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在闻香榭里安顿了下来。
第二天,婉娘先带着小兰去了一趟清风巷,说是在这丢了魂,首先便要在这儿找回。
清风巷还是老样子,安静平和,阴凉惬意,若不是知道里面曾经发生过虫子咬人事件,这里还真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好所在。
此时正当午时,火辣辣的大太阳当空高照,巷子里却凉风习习。沫儿爬上石马,将脸贴着石马凉生生的脊背,闭眼道:“谁都别打扰我,我在这儿睡一觉。”
小兰似乎十分不安,扭动着身体,惊恐地看来看去,将婉娘的衣角扯得紧紧的。
婉娘拿出一颗迷谷散,哄着小兰吃了下去。文清吃惊道:“婉娘,这个香,还可以内服?”
婉娘嫣然道:“当然当然,胡婶都说我妙手回春呢。”
沫儿眯了一小会儿,不见小兰有什么动静,便微微睁开眼睛。光线很亮,沫儿有些眼花,恍惚之间,只见小兰安静地坐在亭子里,闭着眼睛,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而她的周身,都发出一种淡淡的光晕,像那日刚摘下的迷谷果子一般。
沫儿忽地坐了起来。再看旁边的文清,正在揉着眼睛满脸惊异,显然也看到了小兰的异样。唯独婉娘在一旁悠闲地欣赏盛开的蔷薇。
约有一炷香工夫过去,沫儿突然觉得一丝亮光从蔷薇丛中冲出,钻入小兰的头顶不见,正疑惑间,又有两束光点从小兰原来租住的小院飞出,一个落在她的脑门上,一个进入她的眉心。
午时将过,太阳微偏,小兰身上的光晕渐渐散去。婉娘拍了拍手,道:“看来只能这样了。”拉起小兰,亲亲热热到:“小兰乖,跟姐姐回家。”
小兰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轻轻点了点头。沫儿大喜,跳下来叫道:“小兰你好啦?”
小兰有些惊慌,朝婉娘身后躲去。婉娘推开沫儿,娇嗔道:“毛手毛脚的,别吓到我们。”
文清喜不自胜,绕着小兰转了两圈,嘿嘿地笑。沫儿懊恼道:“早知道这么简单,当初就该治好了再让曾绣领走。”
婉娘把眼一瞪。沫儿忙道:“好好,我知道,我说错了,每一款香粉制作都需要等待机缘,是吧是吧?”
婉娘认真道:“你知道光是培育迷谷树结果,就花费了我和三哥多大的精力?”沫儿吐舌道:“你辛苦,你厉害,你有本事,行了吧?”说着朝小兰吐舌头做鬼脸。
小兰低着头,跟在婉娘身后牵着她的裙裾,像个小尾巴一般。文清咧着嘴笑,道:“希望小兰以后平平安安的。”
婉娘看了一眼小兰,眉开眼笑道:“借你吉言,以后小兰万事如意。”小兰抬头看看三人,忙又将头低下。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好事,三人十分高兴。婉娘也破天荒大方了一次,带他们去吃了烧卤。
小兰虽然好了些,十分乖巧听话,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但无论文清沫儿怎么逗她,她都一言不发,并带着一种强烈的胆怯意味,经常会突然惊厥,跳起来四处扭头查看,直到发现周围没有危险,才会长出一口气,重新恢复安静。
婉娘说这是人受惊吓后留下的正常反应,时间久了,慢慢便会减轻。不过出事那晚具体发生了什么还未弄明白,要给小兰做一次香薰才行,一是促使魂魄各安其位,二是方便进一步对症下药,让小兰尽快康复。
吃过晚饭,黄三将中堂收拾了,将躺椅摆好。婉娘更衣洗漱,换上一件从来没穿过的纯白长袍,至亥时,让小兰躺在椅子上。
婉娘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小兰听话,睡一觉就好了。”小兰点点头,明亮的大眼睛透出些笑意。
黄三端来八个玉碟,将剩下的八颗迷古散放上去,用火折子点燃。迷谷散燃烧起来无烟无尘,只发出些微的淡淡香味,闻之四肢舒泰,心情愉悦。
婉娘伸出右手,在小兰的眼前缓缓晃动:“小兰最乖,今日累了一天了,小兰很困,很困……这里就是小兰的家,很安全,什么也不用担心,小兰要睡觉了……”小兰果然慢慢闭上了眼睛,很快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沫儿大为惊奇,以为婉娘手上擦了什么迷香,拉过来闻闻,并没有香味。婉娘推开他,继续用一种十分飘渺空旷的声音道:“小兰好乖,又聪明又听话……小兰睡得好香,什么都不怕,那些可怕的东西都是假的……”
沫儿盯着婉娘晃动的手指,眼皮打起架来,黄三见状,忙拉他站到后面去。
迷谷散变成了一个个炽热的白色火球,地面上仿佛落下一层白霜,呈现一种奇怪的光泽。
婉娘的白色长袍在八个不同方位迷谷散光芒的笼罩下,反射出耀眼的光,从背影来看,像一个巨大的白色发光体,照耀在小兰光洁的小脸上。
小兰睡得很香,恬淡沉静如同玉雕。婉娘站在她的头顶位置,缓缓道:“小兰做梦啦。”小兰的眼皮跳动起来,并有了表情,真的像是在做梦。
婉娘继续道:“小兰同王婆婆在家……哦,是姐姐租的房子。小兰觉得房子漂亮吗?”
小兰嘴角动了一下,过了好久,轻轻道:“漂亮。”
婉娘赞道:“姐姐对小兰真好,选这么好一个地方,比小兰以前住的院子好多啦。”
小兰嘴角旋起一丝微笑。
婉娘道:“王婆婆晚上做了什么好吃给小兰?”
停了片刻,小兰答道:“婆婆烙了饼,很好吃。”
婉娘声音更加轻柔,道:“天黑了,小兰和婆婆睡觉了。然后小兰做什么了?”
沫儿突然明白过来,婉娘这是在追问小兰出事那天的情况。
小兰的眉头锁了起来,似乎很不愿意想起。婉娘忙道:“小兰不怕,姐姐在身边呢。你看到的那些都是假的,是做梦。”
小兰的眉头慢慢舒展,但脸上明显带出些微惧意。婉娘的声音越发柔和,道:“小兰告诉姐姐,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小兰做了什么了?”
小兰嘴巴蠕动,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小兰渴了,起来喝水。”
沫儿更加好奇,在一旁跃跃欲试,张嘴想问小兰看到什么了,被黄三一把拉住,捂住了嘴巴。婉娘瞪他一眼,继续引导小兰讲话:“唔,小兰喝了水,看到了什么?”
小兰猛地折起身,复又躺倒在椅子上,发出一声惊叫,接着捂着了眼睛,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婉娘轻轻揉按着她的眉头,柔声道:“这是做梦,不是真实的。真实的小兰很安全,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小兰身上……小兰同姐姐看戏呢,不怕不怕。”
仲夏之夜,本来已经相当闷热,加上八个燃烧的迷谷散,房内的温度很快上升,尤其听到婉娘说“太阳暖洋洋照耀”,沫儿瞬间浑身发粘,燥热起来。
唯有小兰,听了此话慢慢平静下来,但仍然蜷缩着,一脸惊恐。婉娘追问道:“小兰看到了什么?”
过了很久,小兰才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虫子……婆婆屋里好大的虫子……”
文清同沫儿对视了一眼。看来当时猜测的没错,小兰起来喝水,听到王婆婆屋里有响动,过来一看,发现有很多大虫子,受到惊吓。
婉娘安抚道:“小兰不要急。婆婆屋里的虫子在做什么?”
小兰的身体扭动了起来,五官皱在了一起,似乎极不情愿面对当时的情景:“虫子……一只虫子咬婆婆的脸……啊,另一只虫子从婆婆的肚子钻进去了……啊啊……”小兰又惊叫起来,尖利的声音,抽搐的身体,在惨白的迷谷散光芒下显得尤为瘆人。
婉娘连忙安抚。小兰断断续续道:“虫子吃的好快……三只、四只,啊,五只大虫子……婆婆变成一张皮了……”沫儿对虫子事件早有心理准备,听她描述尚可接受,但一听到“只剩一张皮”,顿时毛骨悚然。
婉娘追问道:“那小兰躲在哪里呢?”
小兰小声道:“小兰在窗前……不敢出声……”迷谷散的光线不如刚才明亮,黄三上前示意,要婉娘尽快结束。
婉娘点点头,继续问道:“院子里有个鸡窝,小兰躲进去了,是不是?”
小兰每回答一个问题,都要停顿很久。婉娘似乎有些急了,看了看渐渐暗淡的迷谷散,道:“好了,小兰睡吧……”
尚未说完,小兰突然呼吸急促起来:“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了!……他赶着虫子来咬我!”
婉娘一愣,道:“他是谁?长得什么样?”
小兰气喘吁吁,似乎在逃跑:“一个叔叔……啊,他能指挥那些虫子,虫子来了!”
婉娘的头上沁出了汗珠,道:“小兰慢慢讲,那些都是做梦。”
小兰深吸了一口气,道:“…………一条大黑蛇!”
黄三、文清、沫儿都紧张起来了。大家只想着院子里有虫子,没想到竟然有第三个人在场,还有黑蛇。
小兰颤抖着声音道:“黑蛇同虫子打起来了……叔叔指挥不动虫子了……我躲进鸡窝,公鸡嘎嘎乱叫……虫子害怕啦,叔叔不管我,卷了婆婆的人皮去追虫子了……”
迷谷散效力将尽,光线越加暗淡。黄三大急,忙打手势。婉娘柔声道:“小兰真坚强,做了噩梦也不怕……好了,梦做完了,就全忘了吧……小兰以后只做又甜又美的梦……小兰困啦,继续睡觉,一觉睡到大天亮……”
小兰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均匀,重新进入梦乡。
八个方位的迷谷散闪了几闪,几乎同时熄灭。黄三将小兰抱到婉娘房间安顿好,重新回到中堂。
天色已晚,但四人没有丝毫睡意,都在回想小兰刚才的话。
婉娘脱了白袍,接过文清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一把脸,又一口气喝完一杯茶,方才说道:“这个天气,可热死我了。”
燃尽的迷谷散呈暗绿色,触之即成齑粉。沫儿捏了一点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闻,道:“只剩下些臭味了。”端起碟子便要倒掉。
黄三连忙阻止,将灰烬收集在一起,飞快倒入文清的茶盅,嘶哑道:“喝了它。”
文清愣愣地看着这盅泛着绿色泡沫和腐臭味的茶,黄三再一次道:“喝了它。”文清不再犹豫,咕咚咕咚喝了精光,还砸砸嘴巴道:“有些干涩。”
黄三赞赏地拍拍文清的肩,文清嘿嘿一笑。沫儿本来幸灾乐祸地看着,看到黄三和文清彼此毫无间隙、充分信任的样子,竟然生出几分嫉妒来。
文清又倒了水,将茶盅里残余的粉末也冲着喝了,这才问道:“小兰说的,可信么?”
婉娘继续喝茶,答非所问道:“迷谷果聚魂引魄,出血菌联通阴阳,两者共同做成熏香,点燃后可使得当日情景在被熏疗者脑海中重现。”《山海经》中曾有记载,说人若佩戴迷谷,便不会迷失方向,实际上是因为迷谷果有引魂聚魄之效,可让人保持清醒,正确判断方位。
这么说,婉娘是通过迷谷散,让小兰重新回想起那晚的情景。
沫儿嘲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跳大神呢。”
婉娘眉开眼笑道:“我跟你说,我当初来洛阳,还真想过做神婆子呢。跳大神来钱更快,还不用做香粉这么辛苦,要不,”她上下打量着沫儿,吃吃笑道:“我们俩合伙,我在前面跳大神,你就穿着披风在背后扮狐仙,怎么样?”
沫儿不屑一顾,道:“坑蒙拐骗的事儿,我才不做。”
婉娘捏着鼻子,学着沫儿的声音,道:“坑蒙拐骗的事儿,我才不做,我只说谎蒙人。”沫儿勃然大怒,气哼哼扭到一边。
文清埋怨道:“婉娘你惹他干嘛。”拉过沫儿,不无担心道:“我看小兰已经忘了那日的恐怖了,今晚这么一搞,不会再刺激到她吧?”
婉娘悠然道:“放心,这便是迷谷散的功效。醒了之后,她什么都不记得,连残余的恐惧都不会有了。”
文清高兴道:“太好了,小兰终于完全恢复了。”
婉娘又道:“今日三魂算是齐全了,可惜七魄只回来六魄半,灵魄不全,想如以前一样聪明伶俐,估计难了。不过也好,对小兰来说,平平安安地长大,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话虽这么说,文清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咂舌道:“早知道中午就应该给她吃两丸。”黄三接口道:“迷谷有毒,吃这一颗,已经是冒险了。”文清又道:“当时在场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婉娘摇摇头,“不知道。可惜时间不够,无暇多问。用迷谷散引人休眠,必须在迷谷散燃尽之前,让她重新进入梦乡,否则的话,只怕她永远都要陷入这个噩梦之中,不能自拔。”
果然如婉娘所说,小兰神智恢复,虽不如以往机灵,但腼腼腆腆,文静听话,也十分可爱。沫儿试探过,往日那些惊恐悲苦经历,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连王婆、孟婆都毫无印象。三日后,曾绣来访,姐妹俩抱头痛哭。曾绣对婉娘感激涕零,说了一车感谢的话。
曾绣另外找了地方安顿小兰,据她讲,她有个朋友愿意帮忙照顾。婉娘唯恐重蹈孟婆子一事覆辙,含糊讲述了孟婆如何对待小兰,希望曾绣能找个可靠人选。追问好久,曾绣方才红着脸道,那朋友是她的一个真心倾慕者,正在筹备将她赎身。于是此事皆大欢喜,众人皆开心异常。
但老龟被杀一事,仍然毫无头绪。文清曾多次问起,但连婉娘也表示无可奈何,称只能静候时机,因闻香榭毕竟只是个卖胭脂水粉的,不是衙门捕快,此事便被搁置下来了,每每想起,文清和沫儿皆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