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德拉将茶包放进杯内,按下水壶开关。水壶开始冒出蒸汽后,她望向窗外。她的房间在布雷赫饭店背部,面向海洋,尽管天色晦暗,卡珊德拉还是能依稀辨认出后方花园的模样。一片剪理整齐的肾形草坪从露台的陡坡向下直抵一排高大的树木,在银白色月光下泛着蓝光。卡珊德拉知道,那是悬崖峭壁,在这片特别的土地上,那些树是最后一道屏障。
小海湾外某处是村子。卡珊德拉还没有时间仔细看。火车旅行耗费了大半个白天,等到出租车在特瑞纳后方的山丘上穿梭前进时,日光迅速隐退,让步给夜幕。当车子爬上山巅时,她短暂瞥见下方小海湾处一圈荧荧灯光,像在薄暮中逐渐成形的仙子村落。
在等水烧开的时候,卡珊德拉反复翻弄奈儿的笔记本折起的书页。她在火车上读了很久,想象她会将大部分时间花在解密奈儿的下一阶段旅程上,但她错了。理论很简单,但要完成却不容易。自从和露比、格雷吃过饭后,她一直在思考这趟旅程。尽管尼克和里奥从来没有远离卡珊德拉的脑海,但以如此坦率和猝不及防的方式提到他们的死亡,还是让那些回忆片段重新涌上心头。
意外发生得相当突然。她猜想这类事情总是如此。前一刻,她是位妻子和母亲,下一刻,她就孤零零的了。因为想不被打扰地画画,她将吸吮着拇指的里奥塞进尼克的怀抱,叫他们去店里买其实并不需要的日用杂货。尼克开着车离开车道时,对她咧嘴一笑,里奥则挥舞着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手里抓着他到哪儿都随身携带的丝质枕头套。卡珊德拉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心早就飞到画室里了。
最糟糕的是,她在有人来敲门前,完全沉浸在那一个半小时的喜悦中,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离开了多久……
奈儿第二次成为卡珊德拉的救星。她马上带着本直奔过来。他能解释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从警察口中吐出的词:意外,突然转弯的卡车,相撞。这一连串的可怕事件如此寻常平庸,她无法相信它们竟然会发生在她身上。
奈儿没有对卡珊德拉说一切都会过去。她非常了解这种事,知道它永远无法成为过去。相反,她带着安眠药过来帮助卡珊德拉入睡。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卡珊德拉悲痛不已的心沉寂了几个小时。然后,她带卡珊德拉回了家。
回到奈儿的家稍微好些,因为鬼魂无法在那儿自由地飘动。奈儿家有它自己的鬼魂,所以卡珊德拉带回来的鬼魂被迫安分守己。
之后,时间成了一片迷雾。悲恸、恐怖和噩梦不会因新的一天来临而消散。她不确定哪种情况更糟糕。是尼克塞满她脑袋的夜晚,他的鬼魂不断问道,你为什么叫我们去杂货店?你为什么让我带走里奥?还是那些他不肯现身的夜晚,她独自一人,黑暗的夜晚威胁着要延伸至永恒,晨曙乍现的救赎飞快离去,她毫无追上它的希望。然后是那些梦。令人痛恨的原野承诺着她能找到他们。
白天,里奥形影不离地跟着她,玩具的声响,他的哭喊,一只抓住她裙摆的小手,请她将他抱起来的哀求。哦,从未褪色的喜悦在她心中颤动,虽然只是短暂的碎片,但真实无比。她会一瞬间忘却。然后,当她转身要抱起他,却发现他不在那儿时,残酷的现实朝她重重袭来。
她试着出门散心,以为能用这种方式逃离他们,但没有用。她走到哪儿都看到一堆小孩。公园、学校,还有商店。一直有这么多小孩吗?因此,她躲在家里,白天徘徊在奈儿的院子,仰躺在年迈的芒果树下,浑浑噩噩地盯着云朵飘过天际,完美的蓝天在赤素馨花叶片背后,棕榈叶随风轻轻摇动,星状的小种子被微风吹落,细雨般洒在小径上。
一无所思。试着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涌上心头。
四月的一个下午奈儿在那儿找到她。季节正开始更替,夏季的闷热逐渐散去,空气中,有一丝秋天的寒意。卡珊德拉紧闭双眸。
她的手臂突然变冷,眼睑内感觉到光线变暗,她知道奈儿就站在身边。然后是奈儿的声音:“我想我会在这儿找到你。”
卡珊德拉没有回答。
“你不觉得你该开始做一些事了吗,卡珊德拉?”
“拜托,奈儿。别管我。”
奈儿放慢语速,咬字清楚:“你需要开始做点事。”
“别……”拾起画笔让她身体不适。至于打开素描簿……她怎能忍受瞥见鼓起的胖胖的双颊,向上翘的鼻尖,令人想亲吻的婴儿嘴唇的弧形?
“你需要做点事。”
奈儿只是试图伸出援手,但有一部分的卡珊德拉想大声尖叫,想用力摇晃她的外婆,惩罚她无法了解她的伤痛。她叹了一口气,仍旧闭着的眼睑微微扇动。“我已经听够哈维医生的理论了。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
“我不是指治疗方式,卡珊德拉。”短暂的停顿之后,奈儿继续说道,“我是指你需要开始作些贡献。
卡珊德拉的眼睛睁开了,她举起一只手挡住刺眼的阳光。“什么?”
“我不是万能的,亲爱的。我需要帮助:整理房子,还有店里,我是指经济层面。”
这些毫不体贴的句子在明亮的空气中颤动,尖锐的边缘拒绝消散。奈儿怎么能这样冷漠、这样残酷?卡珊德拉不禁全身发抖。“我的家人死去了,”她终于说出来了,喉咙因努力而疼痛,“我仍旧感到悲恸。”
“我知道,”奈儿坐到卡珊德拉身边。她伸出手,紧握她的手,“我知道,我亲爱的女孩。但已经过了六个月了。你还没有死。”
卡珊德拉痛哭出声。将这些字大声说出来使她再也按捺不住。
“你在这里,”奈儿温柔地说,握着卡珊德拉的手,“我需要帮助。”
“我办不到。”
“你可以。”
“不。”她的头在隐隐震动,她觉得疲惫,非常疲惫,“我是说我办不到。我无法给予任何东西。”
“我不要你给我任何东西。我只需要你来做我要求的事。你可以拿稳一条抹布,不是吗?”
奈儿伸出手,轻轻拨开卡珊德拉脸颊旁的头发,头发因沾到眼泪而粘在一块儿。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惊人的强硬。“你会战胜难关的。我知道,你觉得你过不了这一关,但你绝对可以。你是个幸存者。”
“我不想幸存下来。”
“我也知道,”奈儿说,“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有时候我们没有选择余地……”
饭店的水壶开关以一声胜利的咔嗒声自动跳起,卡珊德拉将热水倒在茶包上,手微微颤抖。她呆立片刻,等它过去。她现在才知道奈儿真的了解,她深知一个人的牵绊被割断时,那种突如其来的痛苦和空虚。
她搅拌着茶,静静叹息,尼克和里奥的鬼魂再次退缩回幽暗角落。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现在。她正在康沃尔特瑞纳的布雷赫饭店,听着不熟悉的海洋的海浪拍打在不熟悉的海岸沙滩上。
一只形单影只的鸟儿越过一棵最高的树的树顶,掠过漆黑天际,月光照得遥远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岸边微弱的灯火闪烁摇曳。卡珊德拉猜想,那是渔船。特瑞纳毕竟是个渔村。在这个现代世界仍能找到依循传统方法做事的小渔村确实令人惊诧,尽管规模很小,但也传承了数代。
卡珊德拉抿了一口茶,呼出温暖的气息。她在康沃尔,就像奈儿之前一样。还有在那之前的萝丝、纳桑尼、伊莱莎·梅克皮斯。当她对自己低声念着他们的名字时,她的肌肤下有种古怪的刺痛感,仿佛细细的线被同时拉紧了。她在这里是有目的的,并非为了沉迷于过去。
“我来了,奈儿,”她轻柔地说,“这就是你想要我为你做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