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看书只能在空闲时间,不过连这个空闲时间,都有限得紧。从杜家村回来的第四日,公蛎郑重其事地去拜会了流云飞渡。

珠儿被一个男子推入井中,一直是公蛎的心病,所以想找小妖和小花仔细问问那晚的情况。

这日一大早,公蛎沐浴更衣,精心制作了名帖,命令胖头换了衣服,作为跟班,两人带着一脸的苦大仇深,去了流云飞渡。

小妖刚开门营业,接了名帖,调来倒去看了半晌,嗤笑道:“我当怎么着呢,两天不见,你还涨了门道了!”将名帖甩给胖头,翻着白眼道:“姑娘不在家!一大早同毕掌柜出去了!你有什么话说?”

公蛎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深沉一下子没了,而那些原本准备好的措辞、表情,全然没有一个用得上,顿时有些气急败坏,看她身边靠墙放着门板晃晃悠悠,未曾放踏实了,便恶毒地笑道:“嘴巴这么尖利,小心门板掉下来磕掉你的牙。”话音未落,门板果然倒了,贴着小妖的脸重重落在地上,虽然牙齿没磕掉,可是里面磕破了,满嘴的血,嘴唇很快肿了起来。

这下了不得了。公蛎又是赔礼又是道歉,小妖捂着嘴巴视而不见,明明眼泪都出来了,却不肯哭出来,只是再也不看公蛎一眼。胖头忙倒了一盅茶给她,漱了好几次才止住血。

公蛎腆着脸跟在小妖身后,几次想帮忙,都被小妖给推开了。正气闷之时,刚好小花出来摆放昨日做好的新品。公蛎顿时丢了小妖,上前极其夸张地施了一礼,道“我有些事情想请教姑娘,你是否方便?”

小花戴着手套,将篮子里瓶瓶罐罐分类放上货架,粗声粗气道:“姑娘不在家。”

公蛎尴尬道:“我说的姑娘就是你。”

小花哦了一声,十分唐突道:“有空。”也不说邀请公蛎,只管转身便去了后面院子。公蛎厚着脸皮跟在后面,见小妖正偷眼往这边看,仍是一脸生气的表情,故意冲她做了个鬼脸,气得小妖转过脸去,将手中的抹布摔得山响。

小花进了院子,自顾自端出一个大竹箩来,开始挑拣花瓣。她性格内向,整日里只埋头干活,从不与外人搭话,木头一样;举止粗鲁,长相粗壮,比小妖高了一头,也整整胖了一圈,是这流云飞渡里最为不起眼的一个。公蛎组织了几次语言,终于开口道:“小花姑娘,那晚上多亏你,否则只怕我和珠儿姑娘要困死在井下了。改日我请你吃饭。”

小花头也不抬,手下不停,道:“不用。”

公蛎见她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殷勤地上去打了几扇子:“你之前可听到有什么动静?”

小花木然道:“没有。”

公蛎迟疑了下,道:“其实那晚,现场还有一个男子,他才是……”

正说着,小妖风风火火过来了,看到公蛎也不避让,只管朝他撞过来。公蛎只好闪身让到一边。小妖拿了小花身后的一瓶子胭脂膏子,板着脸又出去了。

公蛎继续道:“其实那晚真不是我约的珠儿……”说出来又觉得不妥,只好换了一句,“现场还有个男子,你有没有看到?”

小花道:“没有。”

小妖又风一样地出现了,乌溜溜的眼睛一斜,鄙夷道:“什么男子,不就是你么?!骗子!”夺过公蛎手中的扇子,厉声喝道:“会不会扇扇子?看把小花的头发都弄乱了!”

小花的手终于停顿了一下,带了一点笑意道:“没事。”小妖气哼哼丢了扇子,回了前堂。

看着小花那张锅盖一样的扁平大脸,公蛎真是郁闷的要死,不甘心地继续道:“是小妖先发现我们掉井的,还是你先发现的?”

小花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是她。”

公蛎凑近了些,小声问道:“她有没有跟你说过,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小花眼皮抬也不抬:“没有。”

这谈话真进行不下去了。公蛎跺着脚,埋怨道:“这都跟毕岸学的什么毛病?说个话都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

声音明明不大,竟然还被小妖听见了。她如同踩着风火轮一般,瞬间又冲过来了:“你别什么都往毕掌柜那里牵扯!自己做事不地道,总让毕掌柜给你收拾烂摊子,还有脸说?!”

公蛎气得笑了起来:“你这样子累不累啊?好好说句话会死不成?”接着又暴跳如雷地反驳:“我哪里做事不地道了?我同珠儿……”

小妖忽然眼圈红了,一张圆圆的小脸因为生气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公蛎忽然想到,若是金蟾阵完全启动,小妖,还有这流云飞渡的花花草草,全部要葬身洛水,顿时蔫了,怔怔地看着她。

小妖哼了一声,一跺脚扭身而去。

公蛎站在流云飞渡的院子中,发了好一阵愣。直到小花将一簸箕的花瓣挑拣好,站起来看着他,目光有询问之意,这才晃过神来,无精打采道:“没事了,你忙吧。”

刚走两步,便见小妖站在一棵花树下,嘴唇撅得老高,双手叉腰,歪头皱眉看着他。公蛎很想同她聊聊这些日的所见所闻,却不知如何张口,而珠儿之事又关系到女孩儿家的名声,半天才憋出一句来:“……我有苦衷。”

小妖背过脸去,怒道:“谁爱理你!”

公蛎垂头丧气,快步走开。却被小妖喝住:“站住!你不是要看古井的吗?从我们这边方便些!”大声道:“小花前面看着些!”咚咚咚走了几步又回头朝公蛎怒喝道:“磨磨蹭蹭什么,还不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后园。公蛎见她嘴唇厚厚肿起,红嘟嘟的嘴巴,像一头可爱的小猪,说话却依旧噼里啪啦,丝毫不受影响,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小妖一下子便发现了他的表情变化,顿时怒了:“你在心里偷笑,说我嘴巴肿得像大肥猪的拱嘴儿,是不是?”

公蛎忙正了正颜色,道:“我哪有?”又故作关切道:“嘴巴肿成这样,疼不疼?”

小妖顿时委屈起来,眼里泛出泪光,瘪着嘴巴道:“你试试看?”

公蛎最是吃软不吃硬,顿时心疼起来,拍着胸脯道:“好好,等你好了我请你吃谪仙楼,你想吃什么点什么,如何?”

小妖脸上生气,眼睛里的高兴却掩盖不住,冷哼了一声道:“谁稀罕!”公蛎趁机问道:“前天晚上,你怎么那么晚还没睡?”

小妖道:“我晚上睡不好……”白了公蛎一眼,道:“你不停地唱歌,哪里睡得着?”

公蛎第二次听小妖说自己唱歌,瞠目道:“我半夜三更唱歌?你没搞错吧?”

小妖怒道:“你的歌声,我怎么会搞错?我听得明明白白。”她飞快地瞟了公蛎一眼,道:“只要你晚上在家,都会唱歌。不过通常语调都很平缓,我听了便睡得安安稳稳。”她脸红了下,但公蛎并未留意,只是摸着脖子疑惑不已:“晚上?每天晚上?”

小妖扭捏了一下,道:“也不是每天晚上啦。你生病的那几个月,便没有唱……还有你若是情绪不好,做了噩梦,唱歌的声音也会有变化。”她见公蛎一脸懵懂,眉头一皱,道:“你爱信不信,我可从来没告诉别人。”

公蛎想了想,道:“那你说,我前晚唱的歌同以往有什么不同?”

小妖忽然将脸别过去,声音如同蚊子哼哼:“不知道从哪里学的俗词艳曲儿……你也真够好意思的,把这个唱给珠儿姑娘听。”

公蛎更加疑惑了:“我唱的还有词儿?”

小妖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犹豫了片刻,道:“没有词,是,是那种调调,艳俗得很。”她回想了片刻,继续道:“我那晚听到你唱,心里烦躁得很,便想搬个梯子去看看,梯子靠着后墙,我一走到后墙处,听到一些动静,爬上梯子就看到你和……你和珠儿那个样子……喏!”

顺着她的手指,公蛎看到靠在后墙上的梯子。但公蛎满脑子都是小妖说的关于唱歌的事。若真是自己每晚上睡觉之后唱歌,怎么从未听毕岸、胖头和汪三财说过?

小妖以为公蛎不信,气鼓鼓道:“你别不承认,别人听不到,我可听得一清二楚。”

公蛎心中一动,道:“那其他人呢?”

小妖下意识往周围看了一圈,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去。其实毕公子和我家姑娘也会唱歌。白天也会。”

公蛎简直被绕迷糊了:“什么叫白天也会?”

小妖想了想,比画道:“就像……就像梨园唱曲儿时,身后有人配乐的感觉。”公蛎越发好奇:“那毕岸唱的是什么?”

小妖的眼睛亮了:“毕公子唱歌可好听了,淡淡的,不急不缓,有些清冷的感觉。”

公蛎急道:“那你家姑娘呢?”

小妖笑起来,露出白白小小的贝齿:“姑娘唱的热烈一点,但同毕公子的音律相合,最是般配的。”又警告道:“所以你别打我们姑娘的主意。”

公蛎顾不得解释,一边爬上梯子,一边继续问道:“其他人呢?”隔壁荒园一片凌乱,古井已经被掘开,到处是散乱的黄土以及官府做出的标记,显然不可能再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小妖道:“其他人很少的,我只有走近了才能听到一点。不过街上那些人,身上都是些嘈杂乱音,不成调子,十分刺耳。”顿了一顿,道:“偶尔也会在街上碰上唱歌很好听的人。你还记得那个曾住在你家对面客栈的白衣公子吗?”

小妖仰脸看着他,轻快地道:“他唱歌也很好听,悠长,带着一点点懒散。”

“江源?”公蛎下了梯子,狐疑道:“你确定,是唱歌,而不是其他的?”

小妖眼里显出一丝迷乱的神态,绞着双手道:“这个……或者不是唱歌,而是乐声,但确实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声音。”

公蛎觉得难以置信,道:“那现在呢?”

小妖有些不耐烦了:“我就说你不信。现在也有歌声,但是白天嘈杂,声音传不远,晚上听得清楚些。”

公蛎愕然道:“我正同你讲话,怎么唱歌?”

小妖眼睛睁大,迟疑道:“我也不明白……或许你说的对,不是唱歌,而是周身……周身都在散发出乐声……”

她漫无目的地看向他处,眼神空洞迷茫,像是重新陷入了梦游。公蛎唯恐勾起她对往事的回忆,忙道:“哦,我明白了,在你看来,每个人身上都会散发出声音,有些音律协调的,便听起来像在唱歌,是不是?”话一出口,公蛎竟然有些信服,觉得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小妖却充耳不闻,喃喃道:“玲珑……玲珑姑娘,她的歌声好亲切,可是只要我一靠近,就变得凶恶……”

公蛎的心一沉。他无法告诉小妖,玲珑是她的孪生姐姐,已经死去。

“姑娘……姑娘她的歌声不让我听……”小妖颤抖起来。

大白天的,她还真梦魇了?公蛎抓住小妖的肩膀一阵摇晃:“醒醒,醒醒,没事了!”

小妖扑到公蛎的怀里,瑟瑟发抖。

公蛎又尴尬又有点欢喜,手在小妖背后,举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有反复道:“没事了没事了……等你嘴巴好了,我带你去吃谪仙楼……”

小妖抬起头来。她个头矮小,头顶只到公蛎的下巴处,眼睛明亮得像两颗黑宝石,长长的睫毛微微翘起,在脸上投射出一弯淡淡的阴影。

公蛎忍不住伸手去摸她光洁的脸蛋,手指尚未触及,只听前堂“噼里啪啦”一阵响,有人吵了起来。

小妖惊醒了,鱼一样从公蛎的怀里滑脱出去,脸儿绯红,带着一丝慌张朝前面张望:“小花一个人应付不了,我得去看看。”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扬起下巴正色道:“喂,我刚才不知怎么迷糊了,你可别多想啊!”慌里慌张转过身,却差一点撞在花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