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府,已经误了约定的时间,明崇俨等已集中完毕,只等公蛎。

共十个人,除了明崇俨,公蛎,一个神态傲慢的瘦道士,明崇俨叫他云道长;一个弥勒佛一样的胖头陀,法号圆因;一个刀疤脸猎户,叫王大有;一个四十多岁左右的矮胖子,满嘴脏话,名字叫做郭袋,身上叮叮当当佩戴着十数种护身符,什么观音菩萨、弥勒佛、桃木手串、黑玉貔貅,甚至还有一颗长长的虎牙,俗不可耐;还有一个面目黝黑、神态冷淡的老铁匠,年纪五十上下,腰里别着一个小皮口袋,里面放着锤子铁锹等各种打铁工具,却是今日新来的,明崇俨介绍说他叫铁锺,言语之间对他颇为敬重;另有王进带着两个侍卫。

明崇俨将十人分成三组,他、胖头陀、王进一组,云道长、公蛎、矮胖子一组,另一组是老铁匠、刀疤脸和两个侍卫。

矮胖子听了却不依,叫道:“奶奶的,我不爱看臭牛鼻子的脸色,换人换人!我跟铁大一组!”自行站到老铁匠身边,推了刀疤脸到公蛎这组。云道长哼了一声,极其无礼地瞥了一眼公蛎,傲慢道:“这个废物,我不要。”

若往日,公蛎早暴跳如雷了。但今日公蛎无心争吵,而且毕岸既然不在,分到哪组原是无所谓的。公蛎瞧也不瞧云道长一眼,也走到老铁匠身后,矮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褪下手腕上一串桃木珠子塞给公蛎,挑衅一般斜眼看着云道长,嘴里道:“来来来,哥哥护着你。”

如此一来,第二组只有云道长和刀疤脸,只好又调了一个侍卫过去。

理清这些,已经亥时中。明崇俨给每人发了一张简易的示意图,再次交代道:“时间紧迫,下面新老阵法交错,异常凶险,我们下去后分头行动,扫清方儒布置的机关。”

矮胖子又骂起来了:“妈的,这什么鬼图?老子看不懂。”说着将图一扔。公蛎感念他刚才仗义,便替他收了起来。

明崇俨道:“祭祀的最终仪式,需在心脏位置正中举行。我们唯一了解的参照物是祭坛周围有三个一模一样的山洞。必须找到这三个山洞之一,再想办法于在明日午时前赶到这里,阻止方儒以祭祀唤醒金蟾。午时前,切记!切记!”他指着其中一个标出的红色圆圈,圆圈上还带着两个箭头,“这个是祭坛的大致位置,共有三条通道可通向祭坛。”

刀疤脸问道:“可有山洞内结构图?”

云道长翻着白眼抢白道:“若要有内部结构图,还请我们来做什么?”胖头陀只在一旁嘿嘿嘿嘿地笑,而老铁匠一副冷漠的样子,对这些争吵充耳不闻。

公蛎觉得,滥竽充数这个词,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制。此时此刻,除了惭愧、无助,还有强烈的孤独感,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念毕岸和阿隼。

明崇俨道:“没有。我曾下去探过,但金蟾阵下,方位错乱,时有移动,因此大家只能依靠经验,便宜行事。”

矮胖子拍着腿大骂:“他妈的这该死的巫教,传个教做个法便是了,启动什么金蟾阵!反了天了!害的老子儿子过生日都不能陪他!”

明崇俨微微笑道:“原来明日公子寿诞,恭喜恭喜!”对旁边一个仕女道:“明日一早,准备一份同上月卢翰林家女儿三岁寿宴一样的寿礼,送到城西饮马庄郭府上。”

姓郭的矮胖子嘴里虽然仍骂骂咧咧的,眼圈却红了。公蛎对明崇俨的这份周到,佩服得五体投地。

明崇俨继续道:“金蟾阵需于今晚子时进入。我这两年来反复推演,今晚子时,虚谷将有缝隙,可以进入金蟾阵内部。但只有一刻工夫,所以大家行动务必要快。”

矮胖子又忍不住了,叫道:“虚谷是什么玩意儿?”

云道长更加用力地哼了一声,给所有人展示了一下他长着鼻毛的硕大鼻孔。

胖头陀摇着扇子,笑眯眯道:“虚谷么,顾名思义,就是阵法之中位置较低处,可有形可无形。”

矮胖子没有再说脏话,嘟嘟囔囔道:“还是不懂。”

明崇俨给每人配发了绳子、特制的火把等工具,还有一些急救的药物,又问:“各位可要选择什么合手的兵器?”其他人皆摇头不用,公蛎左右看看,见搁架上有一把银柄匕首,便顺手拿了,插在腰间。

布置完毕,已将近子时。众人出了门,站在厅堂之外的台阶上。

不知何时起了薄雾,在人脸前飘飘忽忽,感觉不甚舒服。不过天色还算明亮,上弦月满,像在西边天空上挂了个红色的鸭蛋黄。矮胖子喃喃道:“妈的,这巫教可真会选时候!今儿七月十四,马上鬼门大开,偏偏出现血月!”

众人仰天看去。月亮越发红了,边界变得模糊,像一个长满了刺的熟透的野果子。

明崇俨轻声道:“便是再凶险,我辈也义无反顾。”

公蛎不禁肃然起敬,忙收了收心神,紧跟在老铁匠身后。

明崇俨拿出三张剪纸,对着轻轻一吹:剪纸落地,变成一辆双辕轿式马车,两匹高头大马皮毛发亮,蹄子在地面上发出有力的叩击声。

公蛎等人本来要上车,却被云道长抢先了一步,矮胖子挥拳要扑上去,被公蛎和老铁匠拉住了。

明崇俨道:“一组一组来。”依法炮制出第二辆马车来,公蛎等人紧随而去。

马车是全封闭的,连个透风的窗口也没有,如同棺材。车篷内壁上画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头尾处还贴着两张黄裱符。公蛎见怪不怪,矮胖子却好奇不已,到处**,并用手指跟着描画:“妈的这是什么玩意儿?曲里拐弯的,比我儿子画的还难看。”

侍卫回道:“这是入冥咒。”

矮胖子看他年轻,心中不大相信,冲着老铁匠摆出一个笑脸,套着近乎道:“我们四个之中,当属铁大最强。铁大说说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老铁匠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他说得没错,入冥咒。”

矮胖子大咧咧说:“有什么鬼用?”嗤地将车尾的符咒撕了下来。

公蛎一惊,但看车依旧走得平平稳稳,便未发话。矮胖子放在眼前看了看,吐了点口水,将符咒粘贴回原处,嬉笑道:“铁大,我知道你向来不问世事,这次怎么出山了?”

老铁匠理也不理。矮胖子讨了个没趣,却毫不在意,转而用胳膊肘捅捅公蛎:“喂,你小子怎么啦,蔫头耷脑的?”

公蛎打起精神道:“没事。”

他耸起鼻子嗅了嗅,猥琐地朝公蛎胯间轻踢了一脚,笑嘻嘻道:“有桂花油的香味。成亲了吗?”

公蛎道:“没有。”又纠正道:“不是桂花油,是桂花。”他的荷包里,放着从王宝那里得来的桂花。

矮胖子嘴里啧啧有声,冲老铁匠嚷嚷道:“这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呢。明道长怎么选的人?像我们这种成家立业,已经有了传宗接代的,去才合适嘛。”

老铁匠面无表情,但眼底分明闪过一丝沉重。公蛎见他两人虽然举止粗鄙,但心底却善良,忙道:“有家有室的,更要活着回来,老婆孩子都在家等着呢。”

矮胖子冲他一挤眼儿,道:“有没相好的?”

公蛎想起小妖竖起眉毛骂人的样子,揉了揉鼻子,嘿嘿笑道:“这个么,反正我们都得活着回去。”

矮胖子冲他肩头砸了一拳,笑道:“这样就对啦。别他妈像个娘儿们一样。”他紧了紧裤腰带,气哼哼道:“好不容易碰上个太平盛世,老子还指望着儿子孙子给送终呢,可不能让一群邪教给祸害了。”

公蛎正点头附和,车子忽然一晃,矮胖子刚才撕下又贴上的那种符咒腾地着起了火。

急忙去扑,已经来不及了,马车烧出黑黝黝一个大洞,一明一暗的小火焰不断往四周蔓延。

伴随着老铁匠的“跳车”的招呼声和矮胖子“妈的这个车是纸糊的”的破口大骂,四人直直地坠了下去。

黑暗之中,不时有伸出的树枝、凸出的山石划拉碰撞,伴随着矮胖子长长的嚎叫在耳朵边回**,足有一盏茶工夫,公蛎噗通一声跌落在一个好似泥潭的地方,淤泥直接没过口鼻,扑腾了半天才钻出来。

公蛎将又腥又臭的泥沙吐干净,闭眼适应了片刻,一睁眼便见不远处两只脚只露出个鞋底,正在扑腾,忙一个猛子扎过去,将他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却是矮胖子。

公蛎又叫:“铁匠大哥!”对面冒了几个泡泡,老铁匠钻了出来,一手还拉着那个已经摔得晕头转向的年轻侍卫。

四人会合,顿感安心不少。

老铁匠点燃火把。这是狭长的缝隙,上上下下的土层里全是沤朽了的树枝、枯木和将近沙化的山石,下面可能原本是一摊死水,逐渐被朽木填满,这才变成了泥塘。味道自然也十分销魂,刺激得眼睛几乎要流泪。

矮胖子“呸呸呸”吐了半天,顶着一张糊满污泥的脸,又骂骂咧咧起来:“这他奶奶的什么鬼地方?鸟不拉屎的,连个鬼影子也不见。”又冲公蛎致谢:“多谢兄弟,要不是你把老子拔出来,老子得变泥鳅啦!”

有他插科打诨,气氛顿时轻松下来。老铁匠找到一处稍微硬实的平台,将耳朵贴上去听。

公蛎竖起了额上的细鳞,发现缝隙之中有十分细微的风流,便建议道:“我们顺着缝隙往里走。”

四人沿着泥潭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往缝隙深处走去。老铁匠在前,矮胖子第二,公蛎和侍卫在后。

缝隙时窄时宽,地下的淤泥刚刚没过脚面,还算好走。矮胖子又开始叨叨起来:“这玩意儿,跟老子家的稻田一样,不知里面有没有小鱼儿、小泥鳅。”

公蛎玩笑道:“老郭要不你再回去跳泥潭里摸一摸,我们过会儿便在这里打个牙祭。”

矮胖子嘿嘿笑道:“等这件事儿完结了,请你们去吃我家里养的稻田禾花鱼,老子亲自下厨。铁大你也别绷着,”回头冲着公蛎和侍卫道:“约好了啊……”忽然转过身一扑,跳到公蛎身上,双脚缩起,整个身体都挂在公蛎身上,差点没把公蛎给勒死。

老铁匠皱了皱眉,十分冷淡道:“没有耗子。”

矮胖子这才下来,惊魂未定道:“吓死老子了!”

原来他竟然怕耗子,而且是真怕,公蛎揉着脖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矮胖子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好久,确定没有耗子,松了一口气,转头对着公蛎道:“老子什么都不怕,就怕这毛茸茸的小玩意儿!老子……”他忽然停住,笑容僵在了脸上。

公蛎心情轻松了许多,笑道:“好,你不要舍不得……”只听矮胖子大声叫道:“小侍卫呢?”

公蛎回头一看,刚才紧跟在自己身后的侍卫,不知何时不见了。

公蛎扯着喊了几嗓子,却不见有人应。老铁匠道:“你们俩站在这里别动,我回去找一找。”他便是救人,口吻也是极其冰冷,不带一点感情。

公蛎迟疑了一下,矮胖子满不在乎道:“这家伙不定是被臭气熏晕了,还是我去扛回来。”说着拨开公蛎,往回走去。

气流忽然有一丝轻微的震颤,接着只见昏暗的光线之下,隐约出现一个气泡一样的光晕。眼见矮胖子抬脚即将走入光晕之中,公蛎心中一动,叫道:“等等!”

而老铁匠已经出手,一把拖了他回来。矮胖子的裤子活生生少了一块,刚好便是碰到光晕的地方。

老铁匠叫道:“是光髓,快走!”一把拉住公蛎和矮胖子,发足狂奔。

穿过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狭长裂缝,三人来到一处相对宽阔的石室。

老铁匠半弓着腰,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矮胖子在公蛎肩上一拍,道:“老子又欠你一个人情!”接着摸着肚子上被刚才穿过缝隙时划拉的血道子,气急败坏道:“光髓是什么玩意儿?还能吃人?”

公蛎踌躇了一下,道:“不是吃人,是能让人消失,或无端转移至他处,死活未知。”公蛎看过的那些书中,有几章是关于奇异地脉的记载,其中一段,便提到地下洞穴之中,存在一种透明水泡状物质,活物触之,即刻消失不见,曰“光髓”。

矮胖子嗤道:“什么鬼玩意儿!”公蛎自己说完“死活未知”四个字,忽然想起李婆婆唱的小曲儿,不觉哼了出来:“八卦瓠,八重天,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踪无影,无生无死……”

老铁匠倏然转回了头,厉声道:“再唱一遍!”

公蛎吓了一跳。矮胖子忙打圆场:“铁大,你别吓唬晚辈。”又转过来道:“这曲儿,有几分鬼花婆婆的风格。来,再唱一遍听听。”

公蛎将整首儿歌唱了一遍,包括后面那段“三足蟾,三只眼,有水有火,有金有土,有多有少,有真有假”。矮胖子拍手笑道:“我说铁大,这事儿就该鬼花子出马,这死老婆子躲清闲,这么些年也不露个头。”又问公蛎:“你从哪里听来的?”

公蛎老实道:“隔壁茶馆一个老婆婆,随便哼的。”但心里却诧异万分。

老铁匠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忽听“轰隆隆”一声闷响,接着大大小小的砂石泥块滚落下来,前后的缝隙都被堵上了。

火把被打灭了,三人背靠背站着,各自护住脑袋,头顶的砂石哗啦啦掉落,尘土飞扬,让人睁不开眼睛。

若是公蛎一个人,他有把握从泥土之间的缝隙中钻出去,但如今还有老铁匠和矮胖子,无论如何不能不仗义。正在胡思乱想,只听矮胖子发出一声怒吼,一脚将公蛎踹翻到地。

公蛎揉着生疼的腿窝,怒道:“做什么你!”但声音早被“轰隆隆”的声音掩盖了,空气在震颤,头发丝“噼里啪啦”直响。接着只觉得头顶一紧,似有一块巨大的黑云压了过来,公蛎下意识一缩脑袋。

老铁匠飞快又点了个火把。碎石乱飞,周围的空隙马上被砂石填满,只剩下三人站着的中间磨盘大的空间。

公蛎爬起来,却撞到了头,定睛一看,原来上面滚下来一块足有上千斤重的巨石,矮胖子扎着个马步,正死死地托着。他眯眼看公蛎起来,喘着气道:“快帮老子吹吹左眼,迷眼了。”又咬着牙得意道:“你们俩各救老子一回,这回轮到老子救你们了。”

公蛎心想怪不得明崇俨请了他来,原来他天生神力。见他如此好玩,帮他吹了眼睛,笑道:“好,那我们扯平了。”伸手帮他一起顶着,疑惑道:“见了鬼了,这地方怎么会坍塌?”

老铁匠黑着脸道:“这是搬山之术。”

原来不是自然灾害,而是有人施法。看来从他们一进入山洞,同巫教的斗法便开始了。

老铁匠取出个黑不溜秋的小铁锤,左敲敲右敲敲,又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听。

如此形势之下,矮胖子还有心开玩笑,上气不接下气道:“铁大,我看你功力减退不少啊。听个地脉,还需要敲这么久?”

听脉,是铁匠行当的基本功。一个功力深厚的老铁匠,对打造的兵刃只需要在耳边轻叩,便能判断火候、配比、打造时日等。铁利庄将法术同铸造冶炼技术相结合,对听脉更是运用得出神入化。

情况越来越不妙。上面的泥沙还在倾泻,矮胖子脸涨得通红,两人已经不敢开口,唯恐稍一分神便支持不住。

又一声沉重的响声,巨石往下一压,矮胖子的腰带啪地断了。公蛎铆足了劲叫道:“铁大你来,我挖个洞出去!”

老铁匠不理,道:“就是这里了。”拿出一把小铁锹,飞快地将公蛎身后的淤土挖到一边,一边挖一边加固,以防坍塌,然后拿出一根三寸长的圆帽铁钉来,沿着公蛎的脚边,画了一个月牙形,道:“我数三下,你们俩一起松手,从该处跳下。老郭把你的肚子收一收。”

这下面分明是厚重的岩石,如何跳下?但公蛎已经喘不过气来,唯有点头。矮胖子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我试试。”

老铁匠拿起铁锤,沉声道:“一,二……三,跳!”一锤下去,岩石照着划痕塌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公蛎如同泥鳅一样滑了下去,矮胖子郭袋身手同样敏捷,但他比公蛎和老铁匠要胖得多,卡在了肚子处;受他肚子影响,公蛎和老铁匠则卡在了肩膀处。

石头正在嘎嘎响着压顶而来,眼看矮胖子的大圆脑袋就要变成个肉饼,老铁匠飞快甩出一个铁钉来。原来是刚才的圆帽三寸钉,它一离开老铁匠的手,一下子变得有三尺长,刚好支在巨石之下。

巨石摇晃了几下,停止了下坠。三人又是收腹又是吸气,终于帮助矮胖子把肚子按了下去,一齐跌了下去。下面虽深,幸好有藤蔓树枝遮挡了几下,倒没摔坏。

公蛎揉着屁股爬起来,一睁眼便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