘新坑悭鬼成财主。但今所传者皆出于日本传抄本。也许传抄本原来不完全,全书不止此数也难说。

西湖佳话

古吴墨浪子著清康熙癸丑刊本

此书为古吴墨浪子所著,其著作的时代是康熙癸丑。关于西湖的话本,先已有周清原的西湖二集一书。周书刊于明末。此书所叙的故事,则与周书同者绝少。墨浪子自序谓:“但有其迹而不知其迹之所从来,犹不足为西子写生。因考之史传志集,征诸老师宿儒,取其迹之最著,事之最佳者而纪之。”

是皆出于他自己的手笔。全书凡十六卷,包括话本十六篇,别有卷首,包括西湖全图及十景分图等十余图。这些图皆用彩色套印,印刷得很为工致。正是天启、崇祯间十竹斋画谱所传下的最好的影响的成就。

娱目醒心编

草亭老人著清乾隆五十七年刊本

清嘉庆间翻刊本

此书题草亭老人编,自怡轩主人评。草亭老人盖即著南北史演义之杜纲,就今所知,此书实为创作话本集中的最后的一部。从乾隆五十七年以后,话本的作者,在实际上可以说是绝迹了。而这部最后的创作话本集,正足以充分的表现出当时的著作界的风气来。在这时,**靡的作风是早已过去的了,随了正学的提倡的结果,连小说中也非谈忠说孝不可了。自怡轩主人说,“无一迂拘尘腐之辞,而无不处处引人于忠孝节义之途。既无娱目,即以醒心。

而因果报应之理,隐寓于惊魂眩魄之内。俾阅者渐入于圣贤之域而不自知。

于人心风俗,不无有补焉。”这是这个时代使作者不得不取这样严肃的劝戒的态度。他不这样,他的著作,便不能自存。有多少明代的“艳异”之作,不是毁亡于这个严肃的时代的!娱目醒心编凡十六卷,包括话本十六篇,几乎没有一篇不是劝忠说孝的腐语,正可与同时代夏纶的世光堂传奇六种成为绝妙的映照。但其中亦有题材与意境完全袭取他书者。例如,第十一卷诈平

民恃官灭法、置美妾借妓营生便是全部袭取天然痴叟的石点头中的第八卷贪

婪汉六院卖风流的。不过略易其中人物的姓名以及琐屑的事实与文句而已。

至其“入话”之利用旧文,则尤为多得不胜枚举,像第十三卷争嗣议力折群言、冒贪名阴行厚德的入话,便是利用古今小说的第八卷吴保安弃家赎友的。

因此它的“入话”往往是很长的,且有时竟是自成一回,与正文同其数量。

这或可以说是话本的一个变体。

西湖拾遗

陈树基辑

清乾隆五十六年刊本申报馆铅印本

此书题钱唐梅溪陈树基辑。本非陈氏创作的话本集,只是搜辑各书中关于西湖的诸话本而成之耳。其编辑的时代是乾隆辛亥(五十六年)。其所取资的书,最重要者为周清原的西湖二集及墨浪子的西湖佳话。西湖佳话的十六篇,被选到十五篇之多,几已囊括而尽。其他,只有卷三十六卖油郎缱绻得花魁一篇是取之于醒世恒言的。陈氏的编辑,不甚忠实,往往有任意删改原文之处。全书凡四十八卷,其第一至第三卷为西湖全图、西湖十景图、西湖人物图,其第四十八卷为止于至善;故实际上只包括着话本四十四篇。

二奇合传

芝香馆居士编清季刊本

二奇合传是一部出现于以平话为纯粹的劝戒之工具的一个时代中的选本;而其所选的范围,又至为狭窄,只是取当时流行的拍案惊奇及今古奇观二书而节取其四十种以编成之的。大约在那个时候,三言之类,皆已非此书编者之所得见,故其所选,止于“二奇”。芸香馆居士的序说道:“二奇者,拍案惊奇、今古奇观也。合而辑之,故曰二奇也。然二书本一书也。其始,即空观主人采唐代丛书及汉宋以来故事,衍成二百种,名以拍案惊奇。其后抱瓮老人删存仅四十种,始以今古奇观目之者也。”这是一个很大的误会。

他竟以三言的一百二十种也是出于即空观主人的手笔的了!这竟是连笑花主人的今古奇观的序也不曾见到过似的。这便可见当时三言之类的比较难得的书,已非一般学人所能得见的了。此书大约是产生于光绪之前,乾隆之后。

编者在每则回目之下。附著有“劝□□”“戒□□”字样,这显然是从乾隆刊本的娱目醒心编上效法而来的,故其年代当然不会在乾隆之前的。又就其版刻的式样而观之,也当是清季之物。姑以它为同光间的刊本,当不至有什么大错罢。书中曾孝廉、毛尚书二篇,系本于聊斋志异而加以敷演。可能是编者自己的创作。

今古奇闻

王寅编绪十三年上海东壁山房刊行

这部书也是一部杂取他书而编成的一部平话选集。按编者王寅的序说,这部书乃是他由日本带回来翻刻的。然这话似乎不甚可靠。因为,其中所选的大半出于乾隆刊本娱目醒心编。娱目醒心编一书在国内流传尚广,似不必要从日本再贩取回来。但像那样杂乱的选本,也尽有出于日本人之手的可能。

如第十四卷刘霜姝得良遇奇缘,第二十二卷之林蕊香行权计全节皆是传奇文。林蕊香文中有“发逆”字样,当系出于咸丰以后。这部书共二十二卷。

除卷一之张淑儿巧智脱杨生,卷二之刘小官雌雄兄弟,卷六之陈多寿生死夫妻,卷十八之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出于醒世恒言,卷十之梅屿恨迹出于西湖佳话,又第十四卷、第二十二卷为传奇文之外,其余十五篇皆系出于草亭老人的娱目醒心编,盖几囊括草亭老人之全书而尽之的了。

其他伪本

平话集的伪本极多,改名换目的坊刻,尤习见不鲜。于上文所举的诸坊刻伪本以外,我尚见有续今古奇观以下的不少伪本,皆是题着几续几续的今古奇观的。这些续书,至少当在五种以上。(我曾见到五续今古奇观)其中有一种是将天然痴叟的石点头改了一个名目的。(原书不在手边,已不记得究竟是改作几续的今古奇观。)此外,除了续今古奇观外,大都不是平话集,往往是用笔记之类的书去冒充的。这一类的书大都近代出现的石印小字本,随生随灭,无人注意,故也不必去讨论到他们。只是续今古奇观的内容,似还应该说一说。续今古奇观是取了今古奇观选余的即空观主人的拍案惊奇改编而成的。今古奇观选自拍案惊奇者凡七种,未被选入者尚余二十九种。这二十九种便构成了这部续今古奇观。但二十九种的数目,似乎是奇零不整,于是编者便又从草亭主人的娱目醒心编里选取了赔遗金暗中获隽、拒美色眼下登科一篇,凑成了三十种。坊刻伪本,往往有极不可理喻的杂凑,像王寅的今古奇闻之选及林蕊香一文,便是一个好例。续今古奇观虽未得称为一部创作的或编辑的平话集,却究竟还不失其为一部内容纯净不杂的书呢。

本文的写作,自开始到完毕,为时总在半年以上,虽时写时辍,然材料搜辑的不易,却是一个大原因。今所已知的明清话本集,本文所述,大略已颇尽其要。像西湖拾遗诸书目录下端的来历的注明,往往是费去了我很不少的寻检的时间。又平话系统表的制成,也不止是三易稿的工作。宋明平话的研究者,得此文后,于研究方面或可不无裨益罢。惟著者颇引以为憾者:即空观主人的二刻拍案惊奇一书,至今尚未得全读;芾斋主人的醒世恒言二刻则仅见其序目而已;梦觉道人的拍案惊奇三刻也仅只读到我所已得的残本中的几篇。但二拍涵芬楼已在排印,芾斋、梦觉的二作,则均藏于马隅卿先生处,将来总不会是没有一读的机会的。

谢谢马隅卿先生寄给我以芾斋、梦觉的二作的序目全部。又君箴及杜迟存先生均替我抄了不少序目,也都应该在此致谢。

二十年七月十五日于上海。

又跋

本文的后半部正在排校时,恰好马隅卿先生由北平过沪。我们很高兴的作三日谈。尽有不少未见之书,由他的指示而始知之的,特别是关于短篇平话集一方面。马先生对于平话集夙有特好,收藏极多。我读了他的书目,及他的满铁图书馆之小说戏曲目一文,还有由他带来的孙楷第先生的未完稿中国通俗小说提要(?),发见我的这一篇文章,实在简陋得很。本文所未收的明清平话集,至少更有二十种以上。满铁图书馆所藏者,有:五色石(八卷八篇),题笔炼阁编述;八洞天(八卷,残存一卷,日本内阁文库有全书),也题笔炼阁编述;连城壁(十二集十二回),题觉世稗官编次;连城璧外编(四回),编者同上;警世阴阳梦(十卷四十回),题长安道人国清编次;鼓掌绝尘(四集四十回),题古吴金木散人编;人中画(以三传奇合成,为海内奇谈之一),不题撰人;鸳鸯针(残存一卷四回),题华阳散人编辑;双剑雪(二卷八回),题华阳散人编辑;一枕奇(一卷八回),题华阳散人编辑。马隅卿先生所藏者有:弁而钗(二十四回),宜春香质(二十回),题醉西湖心月主人著;载花船(残存三卷十二回),题西冷狂者笔;贪欢悮(八回),二书皆题罗浮散客鉴定;十二笑(残存一至六回),不题撰人;飞英声(残存一则),题钓鳌逸客选定;八段锦(八段),题醒世居士编集;都是幻(二集),题潇湘迷津渡著;风流悮(八回),题坐花散人编辑。又孔德学校所藏有:醒梦骈言(十二回),题蒲崖主人编辑;警悟钟(四卷十六回),题嗤嗤道人编著。又日本内阁文库所藏醋葫芦等,闻亦为平话集。

这二十余种的平话集,最近的将来,当有机会读到。读后,当继续本文,更有所述。

西厢记的本来面目

——雍熙乐府本西厢记题记

王实甫西厢记的本来面目是怎样的?

这句话谁都难能肯定的回答得出来。

我们到现在为止还不曾发现过比万历诸刊本更早的一部王实甫西厢记。

从万历诸刊本始,到金圣叹、毛西河、吴兰修诸人刊行他们改定的西厢记为止,今所知的已有了不少种的不同的版本——这种不同的版本当然不仅仅一二字、一二句或一二节的文字上的异同而已:

(一)刘龙田刻本隆庆万历间

(二)金陵富春堂刊本万历(未见)

(三)徐文长评点本万历

(四)王伯良校注本万历

(五)陈眉公批评本万历

(六)李卓吾批评本万历

(七)熊氏刊本万历(未见)

(八)徐士范刊本万历(未见)

(九)日新堂刻本万历(未见)

(一○)金陵文秀堂刻本万历

(一一)罗懋登注释本万历

(一二)元本出相北西厢记万历

(一三)起凤馆刊王李合评本万历

(一四)魏仲雪批评本万历

(一五)真本李卓吾批评本崇祯

(一六)汤、李、徐三先生评本崇祯

(一七)西厢六幻本启祯间

(一八)汤玉茗沈词隐评本启祯间朱墨本

(一九)凌初成刊五剧本启祯间朱墨本

(二○)六十种曲本崇祯

(二一)张深之订定本崇祯

(二二)延阁主人刊本崇祯

(二三)封岳校刻本清初

(二四)金圣叹批评本清初

(二五)毛西河批评本清初

(二六)吴兰修订定本道光

以上二十六种都是现在比较还可以得到或知道其内容的(至于那些曲谱里所收的有曲无白的西厢,像纳书楹本,像弦索辨讹本等等,更有不少,都不在这里举出)。但仅就此二十六种而论,其曲、白差不多没有两种以上是完全相同的。你也动笔改削,我也动笔改削,他也动笔改削,不独金圣叹是一位笔削的大师而已。即以卷帙而论,或二卷(像陈眉公本及六十种曲本)或四卷(像封岳本)或五卷(像凌初成本及延阁主人本),已是纷纭得很。

若更窥其内容,则或分为二十则,或二十出(像王伯良本陈眉公本以及诸万历本),或分为五剧,或五章的(每剧凡四折,像凌初成本及金圣叹本),或分为五卷而折数则仍为二十的(像毛西河本)。全书或有题目正名,或没有题目正名。每剧之后或有题目正名(像王伯良,凌初成诸本),或没有题目正名(像陈眉公,李卓吾诸本)。更是此是彼非,一无定论。你说,我所得的是古本,他也说,我所得的是古本,我也说,我所得的是古本。究竟那一本是真的古本呢?究竟西厢记的本来面目是怎样的呢?

当然在现在我们没有得到万历以前乃至嘉靖,或永乐等等年代以前的西厢记的时候,谁都不能肯定的回答这问话。

但是有两点现在可以勉强回答的:

第一,现在所得的这许多本子可以说没有一本是真的古本,或足以表现出西厢的本来面目的。

第二,本来面目的西厢,依据了我们现在所得的关于元剧的知识及所有的材料,而下手去推测时,约略可以推测得出来。

关于第一点,我们现在很可以大胆的说,万历以至崇祯诸西厢刊定者所谓“古本”、“元本”者,本来都不是那末一回事。他们的所谓“古本”、“元本”都是乌有先生、亡是公之流,原是要假借这一个好听的名义以自便其笔削的。现在所能得到的真正最古的(或可以说是最邻近于最古的本来面目的)西厢记乃是散见于嘉靖时郭勋所辑的雍熙乐府里的一部。所可惜的是,郭勋本,仅有曲文没有说白,不能算是一部完全的剧本。然即此已尽足以发后来万历、崇祯间诸本之覆矣。

徐文长、王伯良、陈眉公、李卓吾乃至六十种曲诸二十折或二十出本的

西厢记,当然不是古本或元本的西厢记——虽然王伯良本曾特地标出“古本校注”云云的一个名目来。他们分为二十折,或二十出,他们在每折或每出之下,特标以二字(像王伯良本)或四字(像陈眉公本)的剧目,有如明人传奇的格局:

遇艳

投禅

赓句

附斋……(王伯良本)

佛殿奇逢

僧房假寓

墙角联吟

斋坛闹会……(陈眉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