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对偷盗回纥宝物一事供认不讳,因此案案情重大,柳大被押至大理寺会审,不日便被问斩,听风酒馆被查封。

回纥宝物被盗,作案者竟然是一个从无案底的小酒馆掌柜,这让知案情者大为惊讶,甚至有人猜测驿馆有内鬼。虽最后未查出什么端倪,但驿馆多人受其连累,或被革职或被流放,换了一批更加尽职尽责的守卫。

公蛎曾向阿隼打听过事情的经过。据说柳大常年供应驿馆酒水,三月前送酒时听几个回纥男子提到有一批上贡的酒具价值连城,他碰巧懂些回纥语,便留了心。

周边小国前来朝贡,并非一到洛阳便能面圣,常需要极为复杂的程序,如反复提交验证身份文牒,择吉日良时等,一来二去,需要数月之久,若是碰上武后不喜欢或者不重视的,甚至要在驿馆住上数年之久。今年因回纥境内多次发生沙匪抢夺大唐驼队之事,武后认为回纥保护不利,甚为生气,一直未肯约见回纥来使。这批使者在驿馆住得久了,驿长和驿卒便对他们的守卫松懈了些,柳大抓住这个空子,一日趁着送酒,竟然将他们上贡的宝物偷了去。

不巧的是,偏偏此时上面传来消息,本月底皇上和天后约见回纥来使,负责外事的节度使大怒,令大理寺限期破案,大理寺连同洛阳县衙忙成一片,全力搜寻线索。

柳大当日盗了宝贝,未能即时带走,而是转移至驿站后面的一棵大树树洞中。前些日易容装扮之后去取宝物时,被人称“神偷”的王六子跟踪,被摸去一个玲珑樽。

王六子偷了玲珑樽当晚,赌博输红了眼,便不顾风声正紧,辗转北市想找一家当铺,只求尽快出手,谁知刚好找到忘尘阁,被好死不死的公蛎竟然又送回了柳大的桑鬼阵。

而胖头跟踪王六子,一直跟到南市永泰坊。王六子经验丰富,发现被人跟踪,东兜西转很快甩了胖头。不过他却不知螳螂之后还有黄雀,官府早已对有偷盗案底之人布下天罗地网。行至赌坊附近,被躲在暗处的捕快一举拿下。胖头跟丢了目标,懊悔不已,此时宵禁时辰已到,也回不去了,索性在南市胡寺里躲了一晚。

第二天,胖头身无分文,只能走着回去。行至敦厚坊相邻的立行坊已经午后,正坐在树下歇息,意外发现柳大的身影。以胖头的个性,本想过去大声打招呼的,但见柳大专绕着偏僻小巷走,一时好奇便跟了去。

原来柳大找到了珠儿的住处,一打开门,二话不说便将珠儿迷晕,胖头正在疑惑,又看到苏媚跟了过来敲门,同样被柳大制服。

胖头对柳大印象甚好,不明白他这是为何,忍不住现身质问,结果被柳大一击打昏,醒来之后,已经在酒坛里了。

关于毕岸顶替珠儿,原来他当初选择接手钱家当铺,便是因为发现此处设有桑鬼阵,觉得地脉奇异,阴气逼人,想寻求破解之法。但柳大老奸巨猾,处处不留破绽。当杨珠儿以姻缘符为名求助忘尘阁,毕岸看似置身事外,实际暗中留心。那晚柳大逼迫杨珠儿就范,公蛎化身原形撕咬柳大,毕岸也在,只是未曾现身。

回纥宝物丢失,毕岸已经查到柳大为驿站提供酒水供应,有所怀疑,但为了不打草惊蛇,连丢失宝物的消息都不曾发出,只派人保护珠儿,并每日严密监控柳大。

公蛎利用玲珑樽栽赃柳大,误打误撞进入桑鬼阵,冲了桑鬼阵的阴气。毕岸察觉到桑鬼阵发生异常变动之时,柳大自然更加警觉,也明白回纥宝物被盗已经被发现,唯恐夜长梦多,第二日便着手启动桑鬼阵人俑变换之术。

毕岸几次夜探桑鬼阵,断定柳大对珠儿决非仅为美色这么简单。因此,发觉柳大找到珠儿住处,可能有所行动,毕岸已经假冒珠儿在此等候了。只是没想到苏媚和胖头也在其后,一一被制,三人都被随后而来的柳二放入酒坛子带入桑鬼阵中。

公蛎曾经十分疑惑,柳大虽然惯常利用巫术行奸邪之事,但表面上看,一直遵纪守法,这次为何要破釜沉舟,行此大案呢?后来听阿隼讲,他们曾在柳大的房间内搜出一些假冒的身份文牒,顿时恍然大悟。柳大作法,密谋利用桑鬼阵恢复小月肉身,之后便会易容改姓远走他乡,以全新面貌重新开始,偷盗回纥宝物只是他仗着自己可全身而退,临时起意而已,不曾想折在毕岸手上。

毕岸道:“人若是没了畏惧,便会丧心病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公蛎对此话似懂非懂。或者自己畏手畏脚,反倒是好的了?

回纥宝物一案涉及国事,自然秘而不宣,只说柳大因贩卖假酒致人死亡,并私自圈禁人口。张发无罪释放,领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张铁牛回去,一家子抱头痛哭,算是此案中唯一得以圆满的。但柳大被抓当晚,其邻居夫妇一人自杀、一人发疯,在坊间传的神乎其神。有说高氏不守妇道含羞自尽的,有说生活艰难想不开的。但最普遍的一个版本,便是这家的女儿大逆不道,活活将父母气成了这样。

珠儿对此从不解释,而且比公蛎等想象的坚强得多。她搬回了家里居住,葬了母亲高氏后,一边照顾杨鼓,一边独立经营裁缝铺子,生意比以前好了许多;且不再装扮怪异,举止乖张,每日里风风火火,手脚麻利,跟苏媚相比另有一种韵味。李婆婆畏惧她那张利嘴,反倒态度恭谦了许多,不再编排她的闲话。

公蛎每次看到珠儿,便想若是高氏活着,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该有多好,因而对于高氏自杀一事,尤其不能理解。毕岸沉默良久,道:“弦绷得太紧,一下子松开,反而崩溃。”

公蛎最讨厌毕岸板着脸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想要接话都不知该怎么接。

经历柳大一事,公蛎同毕岸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连阿隼也很少用那种剑的眼神来瞪公蛎了。或许如毕岸所说,公蛎虽然笨了些,胆小怕事,身无长物,还有些低俗猥琐,但总归是个好“人”。

公蛎对这个评价还是相当满意的。

但最让公蛎咂舌的,是这几个月来见识到的巫术。单是柳大那晚,便用了魇颜术、招魂术、索命符,还有未来得及施展的人俑转换术等,阿隼说,若是那晚没能及时破掉法门,可能再次目睹到土遁术。

招魂术和索命符较为常见,算是害人巫术里较为初级的,借助酒水符号及活人身上之物,以达到控制的目的。魇颜术,为易容巫术,将阴气修炼成银针模样,刺入被施术者后脑风府和哑门,可使人容颜大改,便是亲生父母面对面也认不出来。而人俑转换术和土遁术,要高级得多。人俑术又名复活术,将死亡之人魂魄聚于稻草人身上,需利用阵法集聚足够的阴气,同时找准用以置换的人俑,通过法门转换,恢复死亡之人的血肉。

公蛎曾问毕岸,若是人俑转换术成功,将会出现什么后果。毕岸答道,高氏魂魄散尽,只剩皮囊,将变得痴痴傻傻;而用作人俑主体的珠儿不日便会四肢僵硬,肌肉溃烂,骨骼经络渐渐稻草化,变成一具“稻草人”,听得公蛎不寒而栗。

关于桑鬼阵的布法,毕岸解释多次,公蛎总是不能理解。大致的意思是,柳大以屋为墓葬安置小月,所以这个所谓的桑鬼阵,就是一个坟墓。只是它以普通民居为表象,若是一般人偶尔闯进来,它就是一见普普通通的民居,毫无异处,而真正能够进入桑鬼阵的,却会发现这是一个装饰豪华的墓室。此阵巧便巧在,它同柳大的房间虽然重合,却不属于同一空间,一门进出,不同的人只能看到不同的场景。

难怪那些捕快去柳大家搜查一无所得。

据毕岸讲,巫术同道术有重合之处,却又背道而驰。公蛎似懂非懂,却懒得深究。相对这个,公蛎对柳大、苏媚等更感兴趣。柳大抱着稻草人娘子哭得像个孩子,转脸就找高氏发泄兽欲;他虽然万恶不赦,却同自己十分投缘;而苏媚看似温柔婉转,在毕岸面前小鸟依人,杀起王婆来却毫不手软;甚至对于毕岸,公蛎沮丧地发现,从背景身份到性格心情,自己对他一点也不了解——当初执意要来洛阳时,曾有同伴们告诫说,人类是最难琢磨的动物,果然没错。

唯一一个了解的,便是胖头。胖头发现自己和老大都没有受伤,顺便参与了一个重大案件的侦破,比捡到一个金饼子还要高兴,整日屁颠屁颠的,幻想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大英雄。至于当时他被施入易容阴针却仍能保持自己的意识,公蛎不以为然,阿隼却深以为赞,夸胖头志虑忠纯,心无杂念,意志坚定,公蛎听了很是不服气。

毕岸重新配了药物给公蛎,说是“人参延寿丸”,一点人参味儿也没有,倒是一股子又腥又臭的腐败味。不过也奇了,吃了这个,肚痛和头痛果然好了很多。

但是不管怎样,公蛎还是越来越懒散了,若不是饿得狠了,他能够连续几天几夜躺在**一动不动。

过了十月初一,气温骤降。胖头不顾公蛎反对,强行将他搬到门前的太阳下坐着。

公蛎半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体的细微变化。眼皮上的角膜和腹部的鳞片在渐渐变厚,再有七日,或者不过三五日,就该蜕皮了。

胖头殷勤地倒了一杯热茶,道:“老大,你该动动了,总这么窝在**,筋骨都散了。”说着捅捅公蛎的夹肢窝,小声道:“快看快看!”

公蛎懒懒地睁开了眼:“什么呀?”眼前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

这是蜕皮前的必然反应:眼盲。但鼻子和耳朵便格外灵敏些。

对面听风酒馆封条已撤,听胖头说似乎要开一家布庄,正在修葺,有一股浓重的木材和油漆味道。李婆婆带着少有的谄媚招呼道:“姑娘再来啊,婆婆这里给您留着上好的云绿茶呢。”一群女眷浅笑低语走过来,远远的,公蛎已经听到衣裙飘飞带来的微微风声,嗅到一团团或热烈或淡雅的幽香。

胖头激动道:“老大你看,好几个美人儿,都好美啊……”公蛎打起精神,听到胖头哈喇子流下嘴角又被吸进去的声音,准确地朝他脑袋敲了一记,喝道:“你又咬手指甲!”

胖头也不躲闪,嘿嘿傻笑。公蛎的手忽然收住,腾地站了起来,用力之猛,竟然将身后的躺椅带翻在地。

——梦萦魂牵的丁香花味道,清冽淡雅,轻盈悠长,如同春日破晓的第一缕阳光,明亮而柔美,让人躁动的心一分分沉静下来。

胖头看着一群美人儿走远,喜滋滋道:“漂亮吧?”

公蛎手脚僵硬,徒劳地朝香味飘散的方向望去,却只看到白茫茫一片:“丁香花女孩儿……”

他的眼睛,已经呈现浑浊的烟雾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