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难熬的等待中,天色终于放亮。第一缕曙光透过竹林照射在石庙上,公蛎这才看到石庙中间的镜门之上,隐隐透出“镜庙”两个字。而庙里的石台上,摆着大大小小无数个镜子,大多镜面坑坑洼洼,已经不能照人;石台正中的位置却是空着的。

先是几个男子默默走了进来,接着人越来越多,将整个院落站满。这些男子,个个戴着十分可笑的面具:肥头大耳,樱桃小口,脸蛋上还涂着红彤彤的胭脂。这么多人,却静悄悄的,连那些尚且年幼的孩童都乖乖地戴着面具一声不响,气氛压抑,大白天的,竟然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公蛎心想,这哪里是举办社戏,分明是一群木偶在集会。

人群忽然**了一下,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通道来。毕岸在公蛎手心写道:“辰时一刻,社戏启动。”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提着个白色晶玉做的灯笼走在前面,另有四个男子抬着一顶黑色小轿,慢慢从人群的通道中走出,来到庙前。

提灯的男子衣着未换,公蛎一眼便认出,正是昨晚去胡莺儿家鬼混的那个。而另外四个是不是昨天的抬棺人,因都戴着面具,分辨不出。

黑色小轿放下,为首的抬轿人打开轿顶,将里面的人扶出。公蛎直皱眉,心想哪有轿子这样从顶上打开的,像个棺材匣子一样。念头还未落,轿子里的人站了起来,公蛎顿时直了眼。

轿子里,一个身量矮小的人戴着一个精致的美人面具,穿着一件制式古怪的大红敛衣,上面绣着同色的大红蝙蝠和团福寿字。

公蛎紧紧地抓住毕岸的手臂,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个装束打扮,同高氏一模一样——导致桂平被杀、王翎瓦被埋的红敛衣,竟然出现在这里,公蛎心底忽然泛起一种深深的恐惧。

毕岸却相当淡定,在公蛎手心写到:“老太爷。”公蛎不服气地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自己早知道了。

周围越发静谧,连夏蝉都停止了鸣叫。老太爷高举双手,先是喃喃低语,接着便开始吟唱,同昨日在动穴里的吟唱依稀相似。伴随着歌谣,镜庙开始变得明亮,反射的光束散乱地朝四周投射,而毕岸和公蛎躲藏的地方,刚好处于光束的盲点位置。

公蛎听了一阵,写道:“这是什么咒语?”

毕岸回道:“不是咒语,是传承下来的古老歌谣。”

蛮荒时代,除了皇帝贵族,乡间能识字写字的人凤毛麟角,一个村庄的历史或者重大事件便只有通过故事或者唱诗的形式代代相传。而经过上千年的变革,语言、习俗早已改弦易辙,只留下了这种古老的仪式和歌谣。

毕岸听得极为认真,每听一阵,便写给公蛎。大致的意思是,杜家庄的祖先们历经战争**,好不容易逃到此处,以为是个风水宝地,却遭受了严重瘟疫,身上长满毒瘤,肌肉化去,只剩下骨架,村庄里的人成批死去。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镜神出现了,他将光芒带给每个人,只要受到他光芒照射的人,都会消去病痛,安然无恙。作为报答,村里每三年要供奉他一个女子。

歌谣后面,是对镜神的赞美之词,并夸赞被选中的人如何有福气,常伴镜神左右,可得永生。

太阳越来越高,老太爷终于唱完了。他站在棺材里,矮小的身量陷在宽大的敛衣内,滑稽得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提灯人上前,将手里的灯笼点亮,同时点燃香炉的木柴。

老太爷身上的红敛衣发出刺目的光芒,隐藏在大红蝙蝠之间的骷髅同蝙蝠一起跳跃。所有戴着面具的人,不声不响上前,自行刺破手指,从右至左,以此将手指上的血抹在稻草人惨白的脸上,连那些襁褓中的孩子,都被大人按着手指做了同样动作。做完这些,便鱼贯而出。

竹林外传来锣鼓声,社戏开始了。公蛎写道:“这便结束了?”毕岸回道:“不,还有。”镜庙前,只剩下老太爷和提灯人,而稻草人的脸上、身上,血迹斑斑,更加可怖。

老太爷颤颤巍巍,在提灯人的搀扶下从轿子中出来,上前给稻草人戴上美人面具,并咬破双手中指,将血点在面具留下的空眼睛上。

灯笼里的红色烛头,腾地明亮起来,而站在香炉两侧的稻草人,慢慢开始移动起来。

公蛎大惊,写道:“怎么回事?”

毕岸回道:“这才是真正的仪式。”

两个稻草人移动至香炉前。先是左侧那个,一头栽进香炉,瞬间燃烧了起来,剩下右侧那个,双手撑住香炉的边缘,跳了进去。

公蛎正想问问这是何道理,忽听毕岸出声叫道:“不好!”一跃而起,朝香炉冲去。

公蛎愣了一下,忙起身跟上,但见香炉之内,稻草燃尽,一具白骨正在苦苦挣扎,毕岸伸手去拉,只拉出几根指骨来。接着一股巨大的蓝色火苗腾空而起,白骨瞬间化为灰烬。

老太爷噗地吐出一口鲜血,仰面朝后倒去。毕岸反应倒快,一个转身将老太爷抱起。

公蛎不知所措,提灯人更是抖抖索索,战战兢兢,吓得说不出话来。

轰隆隆一阵沉闷的响声,咔嚓一声,镜庙的墙壁上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镜庙剧烈地晃动起来,庙内石台上摆放的古镜纷纷跌落下来,摔得粉碎。

公蛎这才发现,石台正中的位置原来不是空的,而是有一面若隐若现的大镜子,只是如今,它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裂纹。

裂片上,无数条双头蛇,正对着镜庙呆若木鸡。

提灯人终于说出话来,大叫道:“地动啦!”转身逃走。毕岸抱着老太爷,揪住公蛎的衣领往后拖去,叫道:“快走!”

公蛎木然地倒退着,眼睁睁看着石庙渐渐倒塌、下沉,地下的水汩汩翻滚,原来的镜庙,变成了一湾清水潭。

四人转移到高处一块平坦的山崖上。村里的锣鼓停了,乱糟糟的奔跑声、哭叫声、吆喝声,似乎有房屋倒塌,伤了人。

提灯人引颈张望,带着哭腔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得赶紧回家看看……”毕岸回过头来,喝道:“站住!”

提灯人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丢了提灯,扑过来抢救老太爷。

但老太爷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眼见只剩下一口气了。

公蛎怔怔地对着清水潭,心中像是有一团麻绳缠绕着,却理不出头绪。

毕岸将老太爷放在一个平台的石头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提灯人。提灯人后退了一步,愕然道:“你们是谁?外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毕岸冷冰冰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是谁?”上前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提灯人挣脱不开,忽然叫道:“快来人啊,镜庙毁了!镜神发怒了!是他们,他们干的!”

当公蛎从愣怔中晃过神来,已经乱成一滩。戴面具的男子将毕岸等人团团围住,而那些妇孺老人则跪在了清水潭旁边,呼天抢地,如丧考妣。

提灯人冲着村民叫道:“是他们!他们偷偷潜入禁地,偷看祭祀,引起镜神发怒!杜家村……杜家村完了!”

一个年轻人挥舞着铁锹冲了上来,毕岸单手夺过,一拉一拽,年轻人手臂脱臼,啊啊叫着坐在地上。一个正在拍着大腿哭喊的妇人忽然道:“这不是常来我们村的货郎吗?”

有人嚷嚷起来:“怪不得,原来是早就觊觎镜神了!”一瞬间,十几号人围了过来。毕岸放开了提灯人,将吓傻的公蛎拉在身后,一把卡住了老太爷的脖子,冷冷道:“再上前一步,他就没命了。”

村民们迟疑了,交头接耳起来。提灯人跳起来叫道:“老太爷已经死了!他们刚才在老太爷行使仪式时突然跳出来,以至于老太爷中风丧命!快打死他们,给老太爷报仇,祭奠镜神!”

人群后面有人鼓动道:“打死他们!法不责众,我们这么多人,打死他们官府也不会治罪!”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尖利地附和道:“正是正是!”显然是胡莺儿。

人群黑压压地扑过来,公蛎却忍不住循声寻找她的身影。透过人群的缝隙,公蛎看到胡莺儿又跳又骂,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但眼底分明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公蛎心中一动。似乎有哪些重要的细节忘记了。

毕岸应付着愤怒的村民,还要护着公蛎和尚未咽气的老太爷,并阻击想要趁机逃走的提灯人。

一个妇人拿着细长的竹条,从后面朝着公蛎的脑袋挥来。毕岸手臂一挡,折手夺过,竹条的尾端扫到公蛎的脸颊,留下细长的红印子。

毕岸低声喝道:“去揭了提灯人的面具!”

公蛎忽然清醒过来,将毕岸左侧的几个村民掀翻,扑过去撕扯提灯人的面具,大声叫道:“他不是提灯人!他是假冒的!”

打斗的人群静了下来,毕岸趁机叫道:“退后!”中间空出格一丈方圆的空地来。

面具终于被公蛎扯掉,但出乎意料的是,面具之后,真真切切是提灯人的脸。不仅公蛎,连毕岸也怔住了。

提灯人指着毕岸叫道:“他才是假冒的货郎!”

人群大哗,再一次围拢过来,比上一次更加气势汹汹。毕岸眼里射出怒光,冲着公蛎道:“你照顾老太爷!”躲过雨点般的榔头和拳头,一个闪身欺身上前,扣住了提灯人的脉门。

两人纠缠在一起,打得只看到一团旋转的人影,带起的掌风吹得竹林猎猎作响,围观者纷纷后退。

待众人眼前一花,两个人都变了。

毕岸恢复样貌,玉树临风,相貌堂堂,而提灯人的容貌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长脸短须,长眼薄唇。围观的一个男子率先放下手中的榔头,惊愕地道:“你是谁?提灯人黄长青呢?”一个青年妇人却喃喃低语道:“好英俊的货郎……”

公蛎傻了眼,结结巴巴叫道:“常……常大哥,怎么是你?”

假冒提灯人的,竟然是同公蛎有过几面之缘并接济过他的马夫常芳[2]!

人群外围忽然吵闹起来,只听有人叫道:“长青,你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出现了两个提灯人?”众人纷纷往外看去。

真正的提灯人黄长青,在两个人的搀扶下穿过人群,他面如金纸,后脑头发粘连,一大块血污触目惊心。

他一眼看见躺在公蛎怀中的老太爷,推开搀扶的人,满脸自责,诚惶诚恐道:“老太爷,是我不好,我不该,我不该……”接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脚并用爬到空地边缘,朝镜庙看去。

绿幽幽的竹林围着一汪水潭,平静得如同一面大镜子。黄长青如同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水潭,忽然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砰砰砰地”磕头,嘴里断断续续哼唱着那种听不懂的古老歌谣,只磕得血肉模糊。

公蛎朝外围看去。胡莺儿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有人上前试图将黄长青拉起来,却被他疯狂推开。

他如小鸡啄米,直到血流过多瘫软在地。公蛎心中不忍,小声劝道:“你这是何苦?”黄长青强撑着起来,回头扫视了一圈,一字一顿道:“老太爷,是我失职。”他忽然咧嘴一笑,抢过一个面具戴在脸上,大声道:“求镜神宽恕!”张开双臂,噗通一声跳进了水潭之中。

潭水深不见底,黄长青落下,水面只打了个旋儿,冒出一串长长的气泡,连水花都没有起一个。毕岸欲要下水施救,忽然想起了什么,揪下一把竹叶朝水面撒去。

竹叶如同铁钉一般,直直地沉了一下,连个转儿都没打。

这是一潭弱水!

公蛎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切。身后,围观的村民已经全部跪了下去,黑压压一片,静悄悄地举着双手,一张张戴着面具的脸木然地看着水潭,那些没戴面具的妇孺则背向而跪。

黄长青为了挽救自己的过失,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了所谓的“镜神”。

周围死一般寂静。毕岸,公蛎,连一向冷漠的常芳都有些动容,三人闪在一边,沉默不语。

潭水翻滚起来,如同沸了一般。黄长青的面具浮了上来,在潭心打着旋儿。为首的抬轿人站起来,将脸上的面具摘下,丢进潭水之中,蹒跚着离开。后面的人排着队,一个个做出同样的动作。

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发出声音,也无人关心老太爷的死活。不到一刻钟工夫,石崖上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毕岸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