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摇摇晃摇出了门,回头看一眼熟悉的店铺,心如同被人掏空了一般。胖头不知是被他悲愤的眼神打动,还是认出了公蛎,嗫嚅着想说什么,却被毕岸支走了。

周围的看客散去,街道恢复了平静。白花花的大太阳,晒得人眼神迷离,脚步蹒跚。公蛎觉得自己很是可怜,捂着胸口,夸张地踉跄着在流云飞渡的台阶上坐下。

自己精心维护的相貌,一夜之间变得如此丑陋不堪,这比他被人顶包更让人心痛。

脸上还有两片黑斑!还长黑毛!

公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嘤嘤哭了起来。

已经中午,周围炊烟升起,饭菜香味弥漫。公蛎想要起身,却没有力气,摇晃了两下,仍旧坐着。

小妖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扭头看到公蛎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不舒服?”

明净的阳光打在小妖的发上、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身上的青苹果味道淡雅清新,恍然如昨。

公蛎哽咽起来。小妖将手里的茶递给他,硬邦邦道:“喝水!”

公蛎接过水,手抖了一下,洒了一大半。小妖居高临下打量着他,眼里有怜悯有戒备,道:“你多大了?家在哪里?”

这口吻,竟然当他智障。公蛎忍不住冲她翻了一个白眼。

小妖皱眉看着他,嫌弃道:“大男人的,哭哭啼啼,太没用了。”

公蛎有些羞愧,忙收了眼泪,正襟危坐。

小妖微微笑道:“这就对啦。赶紧回去吧。要不要我帮你叫辆车?”

公蛎抱住脑袋,整理了思绪,斟酌道:“你隔壁那位……那位龙掌柜,不是出远门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妖顿时柳眉倒竖,道:“呵,原来你打听他出门未归,专门过来假冒他,企图诈骗,是不是?”

公蛎的声音沙哑得越来越厉害,有气无力地辩解:“不是不是……”可是看样子越描越黑,只好道:“我表述有误,今天是来找他有事。”

小妖警告道:“你可别打什么坏主意,否则我就去报官。”

公蛎丧气道:“有毕岸阿隼在,我能打什么坏主意?”

小妖嘴角一挑,得意道:“也对,有毕公子在,谅你个小乌龟也翻腾不出什么大水花来。”

公蛎恶意心生,嘻嘻笑道:“谁说我是小乌龟,我是大水蛇。”说着将手比划成蛇头的动作,猛地朝小妖前面一探。

小妖吓了一跳,却只当他开玩笑,咯咯笑道:“瞧着你也不疯不傻啊。刚才是怎么了?”

公蛎看着她的脸,笑颜如花,明艳动人,心里莫名轻松了些,长叹了一口气,认真道:“我遇到麻烦了。”

小妖脸上却忽然显出迷惘之色,两人对视了片刻,她在公蛎身边坐了下来,低声呢喃道:“好熟悉的眼睛……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公蛎惊喜道:“你认出我来了?”

小妖却摇了摇头,茫然道:“想不起了。”

从小妖的口中,公蛎大致明白了自己目前的状况。几个月前,玲珑死亡那晚,公蛎一气之下回了洛河老家,第三日,那人便冒充公蛎回来了。

那人不仅同公蛎长得一模一样,连脾**好也无不同,所以他理所当然取代了公蛎的位置,成了忘尘阁的半个掌柜。

除了心惊,还有惶恐。什么人能够模仿自己惟妙惟肖,连胖头小妖等都能瞒过?那日前脚回了洛河,后脚他便来冒充,时间衔接得滴水不漏,更像是提前预谋,但忘尘阁生意不佳,半个不起眼的小掌柜,他如此费心费力假冒,动机何在?

公蛎百思不得其解,极力向小妖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龙掌柜,小妖却只当他说疯话,垂头不语。

公蛎无可奈何,愤愤道:“我不信,他会一点破绽不露出来?我在这儿守着,等他回来当面问问他去。”

小妖眼睛闪了一下,重新低下头去,用指甲的青石台阶上划来划去,轻轻叹了一声,道:“你说的话我虽然一个字儿都不信,但是……但是他还真有点不对劲……”

公蛎急道:“快告诉我,哪里不对劲?”

小妖踌躇良久,低声道:“龙哥哥自从上次回来,就再也不同我玩笑了……整个人说不上哪里不好,可是却没有那种灵气了……”

公蛎心中一热,激动道:“是吧是吧?你看我,我才是真正的龙哥哥呢。”小妖只看了一眼公蛎的脸,便转过头去,小嘴一瘪,道:“我龙哥哥哪有你这么丑。财叔说了,那是龙哥哥历经波折,变得成熟稳重了。”站起来拍了拍衣襟,道:“喂,两撮毛,我要回去吃饭了。你别赖在这里,也赶紧回家吧。”

两撮毛!这么难听的外号!

公蛎顿时炸了,跳起来带着哭腔道:“我不叫两撮毛!这两撮毛是昨晚才长出来的!”

小妖道:“呸,谁信!”拿起地上的茶杯,冲他做了个鬼脸,“两撮毛多顺口!真是个好名字!”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公蛎梗着脖子辩解:“我会治好的!我这就去找毕岸!”

李婆婆早听到忘尘阁的打闹,刚才一直忙,顾不上围观,刚得了空,见公蛎还未走,忙远远招手,慈眉善目道:“两撮毛你过来,我这里还有些茶饭,你要不要吃?”

公蛎眼里喷出火来:“我不叫两撮毛!”

李婆婆啧啧道:“瞧这丑孩子,不知好歹。”接着往这边移了几步,压低声音,挤眉弄眼道:“你同龙掌柜有什么仇?他是不是调戏你家姐姐妹妹了?告诉婆婆,婆婆帮你出主意。”那一副嚼舌根、爱打听的样子,既可恨又可爱。

她见公蛎怒目而视,收了笑脸,转头嘲弄道:“两撮毛就两撮毛,还不让人叫,切!”

公蛎要被“两撮毛”这个名字折磨疯了,怒气冲冲正要同李婆婆理论,却见毕岸出来了,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道:“李婆婆,我去北市,你可有什么需要帮带的?”

李婆婆笑得皱纹开花:“毕掌柜有心了,下次有需要再麻烦你。”

公蛎不声不响跟在他后面。

走出敦厚坊,沿着磁河河堤,一路杨柳轻摆,清风拂面。公蛎见前后无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激动道:“你知道的……那人他是假冒的!”

毕岸放慢了脚步,面无表情道:“是吗?”

公蛎结结巴巴道:“他他……他为什么要冒充我?”

毕岸面无表情道:“你怎么认定人家是冒充,而不是你发疯呢?”

公蛎还没来得及举证回答,一眼瞥见水中倒影,脸上黑斑清晰可见,比起毕岸的玉树临风,更显得獐头鼠目,形容猥琐,顿时捶胸顿足,伤心欲绝:“我的容貌!李婆婆竟然叫我两撮毛!他想做掌柜只管冒充便是了,为何害我变得这么丑!”

毕岸似乎憋不住了,忽然一笑,但瞬间又收了笑容,表情木然:“发生什么了?”

听这口吻,是相信自己了。公蛎精神大振,将重返洛阳后如何住进如林轩,如何打碎青瓷瓶,如何挖出尸骨坛,以及关于二丫的悲惨身世、天生灵力等,详尽讲述了一遍。

毕岸只是听着,也不多问。公蛎急道:“你瞧瞧,我身上的鬼面藓是不是发作了?那晚好好的,就像发癔症了一般,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说着将衣袖一拉。

手臂上,竟然出现了同脸上一样的斑点,上面还长着黑毛。公蛎惊恐道:“鬼面藓变异了?”

毕岸拉过他的手臂,认真看了看,道:“不是鬼面藓。这是——”他沉吟了下,“你沾染了扃骸。”

“扃骸?什么东西?”公蛎一头雾水。

毕岸沉默片刻,道:“情况复杂,你暂且回如林轩住着,这几日在房里不要出来,等我找到破解之法自会通知你。”

公蛎哭丧着脸道:“你好歹给我个准信儿,总这么着,煎熬死我了。”

毕岸道:“最早三日,最晚七日。”

公蛎长出了一口气。

毕岸忽然问道:“你说房客里还有个浑身散发香味的冉老爷?”

公蛎将他的长相比划了一番,愤愤道:“傲慢得紧,见人爱理不理。呸,有几个臭钱了不起?”说着不由自主瞄着毕岸的荷包,委委屈屈道:“我如今无家可归,身无分文……”

毕岸陷入沉思,并未没留意他的话。公蛎试探着将他的荷包揪下,毕岸也无甚反应,便腆着脸道:“你先借我用用,年底从账目分红中扣。”

毕岸理也不理,似乎全然忘了公蛎的存在。公蛎将里面的银两取出,将荷包丢还给他,絮絮叨叨道:“你什么时候赶那个家伙走?我要回家住去。”一想起那人住自己的房间,穿用自己的东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却骂起了胖头:“胖头这个死东西,脑仁简直还没一个核桃大,老大给人掉包了都没发现!”

毕岸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微微一笑,脚步加快。公蛎忙追,叫道:“喂,我说话你听见了没?赶紧把那家伙赶走。”

毕岸回过头来,看着公蛎气急败坏的样子,正色道:“为何要赶龙掌柜走?我又不认识你,两撮毛。”

公蛎跳起来,声音犹如破了洞的风箱:“再叫两撮毛,我跟你绝交!”

毕岸嘴角微微上扬,加重语气,重复道:“两,撮,毛!”简直是故意挑衅,公蛎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鼻子。

毕岸哈哈大笑,大步流星走开。公蛎又气愤又失落,看着毕岸的背影,又嫉妒得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