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莎一看见她们转进街角进入巴特斯教堂街,就知道她们是谁了。她曾在街道上瞥见过她们,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女子,穿得体面,不惜施展暴力来进行他们所谓的慈善工作,仿佛是上帝亲自从天堂下来叫她们这么做的。

自从塞米死后,斯温德尔先生一直威胁着要叫慈善家过来,一有机会就提醒伊莱莎,倘若她不想办法赚钱,她就得去救济院。伊莱莎虽然努力缴清房租,还有余力存一些铜板到小皮袋里,但她抓老鼠的本事似乎弃她而去,一周又一周过去,她愈来愈付不起房租。

楼下传来敲门声。伊莱莎吓呆了。她环顾房间,诅咒灰泥里的小裂缝,被堵住的烟囱。当你想偷偷观察街道景观时,一个没有窗户的隐秘房间是最佳地点,但当你想逃跑时,便插翅难飞。

敲门声再次传来。短促、尖锐,紧急的敲打,然后一个高亢的声音穿透了砖墙。“教区救济。”

伊莱莎听到门打开,铃铛停止叮当作响。

“我是萝达·斯特金小姐,这位是我侄女,玛格丽特·斯特金小姐。”

斯温德尔太太说:“很高兴见到你们。”

“老天,店里堆了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挤得连猫都走不过去。”

斯温德尔太太以尖酸的语调说:“请跟我来,那女孩在楼上。小心走,打破东西可得赔钱。”

脚步声愈来愈接近。第四个阶梯发出吱吱声,然后又是一声,又是一声。伊莱莎等待着,心脏狂跳,宛如被罗丹先生捕到的老鼠。她可以想象那个画面,从她胸口一闪而去,像微风中的一道火焰。

门咿呀打开,两位慈善家分立在门柱两旁。

年纪较长的露出笑容,眼角堆起层层皱纹。“我们是教区救济女士,”她说,“我是斯特金小姐,这位是我侄女,斯特金小姐。”她向前弯腰,伊莱莎不禁倒退几步,“你一定就是小伊莱莎·梅克皮斯。”

伊莱莎没有回答,轻轻拉了一下仍戴在头上的塞米的帽子。

老女人抬起头,细细打量伊莱莎身后阴暗肮脏的房间。“哦,老天,”她发出啧啧声,“他们没有夸大你的艰难处境。”她举起一只张开的手,冲丰满的胸部扇了几下,“没错,他们的确没有夸大。”她擦过伊莱莎向前走,“难怪这里会让人生病,因为没有窗户啊。”

斯温德尔太太被这些批评房间恶劣情况的话惹恼了,满脸怒容地瞪着伊莱莎。

老斯特金小姐转身面向年纪轻的那位,后者仍站在门边。“我建议你用手帕蒙住嘴,玛格丽特,你的身体过于纤弱。”

年轻女人点点头,从袖子里拉出一条蕾丝大方巾,折成两半,叠成三角形,然后捂住口鼻,跨过门槛。

老斯特金小姐对自身的正义感非常笃定,毫不迟疑地继续她的工作。“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我们已经替你找到了容身之处,伊莱莎。我们一听到你的处境,立刻设法伸出援手。你还太年轻,无法工作,而且我怀疑,你的个性也不适合,但我们设法解决了。奉上帝恩典,我们在救济院里帮你找了一个安身之所。”

伊莱莎呼吸变得急促,哽在喉咙里。

“请你收拾行李,”斯特金小姐的眼神在呆板的睫毛下向一旁凝视,“看得出来你没多少东西,我们可以马上上路。”

伊莱莎没有动。

“快点,别耽误时间。”

“不!”伊莱莎说。

斯温德尔太太在伊莱莎的后脑勺上使劲拍了一下,老斯特金小姐睁大了眼睛。“你能有安身之处是非常幸运的事,伊莱莎。我可以向你保证,年轻女孩想独自求生会碰到更糟糕的事情,救济院是最佳选择。”她不屑地嗤之以鼻,鼻子朝天,“现在,跟我来。”

“我不。”

“也许她有点傻。”年轻的斯特金小姐透过手帕说。

“她不是傻,”斯温德尔太太说,“她只是不肯听话,生性邪恶。”

“上帝悲怜所有的羔羊,即使是邪恶的迷途羔羊,”老斯特金小姐说,“现在,想办法替这个女孩找些适合的衣服,亲爱的玛格丽特。小心别吸入脏空气。”

伊莱莎摇摇头。她不想去救济院,她也不想换掉塞米的衣服。它现在是她的一部分了。

这是她需要父亲英勇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一把将她抱起来,带着她离开,驶过广袤的大海去冒险。

“这就够了,”斯温德尔太太举起伊莱莎破旧的围裙,“她要去的地方只需要这件衣服。”

伊莱莎突然想起母亲的话。她坚定地认为一个人需要拯救自己,只要意志坚定,弱者也能有极大的力量。刹那间,她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她想都没想就跳起来,跑向门口。

但老斯特金小姐用庞大的身体和令人惊讶的快速反应,挡住了她的去路。斯温德尔太太移动几步,形成第二道防线。

伊莱莎扬起头,她的脸撞到了斯特金小姐那令人讨厌的皮肤。她用力一口咬下。老斯特金小姐发出凄厉的哀号,抓住她的大腿。“你这只小野猫!”

“姑姑!她会把狂犬病传染给您!”

“我告诉过你,她是个坏小孩,”斯温德尔太太说,“算了,别拿衣服了。我们直接押她下楼。”

她们各抓住一只手臂,年轻的斯特金小姐跟在后面,多此一举地提醒她们哪里有阶梯,哪里是门口,伊莱莎则一路扭动着身体,拼命挣扎。

“不要动,女孩!”老斯特金小姐说。

“救命!”伊莱莎大声狂叫,几乎挣脱,“救命!”

“你该被狠狠地揍一顿。”斯温德尔太太凶狠地咬牙切齿说,她们走到了楼梯底部。

突然间,出现了一位意料外的同盟。

“老鼠!我看到一只老鼠!”

“我的房子里没有老鼠!”

年轻的斯特金小姐发出尖叫,跳到椅子上,一堆绿色瓶子乒乒乓乓滚动起来。

“你这笨手笨脚的女孩!打破瓶子的话,你得赔钱。”

“但这是你的错。如果你房子里没有老鼠……”

“我的房子里面从来没有老鼠!”

“姑姑,我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像狗一样大,有亮晶晶的黑眼睛和又长又利的爪子……”她的声音愈来愈微弱,瘫在椅背上,“我快昏倒了。我无法应付这种恐怖事件。”

“玛格丽特,你得鼓起勇气来。想想基督的四十个昼夜。[11]”

老斯特金小姐一手紧紧抓住伊莱莎的手臂,倾身向前,一手扶住她崩溃啜泣的侄女,证明着自己身强体健。“但它亮晶晶的小眼睛,不断**的可怕鼻子……”她喘着气,“啊啊啊!就在那边!”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玛格丽特的手指所指的方向。一只全身发抖的老鼠蜷缩在煤箱后方。伊莱莎暗自希望它会自由地狂奔而出。

“你这个小浑蛋,过来!”斯温德尔太太抓住一块破布,开始在房间里追那只老鼠,老鼠则东奔西跑,逃避追捕。

玛格丽特惊声狂叫。斯特金小姐发出连串的嘘声。斯温德尔太太诅咒着,瓶子因**而砸碎。突然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新的声音,响亮而低沉。

“立刻住手。”

伊莱莎、斯温德尔太太,和那两位斯特金小姐转身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时,所有的嘈杂声都消失无迹。一个全身穿着黑衣的男人昂然挺立在敞开的门口,一辆闪闪发亮的马车在他身后。孩童们聚集在马车周围,摸着车轮,赞赏挂在车前方的发光的油灯。那个男人的目光掠过眼前戏剧化的场面。

“伊莱莎·梅克皮斯小姐?”

伊莱莎抽搐着,点点头,说不出话来。她因逃亡之路被阻而过于沮丧,没有多余心思去想这位知道她名字的陌生人是谁。

“乔治亚娜·芒特榭的女儿?”他将一张照片递给伊莱莎。那是年轻时的母亲,穿着上流社会女士的精致衣服。伊莱莎睁大眼睛。她点点头,脑袋里一片混乱。

“我是菲利斯·牛顿,我谨代表布雷赫庄园的莱纳斯·芒特榭爵士前来迎接您。我要带您回家。”

伊莱莎顿时呆住,但没比斯特金小姐们那么吃惊。斯温德尔太太颓然瘫在椅子内,好像突然中风。她的嘴巴像淤泥滩里的鱼般吃力地张开又合上,她困惑地以微弱的声音说:“芒特榭爵士……?布雷赫庄园……?回家……?”

老斯特金小姐挺直腰杆。“牛顿先生,在没有法院命令的情况下,我恐怕无法让您这样进门带走这个女孩。我们教区有责任……”

“文件在此。”那个男人拿出一张纸,“我的雇主申请并获得了这位小姐的监护权。”他转向伊莱莎,不为她奇特的穿着所动,“请跟我来,小姐。暴风雨快来了,我们还得赶路。”

伊莱莎立刻下定决心。她不在乎她从未听过莱纳斯·芒特榭和布雷赫庄园。她不在乎这位牛顿先生所言是否属实。她不在乎母亲几乎绝口不提她家族的事,每当她想打听细节时,母亲脸上总是闪过一抹阴霾。任何地方都比救济院强。她愿意相信这个男人所说的故事,逃离斯特金小姐们的魔掌,向斯温德尔一家和那个寒冷、孤独的阁楼告别。这对伊莱莎来说,似乎就是在拯救自己,好像是她自己挣脱一切,逃出门外。

她快步走向牛顿先生,站在他的手臂后面,偷瞥他的脸。在近距离观察下,他似乎没有站在门口时的剪影那样高大。他身体肥胖,中等个子,皮肤红润,在他的黑色高礼帽下,伊莱莎看见一小簇头发因岁月而由棕色变成银白。

在斯特金小姐们仔细阅读监护命令时,斯温德尔太太终于恢复镇定。她欺身向前,用一根细瘦如绳索般的手指戳着牛顿先生的前胸,用力吐出每个字。“这不过是个骗人的把戏,而你,先生,是个骗子。”她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要对这小女孩做什么,但我可以想象。你别想用你那邪恶的把戏将她从我身边骗走。”

“我向您保证,女士,”牛顿先生强咽下明显的厌恶,“这不是骗人的把戏。”

“哦,不是吗?”她抬高眉毛,嘴角喷着唾液,挂着一抹冷笑,“哦,不是?”她以胜利之姿转向斯特金小姐们,“这是谎言,全都是谎言,他是个卑鄙的骗子。这女孩没有家人,她是个孤儿,一个孤儿。她是我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她。”当她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时,嘴角勾起一个胜利的微笑,“她母亲死后,这女孩的监护权就归我,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她得意洋洋地顿了一下,“没错,这女孩的母亲亲口告诉我,她没有家人。在我认识她这十三年里,她从未提过任何家人。这人是个冒牌律师。”

伊莱莎抬头盯着牛顿先生,他发出短促的叹息,抬高双眉。“伊莱莎小姐的母亲不愿提及她的家族这点并不让我讶异,但这不能改变既定事实。”他对老斯特金小姐点点头,“详情都写在文件里。”他走到房外,将马车门打开,“伊莱莎小姐?”他请她上马车。

“我会叫我丈夫过来。”斯温德尔太太说。

伊莱莎踌躇不定,双手打开又合上。

“伊莱莎小姐?”

“我丈夫会好好教训你一顿。”

不管她家族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伊莱莎明白她的选择非常简单:马车或救济院。此时,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她唯一的选择是仰赖这里的其中一人的仁慈过日子。她深吸一口气,走向牛顿先生。“我还没收拾行李……”

“谁去找斯温德尔先生过来!”

牛顿先生冷酷地笑了。“我认为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带到布雷赫庄园去。”

一小群邻居已经聚集起来看热闹了。贝克太太呆立在一侧,嘴巴大张,装着湿衣服的篮子抵在腰部。小海蒂脏兮兮的脸依偎在莎拉的裙子上。

“请您上车,伊莱莎小姐。”牛顿先生站到门边,伸手在敞开的门前缓缓一挥。

伊莱莎看了喘不过气的斯温德尔太太和两位斯特金小姐最后一眼,登上搭在排水沟上的小阶梯,消失在马车的黑暗窟窿中。

门关上后,伊莱莎才察觉车内不止她一个人。一个男人坐在她对面,全身穿着黑色衣服,她认出他来了。他戴着夹鼻眼镜,西装利落时髦。她的胃突然下沉。她立即知道,这就是母亲警告过她的“坏人”,她必须赶紧逃脱。但当她满心绝望地转向紧闭的车门时,“坏人”敲敲他身后的车厢壁,马车开始向前狂奔。

[1] “立足点”和“脚”的英文都是feet。——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 康沃尔郡的郡治。

[3] 奥博利·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 1872—1898),英国插画家。

[4] 见托马斯·R.柯林《素描过去》(汉米顿·哈德逊出版社,1959),以及雷吉纳·寇特《著名插画》(威克利夫出版社,1964)。(原注)

[5] 哀悼胸针(mourning brooth)中的“mourning”一词和“早上”(morning)发音相近。

[6] 由地方当局或教会出资举行的穷人的葬礼。

[7] 阿特丽克斯·波特(Beatrix Potter, 1866—1943),英国作家和插画家,代表作有《彼得兔》等。

[8] J.M.贝利(James Matthew Barrie, 1860—1937),苏格兰著名小说家、剧作家,代表作有《彼得·潘》等。

[9] 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 1832—1898),英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爱丽丝漫游仙境》。

[10] 19世纪末20世纪初流行的装饰艺术。

[11] 圣经故事,耶稣被领到旷野,禁食四十昼夜,受魔鬼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