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一口气跑到了闻香榭门口才停住脚。回头看看,老四和老木并未跟上来,这才推门进去。

院落里,黄三正在研磨花粉,婉娘脸上盖着个手帕子,悠闲地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听见沫儿进来,手帕子也不揭,翻了个身道:“文清,端饭来。”

文清端了饭菜过来,看着沫儿疑惑道:“你去找小五,怎么满是灰尘和馊味?”沫儿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流口水流的,三下五下脱了外套,打了水细细地洗了把脸,才恨恨道:“我碰到坏人了!”然后一边吃饭一边详细讲述被掳的情形,并用当年乞讨时学来的恶毒粗话将老四骂了个死。

文清连忙查看沫儿手腕脚腕上的勒痕,惊叹道:“沫儿真聪明,要我肯定没办法逃出来。”

婉娘依然躺着没动,慢悠悠道:“还不如就带那两个家伙来好了。”

沫儿叫道:“我还不是担心给闻香榭惹上麻烦?”

婉娘抓掉手帕子,笑眯眯道:“我这人最不怕麻烦。”

沫儿顾不上吃饭,连忙问道:“你说小五找我,我想他们是把我当做小五了吧?可是小五去哪里了?”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小五没事,放心。”

沫儿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翻着白眼道:“小五到底怎么样,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

婉娘无辜道:“我哪里知道?是你自己要去找小五的。”

沫儿知道婉娘的话真真假假,同他一样说谎不用打腹稿的,便不去理她,一心一意回想刚才被掳的细节,努力将思绪整理清楚。

这伙人是针对小五来的。看样子是小五偷了或者拿了那些首饰而引起的麻烦。但是老四和老木显然不认识小五,所以才会将自己当做小五抓起来,这么说他们不是一伙。那天同小五一起,被捕快追赶的大汉又是谁呢?不管怎么,可以肯定的是,小五有危险了。

四季花露已经静置了十二个时辰。春夏秋冬四季花露分别呈现淡粉色、红色、淡黄色和琥珀色。婉娘拿起春花露闻了闻,满意道:“不错,香味不浓不淡刚刚好。”说着将四季花露一股脑儿倒入一个稍大的玉瓶里。四种花露秉性各不相同,兑在一起竟然犹如沸水一般,翻滚跳跃,伴随着一股尖利的刺鼻味道发出滋滋的热气,原本清丽的花露也变成了浑浊的白色。文清吃了一惊,迟疑道:“莫不是搞错了?”

婉娘不答,胸有成竹地拿了玉簪在花露中慢慢搅动。半炷香工夫过去,刺鼻的气味散去,水面也不再翻腾。

沫儿心里惦记小五,几次暗示婉娘要出去寻找,婉娘置若罔闻,自己又不敢擅自行动,便苦着一张小脸无精打采地坐在旁边,也无心来看婉娘调配花露。文清拉拉他的衣袖,安慰道:“别担心了,婉娘肯定会有安排。”

混合后的花露呈现一种奇怪的颜色,粉色红色黄色琥珀色并未混成一锅粥,而是旋转缠绕,各颜色之间泾渭分明,犹如全福楼里做得五彩宝塔形馓子。沫儿惊奇地张大了嘴巴,文清道:“有些像过年时的糖果。”

婉娘叫道:“三哥,取些牡丹花露来。”黄三从搁架上方拿了一个小瓶子下来。

沫儿奇道:“静置前不是已经加了牡丹露吗?”

婉娘一边倒入牡丹花露,一边简短道:“那是根露,这是花露。”说话之间,加入了牡丹花露的香露突然散开,缠绕的颜色犹如暴露在阳光下的彩虹,瞬间融解消散。

原来四季花卉同人一样,性格喜好各有不同,便是同一季节的花,也是温热寒凉,各有其习性,香味差异也大。牡丹贵为花王,雍容大气,可融合众花之长,压制众花之短,且其根为本,其花为显,故在做四季花露时需放入牡丹根露,沉其污浊,去其轻浮;而在最后,则需放入牡丹花露,统众花之精气,融众美之香氛,方能做成群芳髓。

看着香露渐渐变得清澈,沫儿吐舌道:“妈呀,瞧这个麻烦的。这就是群芳髓了?”

婉娘道:“这才十一种花,还差一种呢。”叫了文清,去后园子的假山洞里,将曼殊莎华剪了一朵儿回来,放入香露中。

如同三魂香当时的情景一样,曼殊莎华瞬间化作水珠,融入其中。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散开来,萦绕不去。这种香,似乎就在你的身边;细细闻了,又不知何处,仿佛雨后初霁的清新,淡而不寡,浓而不俗,空灵飘逸和繁华艳丽共存;又如春花飘逝的忧愁,重而不滞,轻而不浮,郁郁忧伤与浅浅爱恋同在。

沫儿沉醉地吸着群芳髓的香味,对婉娘的制香手艺心悦诚服。无意中回头一看,竟然发现黄三的眼睛满是泪水。

黄三察觉到沫儿的目光,连忙低了头研磨花粉,沫儿只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一连过了十几天,再也没有小五的消息。沫儿多次和婉娘要求去被掳的库房探个究竟,婉娘总不同意。每每上街,沫儿不顾寒风凛冽,高高地站在马车上,希望能够看到小五,或者让小五看到他,可总失望而归。时间久了,沫儿甚至怀疑小五离开了洛阳,或者出了什么意外。

这日吃过早饭,婉娘称要去于府送群芳髓,沫儿担心遇上公孙小姐,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一看留在家里便要将三斤玫瑰粉研碎,便改了口,死乞白赖地跟了来。

今日天气晴好,婉娘三人也未赶车,步行前往,甚为自在。

于府位于正平坊东北角,是其祖父置办。国子监亦在此地开设,街道两侧槐荫夹道,深幽静寂,正是求学读书的好所在。行至门口,门房进去通报后,一个小厮领了婉娘文清进去,沫儿不肯进去,独自在门口玩耍。

门口槐树上挂着些槐虫茧子,沫儿摘了之后取出蛹,指挥它“东扭扭西扭扭”,玩得十分起兴,并收了两个大的,等文清回来一起玩。

正玩得高兴,突然有人将他的肩膀一拍,扭头一看,竟然是小五。未及说话,小五拉了他跑到临近乐和坊的一条小巷子口。

沫儿又跳又叫,高兴道:“你怎么这么久不来找我?”

小五只管拉着沫儿的手呵呵地笑。他比三月时分长高了许多,穿了一件圆领斜襟府绸棉衫,褐色散脚裤子,脸色也圆润了些,看起来应该衣食无忧。

沫儿犹如竹筒倒豆子,叽里呱啦倒出一连串问题:“你这些天去哪里了?那些首饰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你在长安过得怎么样?”

小五性格与文清相似,但比文清成熟许多。在沫儿的追问下,小五简单讲了这些日子的经历。

小五娘一死,小五就被叔叔卖给一个做香料生意的货商,去了长安。谁知不到一个月,掌柜家里突遭变故,香料铺子被卖,小五被转手卖给一个叫“虎哥”的倒卖珠宝的汉子,跟着做起了珠宝生意。

二十多天前,小五同虎哥一起来到洛阳。不日,从一个疤脸汉子手里收购了一批首饰,哪知这些珠宝竟然是袁老爷小妾的陪葬之物,于是便发生了被捕快追赶一幕。小五当时慌不择路,正好看到沫儿,便将手中的东西抛给了他。

沫儿原本担心小五参与了盗墓行动,听了小五的解释,终于放下了心,将自己流落洛阳城、进入闻香榭的大致情况讲了一下,兴冲冲道:“我在闻香榭里做小伙计,今天我带你去看看。你还回不回长安了?”

小五憨厚一笑,道:“我要过些天再回去。如今可不比以前,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也不错,做小伙计总好过在外乞讨。你家掌柜怎么样?”

沫儿喜滋滋道:“我家老板娘人很好的,刀子嘴豆腐心,不如我去求了她,你也来闻香榭学做香粉如何?你学得肯定比我要好。”

小五笑道:“那怎么行?我可不会做香粉。”

沫儿突然想起那天的断指,脱口问道:“婉娘——就是我家老板娘,她说有一天在街上碰到你了,还从你身上拿了一个脏兮兮的荷包,里面有一个女人的手指和戒指。”

小五瞠目道:“哪天的事儿?你老板娘长什么样儿?你说的东西我从来没见过。”

沫儿愣了一愣,高兴道:“不是你就好,肯定是她认错人了。我看到那个死人手指,吓了一跳呢。”

沫儿担心婉娘和文清出来后找不到自己,便拉小五道:“婉娘去于府送香粉,这会儿要出来了。走吧,我让婉娘请你吃饭。”

小五浓密的眉毛挑动了一下,道:“看来她对你还挺好的。”

沫儿扭捏道:“她又贪财又小气,不过脾气还好。怎么,你的老板不好吗?”

小五随意道:“也不是不好。男人么,总是严厉些。”

沫儿道:“对了,你那天丢给我的首饰还在闻香榭里呢,你跟我一起去拿回来。”

小五眼睛闪了一下,道:“算了,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要了,送给你吧。”

沫儿急切道:“这个倒无所谓,但是你这几天出门一定要小心。”说着将那日被掳一事细细地讲了一遍,特别对逃脱一节添油加醋,说得自己比诸葛亮还足智多谋,引得小五拍手叫好。

两个人只顾聊天,时辰都忘了,一看已近午时,沫儿便拉小五一起吃饭。小五却称中午有事,老板只放了自己一个时辰的假,答应沫儿一定再去找他。沫儿无奈,只好依依不舍地同小五告了别,看着小五走远,自己回到于府门口。

婉娘和文清已经在于府门口等他了,见他过来,文清高兴道:“见到小五了?”

沫儿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接着看了看旁边笑眯眯的婉娘,道:“当然。小五如今跟人倒腾珠宝首饰,那些东西不是他偷的,只是不小心收到了赃物。”

婉娘点头,做恍然大悟状。沫儿不甚满意婉娘的态度,觉得她应该和自己一样欢呼才对,不由皱了一下脸,又道:“你那天也认错人啦。那个断指和戒指不是他的。”

婉娘表情夸张地“哦”了一声,也不多问小五的情况,连声催促他们走。倒是文清看着沫儿的脸,兴趣盎然道:“怎么了?小五还好吧?你怎么不邀请小五到我们家玩去?”

沫儿噘嘴道:“他有事情,以后再去找我。”

婉娘道:“沫儿,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想去看看那天被掳的库房吗?今天天气好,不如我们去探一探,如何?”

沫儿大喜。他见婉娘对小五的话不是很信,正想找个法子证实一下。

那日沫儿被老木横抱出去时,经过一条满是香甜味的街,接着又听到了“上店街麻花店”王掌柜说话,所以断定关他的库房一定离贤德里不远。

贤德里临近定鼎路,与于府方向相反。沫儿对这一片原本熟悉,再加上香味的**,很快便找到了。

那个砸死张麻子的牌坊已经被拆除,张麻子的油角店已经变成蜜饯铺子。王掌柜的店铺靠里,生意依然红火。沫儿溜溜地顺着墙边走,唯恐被王掌柜认出来。

这条巷子不是很长,一会儿工夫就从头走到了尾,商店铺子没了,周围僻静了很多,再往前走约百步,是一些更小的巷子或者角门。沫儿闭上眼睛,由文清牵着,静心听着周围的动静,大约走了三四十步,沫儿睁开眼睛道:“可能是这里了。”

右边出现一条窄小的巷子。三人走了进去。此时已经午时,阳光明亮而热烈,但这条巷子竟然如同冰窖一般,散落的阳光只留下一片惨白的光线,仿佛热量都被长满绿苔的墙壁和地面吸收了。走过一条幽长的小巷,进入一片稍大一些的空地,对面并排三间高大的房屋,中间有扇宽大的木门,上面落着两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无窗户,墙面上方留了两个小小的天窗,看起来这里不是正门,倒像是个后门。

文清挠头道:“库房建在这里,出路留这么小,出入货物多不方便!”

沫儿四处看了看,道:“应该就是这里。”

婉娘正在查看门锁,回头一笑,道:“你确定?”

沫儿点点头。这儿与贤德里相隔不远,竟然僻静异常,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也无一人经过。婉娘从头上拔下银簪,对着其中一把大锁一阵摆弄,锁啪的一声开了。然后拿起另一把锁,看了良久,才轻笑道:“早知道今天应该带三哥来。”

文清看着四周的动静,沫儿凑上去,道:“怎么了?很难开?”

婉娘瞥一眼他,得意道:“这种小玩意儿,哪里就难得倒我了?”拿出荷包,从针线包里取出一枚小针,与簪子一起慢慢伸入锁眼,缓缓拨动,只听里面嘎嘎作响,哗啦一声,锁开了。

文清本意要留在门口望风,婉娘却道不必,着文清沫儿先进去,她自己在外面将门锁挂成开启之前的模样。但是一进去,沫儿就发现,自己错了。

这个不是自己那天待的库房,虽然大小差不多,但里面的布置完全不一样。天窗被钉上了厚厚的木板,房间里一片幽暗,扬起的尘土形成一串诡异的光斑,在通过门缝照射进来的光线上跳跃着。沫儿的眼睛尚未从正午的强光中适应过来,只感觉到一阵子冷风吹过,灰尘和腐败的气息夹杂着一种奇异的香味扑面而来,身上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婉娘进来,随手关上了门,站在沫儿身后。沫儿深吸了一口气,顿时安下心来。等眼睛适应黑暗,三人都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