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疾吹过卡珊德拉的头发,将她的辫子来回翻转,犹如风向标上的布条。她拉紧肩膀上的羊毛衫,停顿片刻,气喘吁吁,回头俯瞰通往下面村子的海边小路。白色小屋像藤壶般攀附在岩石陡峭的小海湾边,红蓝两色的渔船点缀在蓝色海港中,随着海浪起伏,海鸥从高处扑下,盘旋于渔获上方。即使在这个高度,空气中也充满着海水的咸味。
道路非常狭窄,极为靠近悬崖边缘,卡珊德拉纳闷,怎么会有人有勇气沿着它一路开车上来。高大的浅色大叶藻长满两侧,在狂风呼啸中颤抖。她愈往高处爬,空气中的蒙蒙细雨就愈密集。
卡珊德拉看看手表。她低估了登顶会花费的时间,更别提她的腿走到半路上便疲累不已。这都要怪时差和睡眠不足。
她昨晚睡得极不安稳。房间和床都很舒适,但她一直被怪异的梦境折磨,那些梦在惊醒时徘徊不去,而在她想抓住它们时,却又从记忆中滑走了,只剩下不安的须蔓缠绕。
昨晚某刻,她被一个确切的事物吵醒。那是一个声音,像钥匙插进房门的声响。她很确定这点,在门外有人试图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打开门。但她今天早上在前台提到这件事时,那个女孩以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后冷冷地说,饭店用电子卡,不用金属钥匙。她听到的只是风吹过陈旧铜制水管的声音。
卡珊德拉再次往山上走。它不可能太远,村里杂货店的女人告诉她,走上来只要二十分钟,而她已经爬了三十分钟。
她转过一个弯道,看见一辆红车停在路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着盯着她看:男人高瘦,女人矮胖。有那么一会儿,卡珊德拉以为他们可能是欣赏风景的游客,但等他们同时举起一只手挥舞时,她马上知道他们是谁了。
“嗨!”男人边说边走过来。他的头发和胡须白得像糖霜,给人年迈的错觉,但他只是个中年男人。“你一定是卡珊德拉。我是亨利·约翰逊,这位是……”他指指那位满脸笑容的女人,“我妻子,罗苹。”
“很高兴见到你。”罗苹尾随她丈夫走过来。她灰白的头发剪成利落的短发,脸颊泛红,像苹果般光滑圆润。
卡珊德拉微笑着。“谢谢你们愿意在星期六和我见面,我真的很感激。”
“小事一桩。”亨利用手轻抚过头,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一点也不麻烦。希望你不介意罗苹也跟……”
“她当然不介意,她为什么要介意呢?”罗苹说,“你不介意吧?”
卡珊德拉摇摇头。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她一点也不会介意。”罗苹抓住卡珊德拉的手腕,“他才没办法阻止我呢。如果他胆敢尝试,我们就在离婚法庭见。”
“我妻子是本地历史学会的秘书,”亨利的声调中带着淡淡的歉意,“我出版了几本有关本地的小册子,主要关于历史、本地家族、重要地标和辉煌庄园。我最近出的小册子写的是走私贸易。我们正要将所有的贴在网络上……”
“她发誓要在这个郡的每一座庄园里喝茶。”
“尽管我在村里住了一辈子,却很少有机会踏进老庄园。”罗苹一笑,满面生辉,“我不介意告诉你,我好奇得不得了。”
“我们绝对猜想不到,亲爱的,”亨利疲倦地说,指指山丘,“我们得从这里开始步行,车子开不进去了。”
罗苹走在最前面,大步沿着狭窄的小径前进,风儿吹得草儿弯腰。他们愈走愈高,卡珊德拉开始注意到鸟儿。一群群棕色的小燕子在细长的树枝间迅速来回飞舞,呼唤彼此。她有种被偷偷观察着的奇异感受,仿佛鸟群相互争夺,看谁能盯紧这些擅自闯入的人类。她微微打了个哆嗦,告诫自己别太孩子气,凭空在这片静谧氛围中想象神秘事物。
“是我父亲经手了将小屋卖给你外婆的生意。”亨利说着,刻意缩小步伐,走在卡珊德拉身后,“那是1975年的事。我那时刚开始在事务所工作,是个菜鸟律师,但我记得这桩买卖。”
“每个人都记得这桩买卖,”罗苹大声说,“这是老庄园里被买走的最后一块地。村子里有些人曾发誓小屋永远卖不掉。”
卡珊德拉眺望海洋。“为什么?小屋一定有很美的视野……”
亨利看了罗苹一眼,她正停下脚步歇口气,手捂在胸口上。“嗯,那倒是真的,”他说,“但是……”
“村里流传着一些不祥的故事,”罗苹喘着气说,“关于过去有很多谣传……”
“比如说?”
“只是些愚蠢的谣传,”亨利坚决地说,“大都是胡扯,你在任何英国村子都能听到这类传闻。”
“听说它闹鬼。”罗苹低声说。
亨利闻言大笑。“哪座康沃尔的房子不闹鬼。”
罗苹浅蓝色的眼睛翻了个白眼。“我丈夫是个实用主义者。”
“我妻子是个浪漫主义者,”亨利说,“悬崖小屋用石头和灰泥建造而成,就像特瑞纳的其他房子一样。它会闹鬼才怪。”
“你还敢说自己是康沃尔人。”罗苹将一绺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抬头眯着眼睛看卡珊德拉,“你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卡珊德拉?”
“我不信。”卡珊德拉想到鸟儿给她的奇异感受,“不信有那种在夜晚飘来**去的鬼。”
“那说明你是一个头脑清楚的女孩,”亨利说,“悬崖小屋这三十年来只有一个人出入,那是一个本地男孩,他喜欢吓吓他自己和他同伴。”亨利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上面绣有他名字的缩写,他将手帕对折,轻抹额头。“走快点,罗苹,亲爱的。如果我们不快点,就得花上一整天,太阳很毒。这星期还有一点夏天的味道。”
陡峭的上坡路和愈来愈窄的小径使得交谈变得很费劲,因此,他们默默走完最后几百米。当风儿温柔地拂过时,稀疏的草儿跟着摇晃身体。
最后,在经过一大片灌木丛之后,他们来到一面石墙前。石墙至少有三米高,在他们走了这么久都没看到任何人造建筑之后,显得很突兀。入口处有道铁制拱形门,爬藤植物的须蔓在上面攀爬交织,因年代久远而钙化了。一个看起来曾经挂在门上的标牌现在悬挂在角落里,淡绿色和棕色青苔像疥疮般长满表面,贪婪地占据字体的弯曲凹槽。卡珊德拉歪着头读出那些字:远离此地,否则风险自负。
“围墙算是新盖的。”罗苹说。
“我妻子嘴中的‘新’是指只有一百年历史。这小屋一定有三百年的历史了。”亨利清清喉咙,“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个老地方已经年久失修。”
“我有一张照片。”她从手提袋中掏出照片。
他看照片时挑高了眉毛。“应该是在交易前拍摄的。它在那之后有些改变。你瞧,没有人打理房子。”他伸出左臂将铁门推开,用头示意,“我们进来吧?”
一条石头小径藏在一个节瘤嶙峋的玫瑰棚架下方。他们跨过花园的门槛后,气温突然降低。整体印象是黑暗阴郁,还有一种古怪的死寂,甚至连无所不在的海浪声在这里都变得微弱缥缈,仿佛石墙内的地面陷入了沉睡,等着某样东西或某个人前来唤醒。
“悬崖小屋。”亨利在他们抵达小径尽头时说。
卡珊德拉不禁睁大眼睛。她眼前是一大片浓密纠结的荆棘。深绿色的常春藤起伏有致地四处攀爬,随意蔓生,遮蔽了窗户。要不是已经知道这里有一栋小屋,她一定看不出来爬藤植物下面有座房子。
亨利咳嗽着,歉意使得他双颊酡红。“现在我们确定它在自生自灭了。”
“好好整理一下就行了,”罗苹的声调中勉强的快活简直能使沉船苏醒,“你可别沮丧。你见过那种重新整修房屋的电视节目吧?澳大利亚有那种节目吗?”
卡珊德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试图辨认出屋顶。
“请你亲自开门吧。”亨利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钥匙令人吃惊地重,长长的尾端装饰繁复,刻有漩涡状的美丽的图案。拿着它时,卡珊德拉觉得似曾相识。她曾经拿过这种钥匙。是什么时候?她忖度,是在古董摊位上吗?印象如此强烈,但记忆模糊朦胧。
卡珊德拉走上门口的石阶。她可以看见锁孔,但常春藤织成的网已经挡住了门口。
“这个应该可以解决问题,”罗苹边说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把大剪刀,“别那样看着我,亲爱的。”亨利抬高一边的眉毛时,她说,“我是乡下女孩,我们总是做好万全准备。”
卡珊德拉接过剪刀,剪开一道道常春藤。当它们无力地垂挂下来时,她迟疑半晌,手轻抚过饱受盐害而留下疤痕的木门。有一部分的她不想继续下去,情愿在知识的门槛上多作徘徊,但她转过头时,亨利和罗苹都点头表示鼓励。她于是将钥匙插进锁孔中,以两只手用力转动。
潮湿的恶臭迎面而来,带着浓浓的动物粪便气味。就像澳大利亚家乡的雨林,天棚下隐藏着潮湿、丰饶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封闭的生态体系,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向走廊走了一小步。微弱的光线从前门渗入,她约略可见尘埃在陈腐的空气中慵懒地飘浮,太过轻盈,太过疲惫,因而不肯掉落地面。地板是木制的,随着她鞋子的每一步发出轻柔、懊悔的声响。
她走到第一个房间,站在门口凝视房内。里面很黑,窗户上蒙着几十年来的尘垢。待卡珊德拉的眼睛适应黑暗后,她看出这是间厨房。一个有尖细桌脚的浅色木桌矗立在中央,两把藤椅收在下面。远墙凹处有个黑色炉灶,蜘蛛网在灶前形成一道柔软的帘幕,角落有台手纺车,纺针下仍有一块深色毛料。
“这真像个博物馆,”罗苹喃喃低语,“只是灰尘更多。”
“我想,我得很久以后才能请你过来喝茶。”卡珊德拉说。
亨利走到手纺车那头,指着一个石制角落。“这里有道楼梯。”
一道狭窄的楼梯陡峭直上,突然打个弯,连接一个小平台。卡珊德拉踩在第一道阶梯上,看它稳不稳。感觉起来很稳。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开始攀登。
“小心点走。”亨利说,双手在卡珊德拉的背后做出出自善意的模糊保护姿势。
卡珊德拉抵达小平台,停下脚步。
“怎么了?”亨利问。
“一棵大树完全挡住去路。它从屋顶贯穿。”
亨利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这下罗苹的大剪刀也无用武之地了,”他说,“这个行不通。你需要一部锯树机。”他开始走下楼梯,“你想到了谁吗,罗苹?你可以叫谁来清理倾塌的树?”
卡珊德拉跟着他下楼,到楼下时,罗苹说:“巴比·布莱克的儿子应该可以。”
“他是个本地人。”亨利对着卡珊德拉点点头,“他经营一家造景公司。他大部分的工作是在维修饭店,他是我们所能推荐的最好人选。”
“我打个电话给他吧,”罗苹说,“看他这几天有没有空。我出去外面看看能不能接收到手机信号。我们进来以后,我的手机就收不到信号。”
亨利摇摇头。“自从马可尼[2]接收到他的信号以来,已经过了一百年,看看现在科技的发展。你知道信号是从离海岸不远处发出的吗,宝窦小海湾?”
“是吗?”卡珊德拉明白了小屋极度荒废的状况后,开始觉得心烦意乱起来。她很感激亨利肯和她碰面,但她不确定,她能否对早期电信发展的演讲佯装兴趣盎然。她拨开一片蜘蛛网,倚靠在墙壁上,给他一个礼貌而严谨的微笑以示鼓励。
亨利似乎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小屋的状况这么糟,我觉得非常抱歉,”他说,“我觉得我有点责任,毕竟我是掌管钥匙的律师。”
“你什么也不能做。特别是,如果奈儿要求你的父亲不要插手的话。”她笑了,“何况,你那是侵入私人领地,前面的警告标志写得很清楚。”
“的确是,你外婆坚决不要我们请工人过来。她说,这房子对她来说很重要,她要亲自监督整修工作。”
“我猜她原本计划搬来这里过下半辈子。”卡珊德拉说。
“是的,”亨利说,“当我知道今早要和你会面时,我翻看了旧档案。直到1976年初,她所有的信都提到说要过来这里住。但在后来那封信中,她说,她的情况有变,暂时无法回来。她请我父亲保管钥匙,这样等她能回来时,她会知道钥匙在哪儿。”他环顾房间,“但她从未回来过。”
“的确。”卡珊德拉说。
“但现在你在这里了。”亨利重新燃起热忱说。
“是的。”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们抬头看。“我联络到迈可,”罗苹边说边将手机收起来,“他说他星期三早上会过来看看该怎么处理。”她转身面对亨利,“走吧,亲爱的,我们该赶去玛西雅家吃午餐,你知道,她最讨厌我们迟到了。”
亨利抬高眉毛:“我们的女儿有很多优点,可惜耐心不是其中之一。”
卡珊德拉微笑:“谢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
“你可别自己想把那块木头搬开,”他说,“不管你有多想看看楼上。”
“我保证。”
当他们走在通往前门的小径上时,罗苹转身对卡珊德拉说:“你知道,你长得很像她。”
卡珊德拉不解地眨眨眼。
“我是指你外婆。你有她的眼睛。”
“你见过她?”
“哦,是的,当然,那是在她买下这栋小屋前的事。有天下午,她来到我工作的博物馆。她问了一些有关本地历史的问题,尤其是关于一些古老家族。”
亨利的声音从悬崖边缘传来:“快点,罗苹,亲爱的。如果烤肉焦了,玛西雅永远不会原谅我们。”
“芒特榭家族?”
罗苹对着亨利挥挥手:“对。那些以前住在庄园的人,还有沃克家族。那位画家和他的妻子,还有出版过童话故事的女作家。”
“罗苹!”
“好,好,我来了。”她对卡珊德拉翻了个白眼,“我丈夫的耐心就像点燃的爆竹。”然后,她慌慌张张地跟在他身后,叮嘱卡珊德拉随时和他们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