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活计不是很多,文清和沫儿抽空去静域寺看了戒色。戒色更加消瘦,一提起圆通方丈便泪眼花花。沫儿带了一包饼给他,对他的难过感同身受,却无能为力。

天气骤变,黄风刮了一天一夜,后院的池塘子完全冻实,结成了一整块白玉般的巨大冰块。清晨时分,下起了小冰晶,沙沙的响声整齐均匀,犹如天地奏起的乐章。

婉娘换了一件毛领的羽绒大氅,给文清和沫儿每人取了一件加厚的棉袍,兴致勃勃道:“今天我们去赏雪景。”

沫儿惦记着小五要来找他一事,有些踌躇。文清道:“如果小五来了,就让三哥留他吃饭。”沫儿这才同意。

街上尖峭的冷风,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婉娘兴致高昂,一路上不住吹嘘自己制作香粉的技艺,连看到路边偶尔飘落的干枯杨叶,也要洋洋得意地讲解下其中的医理。好在冰晶渐渐变成了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沫儿终于忘记自己的心事,高兴地和文清在雪地里追打。

如今已是深冬,数九天气寒冷异常,但街上的人反而比初冬要多,神色也不再匆匆。年头至今,唯有数九至年节是一年里最闲的季节,一年的忙活和收成,都用来支应深冬这几个月了。农夫已经将锄头挂在墙上,将犁头擦拭明亮,收起备用;外出收购粮食、货物的小商贩卸了马车,将牛马入圈,喂养得膘肥体壮的,只待来年麦收的勃发;城里的商铺已经备足存货,预备着年前狠赚一笔。所有的人都不知不觉中将忙碌的脚步放慢,期待岁末的到来。

三人越走越远,竟然来到了修行坊。迎面是一座高大的府邸,青砖绿瓦,红脊飞檐,甚为气派。大白天的,门口两个巨大的红灯笼却亮着,映着微白的地面,十分娇艳。

沫儿仰脸看了一眼牌匾,念道:“薛——府——”转头问道:“我们来瞧薛小姐吗?”

婉娘未答,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小瓶子,倒了点粉末出来朝沫儿的脸上飞快涂抹一阵,歪头瞧了瞧,抿嘴笑道:“好了。”

文清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沫儿道:“什么好了?”

婉娘朝他肩头一拍,道:“去吧!”用力将他推出。沫儿踉踉跄跄往前奔了几步,还没反应过来,从薛府门后窜出一个矮胖男子,一把抓住沫儿,叫道:“终于抓到你了!”圆圆的脸,却是老木。

沫儿回头,见婉娘与文清故意躲得远远的,装作一副路人的样子,情知是婉娘让他去打探消息,仍然恨得牙根痒痒。

老木抓住了沫儿,瞪眼道:“小崽子,上次故意引诱我抓错人,这次你可逃不掉了!”

沫儿惊恐地望着他,心思快速转动。听他的口气,似乎没认出自己。

一个伙计从门房后探出头来,老木连忙堆笑道:“我侄子,我侄子。”抓住沫儿的肩头,推搡着走到前面路口的一个小门前,四处瞧了瞧,推门进去。

门内两个人,正围着火盆烤火,左边一个高颧骨的站了起来,对面那个黑脸男子却一动不动。老木得意道:“我抓到这小子了。”

高颧骨男子扳过沫儿的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道:“别再抓错了。”沫儿不明就里,只好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一言不发。

老四将房门关好,走到窗台拿了一张画像来,抻开了对着沫儿看了又看,然后指给高颧骨男子,道:“你瞧,怎么不是?”

高颧骨男子道:“我瞅着脸型不太一样。”沫儿眼睛的余光扫过画面——是小五的像。

老木急道:“肯定是这些天瘦了。”高颧骨男子不再说什么,抓过沫儿,阴恻恻道:“小子,老实点。”旁边的黑脸男子犹如入定了一般,连眼珠都不转动一下。

沫儿揉揉眼睛,挤出一副哭相,道:“老叔做什么?”

高颧骨男子喝道:“东西呢?”

沫儿无辜道:“什么东西?”

高颧骨男子一个巴掌掴来,打得沫儿一个趔趄,脸上霎时间起了五个手指印。老木慌忙拉住,道:“老花你下手也太重了!他还是个孩子呢,哪里禁得住你这么打!”又连忙俯身去拉沫儿。

沫儿捂着脸哭道:“你干吗?”

高颧骨的老花冷冷道:“你以为藏起了那些东西,我就不敢杀你了?”

老木劝道:“你一个小娃子家,拿那些东西没用。就是去当铺,当铺也不敢收。”

沫儿见老木好说话,便转向老木,哭道:“叔,我前几天害了一场大病,发了好几天烧,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也不认识你们,你告诉我,我怎么啦?”

老木看了看冷着脸的老花和黑面人,嗫嚅道:“真的?”

老花瞪眼道:“老木,你上次被他骗得还不够?”

沫儿泪如雨下,哭得哽咽难言。老木赔笑道:“也许他真是忘了。”转向沫儿,板起脸道:“男人可要说话算话。你和老虎答应帮我们老大做事,就不能中途反悔。你怎么能将那些首饰偷走呢?”

沫儿擦干泪,翻着眼睛想了半晌,道:“是不是一串粉色的玉珠串儿,一枚金戒指和一个粗大的金手镯?”

老木一拍大腿,喜道:“想起来了?”

沫儿迷惑道:“我从哪里得到的这些东西?”

老木引导道:“两件是你和老虎盗墓……”说盗墓两个字时,连忙捂住了嘴巴,小心地朝门口看了看,接着道:“你把这几样东西还给我们就好了。我保证不让你挨打。”

沫儿问道:“老大是谁?”

老木嘴巴朝坐着不动的黑面人一努,“就是他。”

老花暴躁道:“老木,你婆婆妈妈做什么?要我说,一巴掌打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沫儿惊慌道:“叔啊,我是真不记得了。”老木嘟哝道:“你打死他有什么用?关键要找到东西。”

老花不再做声,只在旁边恶狠狠地盯着沫儿。

沫儿拉住老木的胳膊,恳求道:“叔,你多讲一些,帮助我想想。”

从老木的话里,沫儿才了解小五最近的动向。不错,小五是撒了谎。小五和“老虎”来到洛阳,受雇于人,参与了盗墓事件。目的是要尸体上的一件首饰。

但首饰用来做什么,似乎老木也不知道。“老虎”成功拿到了首饰,却想就地涨价,老大不同意,小五便趁其不备拿走了盗墓的首饰,还顺手偷走了藏在老木怀里的玉珠串儿。

后面的情况,沫儿猜测,小五为了躲避老木等人,将首饰塞给了小李哥,然后又趁小李哥不注意偷了回来。后小五在街上被人指认,慌忙之间遇到沫儿,就将钱袋丢给了沫儿。几天前,老四打听到了小五的行迹,跟踪他到修善坊,却误将沫儿抓了来。但是这些人指使“老虎”盗墓,目的似乎并不是图财这么简单。婉娘从小五身上拿到的那个带着断指的戒指,又是做什么用呢?

但如今顾不上想这个了。今日又被他们抓了来,思考如何脱身才紧要。

老木讲完,皱眉道:“这娃子,我是为你好。你要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做什么?快还给我们。”

沫儿呆呆道:“叔,让我想想那些东西在哪里。”

房门突然开了,大片的雪花裹着冷风吹了进来,炉中的火瞬间一亮。老四闯了进来,搓着双手道:“真他妈的冷!”

老木慌忙将门关上,邀功道:“我今天运气好,正好碰上这小子。”

沫儿暗暗叫苦。老四捏起沫儿的下巴,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道:“我怎么瞅着像是上次抓错的那个呢?”

老木接道:“怎么会?那个清秀些,狡猾得很。这个是方脸,样子老实。”

一提起上次,老四破口大骂,“那个该死的小兔崽子,装出一副可怜相,害得老子将三个月的工钱都赔给人家了!看我下次再遇到他,一巴掌拍死他……”他骂一句,沫儿在心里回一句,脸上却要装出一副木讷诚恳相。

老花在旁边冷冷道:“怨谁?抓错人了不说,还被一个小孩子坑了。哼!”这句嘲弄十分刺耳,老四脸涨得通红,腾地站了起来,手指着老花要说什么,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黑面人,硬生生咽了下去,悻悻然重新坐下。

老木看气氛不对,连忙劝道:“时间不多了,还是赶紧找东西要紧。”

老花道:“你们两个都过来这边,谁在那边守着?”

老木哈腰道:“有几个小伙计。”

老花哼道:“那怎么行?赶紧回去!”老四看似憋了一肚子气,抓起沫儿的衣领,一言不发推着就往外走。老花叫道:“把他留下!”

老四回头,眼睛如同匕首一般,“你抓住的?”老花无言,看看黑面人,气急败坏道:“老大说让你们听我的!”

老四哼了一声,拎着沫儿就走。老木慌忙朝老花鞠了一躬,跟在老四后面急急地走了。

沫儿顺从地夹在两人中间,并排走着。那个黑面人就是所谓的老大,可是他从头至尾,犹如死人一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在做什么?

同上次一样,走出修行坊不远,沫儿的眼睛被蒙了起来,但没有放那种让人口脸麻痹的噬魂粉。老四低声对老木道:“有人问起,就说你侄子得了红眼病。”然后转向沫儿恶狠狠道:“你小子要敢叫,我一脚将你的肠子踹出来。”沫儿心里回骂道:“敢动你小爷一指头,小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脸上却老老实实的。

三人往西到了一个街口,上了一辆马车。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沫儿才远远地嗅到空气里有淡淡的香甜味,知道离贤德里不远了。

但马车似乎并未经过贤德里,香味越来越淡,又拐了几个弯,马车停了,沫儿被老木抱了下来,走过一个门槛,穿过一条长长的石子路,走过一片伴着寒风哗啦啦直响的竹林,来到一个房间里停下。

老四道:“我去看看那边怎么样,你好好问问他,东西在哪里——别女人般磨叽,三句两句就上当!等我回来!”老木忙点头道:“你放心!这次绝不会再出错了!”

老四走了,老木将沫儿眼上的黑布取了下来。沫儿揉揉眼睛,看了看周围的情景,道:“叔,这是哪儿啊?”

这里看起来像是废弃的书房,左边靠墙摆着一个残旧的书架,上面胡乱地堆着一些书籍。屋里正中生了炉火,虽然不旺,但还算暖和。右侧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

老木板起脸道:“别瞎打听!”然后凑近了,那手掌在沫儿的脖子抹了一下,故作严厉道:“我跟你说,他们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可不要得罪了他们。”

沫儿显出害怕的样子,结结巴巴道:“虎哥呢?我要见虎哥。”沫儿听小五说过,他和虎哥做生意,料想老木嘴里的“老虎”同“虎哥”就是一个人。

老木道:“我不知道。”

沫儿拉住老木的手臂摇晃,哀求道:“叔,我看你是个好人。我如今迷瞪得很,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老木心软,见沫儿求他,道:“我们老大让我找到你要回那些首饰,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沫儿甚为丧气,正想细细再打听,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尖细的呻吟,犹如谁被人捏住了脖子,想叫又叫不出来,从喉管里挤出的一般,不觉一惊,叫道:“什么声音?”

老木却似乎司空见惯,毫不在意道:“隔壁杀鸡呢!”一语未了,又一声轻如蚊音的长啼声传来。

老木见沫儿低头不语,也不去打扰他,自顾自往火炉里加柴。

沫儿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那声音很弱,不用心几乎听不出来。沫儿坐的位置正对着大门,细细的声音却像是从身后传出来的。但身后是厚厚的一堵墙,连一个门窗都没有。

老木拨旺了炉火,拉了凳子坐过来,郑重其事道:“你老实说,那东西你藏哪了?”

沫儿很想起身在房间里四处查看一下,但老木在这里,显然没办法,而且这次肯定难以逃脱。婉娘也许有办法应对,不如这次就将他们引到闻香榭算了。正在迟疑,房门啪地打开,老四探头叫道:“老木!快来帮忙!”

房门打开的一瞬间,沫儿连忙趁机往外瞄了几眼。这像是一个破败的旧园子,想来和昨天库房看到的一样,是属于薛家的。

老四看起来并未受伤,但短衫上却有血迹。老木吃惊道:“怎么了?”

老四警惕地看了一眼沫儿,摆手道:“快点!”老木慌忙出去,外面咔嗒一声,门被锁上了。

这下正好遂了愿,沫儿先扑到门上,想窥探老四和老木去了哪里,谁知这门严丝合缝,又十分厚重,竟然一点光线都不透。沫儿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两人匆匆的脚步走远,这才放心地在房间里四处溜达。

地面上很干净,桌子上一尘不染,放着一盏油灯,墙角的柴码得也十分整齐,想来这是他们日常起居之地,常有人打扫的。沫儿走到后墙,用拳头敲敲,声音沉闷,并无异样。

“嗷”一声沉闷的低吼响了起来,然后转换为尖尖细细的叫喊,拖着长长的尾音,中间夹杂着呜呜和咯咯的音节,听不出来是哭还是在笑。声音虽然很小,却如针扎一般直直地刺入耳膜,让人甚为不适。

沫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这绝对是人或者大型动物发出的声音,而不是什么杀鸡。声音发得很奇怪,似乎距离沫儿很近,又似乎很远。

沫儿将地面、墙面都敲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旁边那个碍眼的破旧凌乱的书柜,也没有像沫儿想象的一样能够闪到一旁,再从后面出现个暗门来。

声音时断时续,不住往沫儿的耳朵里钻。有时是哀嚎,有时是喘息,有时却是咿咿呀呀的清唱;有时一个人的声音,有时却是一群。而所有的声音都机械而呆板,不带一点儿情绪,听起来凄厉而诡异。但声音的来源却很难辨别,靠近了后墙,感觉是在前门,走到窗前,听起来却是在后面。

老木和老四已经出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仍然没有回来。沫儿如同困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那些声音仍然萦绕不断,沫儿捂住耳朵走到窗前——这个房间有两个窗子,没用窗纱,而是用了厚厚的白色油布钉得死死的。他试图用手拔出一个钉子,指甲都断裂了,钉子也没拔下来。这样一来,更加烦躁,大冷天的浑身冒汗。

实在没办法,沫儿打算乖乖地去火炉前坐下,等着老木回来。经过门边,心有不甘地拉了一下门栓,只听门锁啪地掉在了地上,门吱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