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色彩有所不同。直到卡珊德拉沐浴在康沃尔柔和的阳光下时,她才意识到澳大利亚的炽烈阳光有多刺眼。她忖度着自己将如何在水彩画中复制这点,她很讶异自己竟然会想到这件事。她咬了一口奶油吐司,慢慢咀嚼,陷入沉思,看着矗立在悬崖边缘的那排树。她闭上一只眼睛,举起食指,沿着树木顶端划过。

一道阴影落在她的桌子上,一个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卡珊德拉?卡珊德拉·莱恩?”一位六十出头的女人站在桌旁,她金色头发,身材玲珑有致,眼窝处涂满了眼影。“我是茱莉亚·班奈特,布雷赫饭店的所有人。”

卡珊德拉用餐巾擦拭沾了奶油的手指,与她握手:“幸会。”

茱莉亚指着空椅子:“你是否介意我……”

“当然不会,请坐。”

茱莉亚闻言坐下,卡珊德拉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猜想这是否为手册中提到的个人化服务的部分。

“我希望你在这里住得愉快。”

“这里的风景很优美。”

茱莉亚看着她,浅浅一笑,露出两颊的酒窝。“你知道,我在你身上看得到你外婆的影子。我敢打赌,你总是听到别人这样说。”

卡珊德拉礼貌地微笑,心里却满是疑问。这个陌生人怎么知道自己是谁?她怎么会认识奈儿?她是怎么认出她们两人的关系的?

茱莉亚大笑,分享秘密般地倾身向前低声说,“一只小鸟告诉我,继承小屋的澳大利亚女孩来到村子里了。特瑞纳是个小地方,你在夏普东悬崖打个喷嚏,整个海港都会听到。”

卡珊德拉知道那只鸟儿是谁。“你是指罗苹·约翰逊。”

“她昨天在这儿,试图说服我加入庆典委员会,”茱莉亚说,“她在说服我时,顺便告诉我当地人的动向。我一听到你的事,心里就有了谱,马上想起三十几年前来此的一位女士那时她买下小屋,解决了我的财务问题。我一直在想知道你外婆何时会回来,等了她一阵子。我很喜欢她。她坦率正直,不是吗?”

描述如此精确,卡珊德拉不禁纳闷,奈儿到底说了做了什么,能给别人留下这种印象?

“你知道,我第一次和你外婆见面时,她正挂在前门附近一根相当粗的紫藤上。”

“真的?”卡珊德拉睁大眼睛。

“她那时已经爬过前面的墙,但没办法从另一边下来。她很幸运,我那时刚好跟我丈夫理查德大吵一架,那是我们那天的第九十七次争吵,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想冷静下来。我不知道她已经在那里挂了多久。”

“她想参观庄园吗?”

茱莉亚点点头:“她说她是个古董商,对维多利亚式庄园很有兴趣,问我她能否入内参观。”

卡珊德拉想象着奈儿攀爬高墙,只吐露一半实情,不肯向现实投降的样子,不禁对她燃起一股强烈的疼惜之情。

“我告诉她,我欢迎她入内参观,只要她马上从我的爬藤植物上下来!”茱莉亚大笑,“庄园的状况很糟糕,因为已经荒废好几十年了,理查德和我搬走家具,拆除一些东西,结果庄园看起来更糟糕了,但她似乎不介意。她走过整栋房子,在每个房间里停留。她好像想牢牢记住什么似的。”

或借此想起什么。卡珊德拉想知道奈儿在她想入内参观的真正理由那方面,究竟向茱莉亚透露了多少实情。“你也让她看那座小屋了吗?”

“没有,但我确定我向她提起到。然后我暗自祈祷万事顺利。”她大笑,“我们急于寻求买主!我们差点破产,就像我们在庄园下挖了个洞,把所有的英镑都丢了进去。你知道,我们想卖那座小屋有一阵子了。有两次几乎就要卖给想找度假小屋的伦敦人了,但后来合约都没签成。运气很差。我们降价求售,但本地人说什么也不肯买它,他们不喜欢小屋,并不是嫌价格太高。景观很棒,却没人想买,只为了一些愚蠢的古老传闻。”

“罗苹告诉我了。”

“据我所知,如果你的康沃尔房子不闹鬼的话,那就表示那房子有问题。”茱莉亚快活地说,“我们的饭店有自己的鬼魂。但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听说你前晚听见了她的声音?”

卡珊德拉一定是一脸困惑,因为茱莉亚继续说:“前台的莎曼珊告诉我,你听到有人转动钥匙?”

“哦,”卡珊德拉说,“没错。我以为那是另一位房客,但那一定是风。我没想到会惹……”

“那是她没错,我们的鬼魂。”茱莉亚对着卡珊德拉茫然的表情大笑,“哦,你别担心,她不会伤害你。确切来讲,她还是个非常友善的鬼魂。我这里不会有不友善的厉鬼。”

卡珊德拉觉得茱莉亚在开她的玩笑。虽然如此,自从她抵达康沃尔后,她听到的鬼故事就比她十二岁后参加第一次睡衣派对以来听到的还要多。“我想每栋老房子都需要一个鬼魂。”她大胆表示。

“的确如此,”茱莉亚说,“人们对此有所期待。好在这里已经有鬼了,不然我还得捏造一个出来。一个这样历史悠久的饭店……嗯,一个鬼魂对房客而言和干净的毛巾一样重要。”她倾身向前,“我们的鬼魂甚至有个名字。萝丝·芒特榭:她和她家人以前住在这,那是20世纪初期的事。嗯,这家族可追溯到几百年前。大厅书架旁挂的就是她的画像。那位皮肤白皙、深色头发的女人。你见过那幅画吗?”卡珊德拉摇摇头。

“哦,你一定得看看,”茱莉亚说,“那是约翰·辛格·萨金特[5]的作品,画于威汉姐妹数年后。”

“真的?”卡珊德拉的皮肤一阵冰凉,“约翰·辛格·萨金特的作品?”

茱莉亚大笑:“不可思议,不是吗?这是庄园的另一个秘密。我直到几年前才知道它的价值。我们请一位伦敦克里斯蒂拍卖公司的人前来估价另一幅画,结果他看到那幅画。我虽然把它叫作我的储备金,但我可无法忍受和它分开。我们的萝丝如此美丽,人生如此富悲剧性!一个战胜病魔的羸弱孩子,却在二十四岁时死于可怕的意外。”她浪漫地叹口气,“你吃完早餐了吗?跟我来,我带你去看那幅画。”

十八岁的萝丝·芒特榭的确是位美人:皮肤白皙,浓密的深色头发整个往后梳成松散的发辫,拥有那个时代流行的丰满胸部。萨金特以能辨认和捕捉他画中人物的个性而闻名,萝丝的凝视真诚而深情款款。红艳的双唇线条放松,但眼睛谨慎地盯着画家。她严肃的表情符合卡珊德拉的想象,一个童年都在与病魔缠斗的女孩的表情理应如此。

她靠近观看。画家的构图很有趣。萝丝坐在沙发上,大腿上摆着一本书。沙发的角度歪离整个构图,因此,萝丝位于右边前景,身后是贴着绿色壁纸的墙壁,但没有多少细部描绘。墙壁给人惨淡、缥缈的感觉,萨金特以写实主义而闻名,但这个表现方式更偏向印象派。萨金特的确也用过这类技巧,但这幅画似乎比他的其他作品来得轻快、随兴。

“她真是个大美人,不是吗?”茱莉亚边说边从接待柜台走过来。

卡珊德拉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画作上的日期是1907年,就在他放弃肖像画前不久。也许,他在那时就已经对画有钱人的脸这件事感到厌烦。

“我看得出来,你已经被她吸引住了。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说她是我们的鬼魂了吧。”她大笑,然后注意到卡珊德拉的沉默,“你没事吧?你看起来好像生病了?要不要喝一杯水?”

卡珊德拉摇摇头。“不用,不用,我很好,谢谢。只是这幅画……”她抿紧嘴唇,听到自己说,“萝丝·芒特榭是我的外曾祖母。”茱莉亚抬高双眉。

“我最近才知道的。”卡珊德拉尴尬地对着茱莉亚微笑。尽管这是真的,她却觉得自己像是在说肥皂剧台词的演员,而且还是很差劲的肥皂剧。“抱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画像。现在,这一切突然感觉很真实。”

“哦,老天,”茱莉亚说,“我真不想成为那个告诉你真相的人,但你一定弄错了。萝丝不可能是你的外曾祖母。她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外曾祖母。她唯一的小孩在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

“死于猩红热。”

“可怜的小天使,只有四岁……”她看了卡珊德拉一眼,“如果你知道猩红热的事,你一定知道萝丝的女儿死了。”

“我知道大家都这么想,但我也知道那不是事实。它不可能是事实。”

“我在庄园墓地上见过她的墓碑,”茱莉亚柔声说,“刻有最甜美的诗句,相当悲伤感人。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

当卡珊德拉感觉到别人不同意她的看法时,总是会脸红。“也许有个墓碑,但里面没埋任何小女孩。至少绝对不是艾弗瑞·沃克。”

茱莉亚的表情在深感兴趣和关切之间摆**:“继续说下去。”

“我的外婆满二十一岁时,她发现她的父母不是她亲生父母。”

“她是被收养的?”

“可以这么说。她四岁时,孤零零地提着一只儿童用行李箱,站在澳大利亚一个码头上。直到她六十五岁,她爸才将那个行李箱还给她,她因此才能开始寻找她的过去。她来到英国,向人们打听,作了许多考证,她还写了一本日记。”

茱莉亚笑了:“日记现在在你这儿。”

“没错。我因此知道她发现萝丝的女儿没死的事。她是被绑架。”

茱莉亚的蓝色眼睛研读着卡珊德拉的脸。她的双颊突然涨得通红。“如果真是如此,警方不是会展开大搜索吗?报纸不是会连篇报道?就像林白男孩[6]那件事一样。如果家族决定保持沉默,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们一定会想让大家都知道才对呀。”

卡珊德拉用力摇着头:“如果他们想掩盖家丑的话,就不会大肆张扬。绑架她的女人是芒特榭爵士和夫人的被保护人,也就是萝丝的表姐。”

茱莉亚倒抽一口气:“伊莱莎带走了萝丝的女儿?”

这下轮到卡珊德拉大吃一惊了:“你知道伊莱莎?”

“当然,她在本地很有名。”茱莉亚吞口口水,“让我搞清楚。你认为伊莱莎将萝丝的女儿带到澳大利亚?”

“她让她登上前往澳大利亚的船,自己却没上船。伊莱莎在伦敦和玛丽伯勒之间失踪了。我的外曾祖父发现奈儿时,她独自待在码头上。因此,他带她回家,他不能丢下那个年纪的小孩不管。”

茱莉亚的舌头咂咂出声:“想象一下,小女孩那样遭到抛弃。你可怜的外婆,对自己的身世毫无所知是最可怕的事。这解释了她为什么这么热切地想参观这个地方。”

“那是奈儿买下小屋的原因,”卡珊德拉说,“她一知道她是谁后,就想拥有她过去的一部分。”

“有道理。”茱莉亚抬起双手,然后放下,“这部分说得通,但其余部分就让我想不通了。”

“怎么说?”

“嗯,就算你说的是事实,萝丝的女儿真的没死,而是遭到绑架,被送到澳大利亚,但我就是不能相信伊莱莎会和这件事有所牵扯。萝丝和伊莱莎很亲密。她们更像亲姐妹,而非表姐妹,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打住话头,似乎在心中考虑姐妹这件事,然后毅然地吐口气,“不,我就是不能相信伊莱莎会这样背叛萝丝。”

茱莉亚对伊莱莎绝对无辜的信心一点也不像在谈论假设性历史问题时必须保持中立的观察家。

“你为什么这样确定?”

茱莉亚指指凸窗内的一对柳条椅:“过来坐一会儿。我叫莎曼珊送茶来。”

卡珊德拉瞥瞥手表。她与园丁相约见面的时间就快到了,但她对茱莉亚为什么如此有自信很好奇,她还说伊莱莎和萝丝是密友。当茱莉亚对着莎曼珊的方向用嘴形比了“茶”这个字后,卡珊德拉便在椅子上坐下来。莎曼珊消失后,茱莉亚继续说道:“我们买下布雷赫时,它荒废不堪。我们一直梦想着经营这种庄园,现实却是一场梦魇。你不知道,这么庞大的庄园什么都能出错。我们花了三年才稍微整理出一点头绪。我们努力不懈地工作,婚姻差点破裂。修补屋顶上无数潮湿的洞,足以让夫妻分道扬镳。”

卡珊德拉不禁露出微笑:“我可以想象。”

“那真的很悲哀。这个家族住在这栋庄园里这么久,又深爱着它,却在20世纪,特别是一次大战后,抛弃了它,房间和壁炉用木板封起来,更别提陆军在20世纪40年代进驻此地时所造成的破坏。

“我们将所有的积蓄花在这栋庄园上。我那时是个作家,在20世纪60年代出版了一系列的罗曼史。不完全像洁西·考琳的风格,但我还算成功。我丈夫在银行业工作,我们有自信能让此地死而复生。”她纵声大笑,“我们太低估它了。太低估它了。在我们共度的第三个圣诞节,我们接近破产,饭店尚未成形,婚姻差点破裂。我们几乎卖光庄园的其余部分,而1974年的圣诞夜,我们正准备放弃,夹着尾巴逃回伦敦。”

莎曼珊端着沉重的托盘过来,摇摇晃晃地将它放在桌上,迟疑片刻,然后伸手要去握茶壶把手。

“我自己来,莎曼珊,”茱莉亚说,大笑着挥手示意她离开,“我不是女皇。嗯,还不是。”她对着卡珊德拉眨眨眼,“要糖吗?”

“麻烦你。”

茱莉亚将一杯茶递给卡珊德拉,轻啜一口,然后继续她的故事。“那个圣诞夜冷得不得了。一场暴风雨从海上吹来,猛烈袭击着岬角。我们失去电力,火鸡在冰箱里愈来愈暖,我们却想不起来我们把新蜡烛放在哪里。我们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东找西找时,一道闪电照亮房间,我们注意到一面墙壁。”她抿紧嘴唇,等着她自己说出那句关键话,“墙壁里有个洞。”

“像老鼠洞吗?”

“不,一个方形的洞。”

卡珊德拉狐疑地蹙紧眉头。

“石头里的一个小洞,”茱莉亚说,“我小时候在我哥哥找到我的日记时总希望有这种机关。它藏在一幅织锦画后,油漆工在那个星期要漆油漆时,将画摘下来。”她在继续说下去前喝了一大口茶,发出咝咝声,“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发现那个洞后,好运从此降临。好像这栋庄园在说:‘很好,你们已经在这里敲敲打打得够久了。你们证明了你们很有诚心和毅力,你们可以留下来。’我告诉你,自从那晚后,事情变得比较顺利。顺利的时候比出差错的时候多。首先,你的外婆出现,急切地想买下悬崖小屋,然后,一个叫巴比·布莱克的家伙开始让花园重新朝气蓬勃,再来是公交车公司开始载游客过来喝下午茶。”

她的脸因回忆而绽放笑容,卡珊德拉为得打断她而感到抱歉。“但你发现什么?那个洞里有什么?”

茱莉亚对她眨眨眼。

“是萝丝的东西吗?”

“是的,”茱莉亚按捺下一抹兴奋的微笑,“的确是。用缎带绑起来的一叠剪贴簿。从1900年到1913年,每年一本。”

“剪贴簿?”

“在那个时代,有许多年轻女士会保留剪贴簿。那是上流社会和权贵之家热切允许的少数爱好!年轻淑女获准纵情于这类自我表达形式,而无须恐惧会对魔鬼丧失灵魂!”她温柔地微笑,“哦,萝丝的剪贴簿和你在英国境内的博物馆或阁楼所能看到的剪贴簿没什么不同,里面都是小块布料、素描、图画、邀请函,还有小逸事。但我发现它们时,我对这位几乎一个世纪以前的年轻女人产生了深厚的认同感,她的希望、梦想和失望对我来说都不陌生。自此以后,我就对她很有感情。我将她想成一位关照我们的天使。”

“剪贴簿还放在这里吗?”

她带着罪恶感地略略点点头。“我知道我该把它们捐给博物馆或本地的历史研究社,但我很迷信,不能忍受和它们分开。我有一阵子将它们展示在起居室里,放在玻璃柜内,但每次我看到它们时,就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愧疚感,仿佛我不该将那么私密的东西拿来公开展示。我现在将它们收藏在我房间的盒子里,我觉得摆在那里最恰当。”

“我很想看看那些剪贴簿。”

“你当然会想,亲爱的。而且你应该看看。”茱莉亚对着卡珊德拉绽放灿烂的笑容,“半小时后,会有团体客人进来,而我这个星期所剩下的时间都被罗苹的庆典安排占据掉了。我们星期五晚上能否在我的房间共进晚餐?理查德要去伦敦,就我们两个女孩聚聚。我们一起看看萝丝的剪贴簿,好好感伤地小哭一下。这点子听起来怎样?”

“太棒了。”卡珊德拉有点不确定地微笑着。这是第一次有人邀请她一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