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吃过早饭,公蛎独自一人去珠儿的住处,可是珠儿却不在,公蛎有些沮丧,只好回来,把打了多遍的腹稿温习得滚瓜烂熟。
幸亏下午时分公蛎看到喜欢珠儿的那个少年在街口晃悠,便叫胖头跟踪,想多了解下关于珠儿的情况。哪知胖头一去不返,直到晚上戌时末,才气喘吁吁地回来。
公蛎忙问:“怎么样?他是哪家的少爷?有什么新发现?”
胖头嗫嚅了半天,道:“跟丢了。”
公蛎怒道:“那你还出去这么久?”
胖头委屈地道:“我迷路了。”公蛎叹道:“瞧你那副蠢样儿!不跟着老大,你能做什么?!”胖头忙不迭地点头。
公蛎顿时优越感暴增,临时决定,先去了解下珠儿的生活,再做打算。于是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胖头重新出了门。
此时已经亥时一刻,闭门鼓即将敲响。胖头担心道:“马上宵禁,不要撞上官爷了。”
公蛎满不在乎道:“要是宵禁之后都能撞上官爷,那些盗窃案是怎么发生的?”
这句话说得有理有据,公蛎觉得要是毕岸在场,定然会夸自己聪明。嘴里说着,脚步不停,循着上午走过的小巷子拐了进去。
胖头恭维道:“多亏老大你来了,要我一个人,肯定又迷路了,这里真难找。”
公蛎轻蔑道:“你也不想想老大我靠什么吃饭。”说着在阴影中将分叉的舌头飞快一探。胖头并未看到,惊讶道:“难道你父辈是猎户?”
公蛎对他的迟钝十分不屑,但对他的各种恭维崇拜却十分受用。
闭门鼓敲过,城内很快一片沉寂。两人趁着月光,来到了珠儿租住的仓库前,只见灯火微明,她果然在。
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公蛎觉得很奇怪。
胖头小声道:“大半夜的,来一个单身女子的房间,似乎不太好。”
公蛎低声骂道:“你傻啊,要明目张胆进去,我们还不如白天来。”胖头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忽然紧张道:“里面还有一个人。”
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公蛎也听到了,不知怎么,心里有些小失望。
声音很低,似乎在争吵,两人屏住呼吸可勉强听到。公蛎想了想,糊弄胖头道:“我要变个戏法,你可别大惊小怪的。我爬上去看,你给我放风,躲远些,别被人发现了。”说着摇身一变恢复原形,顺着墙面爬上了天窗。
当年两人一起在街头卖大力丸的时候,胖头亲眼见公蛎的脑袋能扭上三五圈而毫发无损,所以这个榆木疙瘩还真以为他在变戏法,毫不怀疑公蛎的身份,乖乖地去对面墙角处藏了起来。
杨珠儿租住的这个地方,只是木料仓库的一角,用废旧木板隔出来,里面摆着一张小床、一个绣架还有一个简单的木台,剩下的位置就只够一人进出,木台、床铺上堆满了各种半成的绣品和衣料,显得十分拥挤。
珠儿坐在绣架前,背部紧贴着墙壁,冷冷的眼神中显出同年龄不相符的成熟。绣架对面站着一个裹着灰色斗篷的男人,脸隐藏在灯光的阴影处,道:“你什么时候搬回去住?”
公蛎心想,难道是杨鼓来找女儿?可是看身形和说话的语气,又不像。
杨珠儿声音小而清晰,道:“我不会回去的。”她今晚素面朝天,放下了发髻,一头乌发垂顺地搭在肩上,恢复了纯净自然的少女模样,比以往那些怪异打扮动人多了。
仓库浓重的木料味道呛得公蛎鼻子发痒,却压不住杨珠儿身上的那股清澈的丁香花味儿,公蛎恍然有种错觉,觉得她就是自己一直惦记的丁香花女孩。
灰衣人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皱眉道:“这破地方,哪有家里住着舒服?回去吧,别赌气了。”
公蛎突然听出是谁的声音了,心中一喜,若不是化为原形,差一点要跳下去拍着他的肩膀打招呼了。
下面那个穿灰色斗篷的人,是柳大。看来柳大同自己想的一样,来这里劝解珠儿。
柳大叹道:“这些天我找你找的好苦。”
杨珠儿冷冷地看着别处,一言不发。
柳大打量着周围堆积如山的活计,道:“你这丫头,从小就要强。这么些活,怎么做得完?”他打开一件绣品看了看,赞道,“小小年纪,手艺真不错。心高气傲,比你娘强多了。”
杨珠儿突然暴怒:“别跟我提我娘!”抓起剪刀,一剪子扎在面前的绣布上,将绣了一半的绣品划得稀烂。
柳大后退了半步,碰得身后的木台一阵摇晃,笑道:“瞧你这臭脾气,叔叔来看你,你怎么这样?”
公蛎也觉得珠儿有些过分,心想这丫头是应该有个长辈好好管教一下。
杨珠儿斜了他一眼,冷笑道:“叔叔?你也配人叫叔叔?”
柳大佯怒道:“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啊。”
杨珠儿厌恶地扭过了头。
公蛎思量,要不要变回人形,帮着柳大一起劝劝珠儿,商量个对策。刚从天窗上往下溜,忽听柳大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得极其****。
这声音公蛎相当熟悉,他们俩一起去喝花酒时,柳大就爱这么笑,公蛎曾嘲笑过他的这种笑声“****得天下无敌”。
公蛎忙折回了脑袋。
杨珠儿挺直了脊背,将剪刀护在胸前。
柳大往前凑了凑,笑眯眯道:“你不会真做了暗娼吧?”
杨珠儿瞪着他,眼神冷如小刀一般。柳大道:“你以为逃了出来,再攀上毕岸那个高枝儿,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他伸出强壮有力的大手,在珠儿面前一张一合:“你那个小朋友也真够小气的,找这么个破地方给你住。我抽空儿去找找他,和他理论理论。哪有想玩女人还不想花钱的道理?”
公蛎有些发懵,脑袋乱作一团。
柳大道:“一个月了,我看你天天往忘尘阁中跑。听说毕掌柜认你做了干妹妹了?”珠儿不答。柳大**笑着道:“说来听听,睡上了没?”
珠儿如同泥塑一般。
柳大啧啧道:“估计是没睡上。人家看不上你吧?哦,我知道了,没睡上毕掌柜,勾搭上了那个龙掌柜,是吧?怪不得龙掌柜对你的事情如此上心。你看看,我就说了,你细皮嫩肉,不做娼妓,真是可惜了。”
公蛎又惊又怒,竖起身体,发出咝咝的恐吓声。
柳大又嘿嘿地笑了一阵,道:“你这地方还真是难找,我跟了几次,都跟丢了。若是不是姓龙那个傻子,我还找不到这里。”
公蛎竖起了鳞甲,抖动身体。自己当柳大是朋友,柳大却当自己是傻子!这一条,尤其不能忍。
柳大侧耳听了一下,道:“什么声音?好像有蛇。嘿嘿,小心,蛇性最**,要是晚上钻你的被窝去,可就好玩儿啦。”
杨珠儿双唇紧闭,眼神冰冷,任凭他污言秽语地侮辱。柳大说了一阵子,忽然停住,瞄着珠儿紧绷的脸,挑逗道:“生气了?”他的眼神就像老猫在戏弄股掌之下的小耗子。
柳大将手指握得咔咔直响,笑道:“你和你娘一直想要逃得离我远远的,是吧?以后可不要动这种念头了,麻烦。我虽然没什么大靠山,但这个洛阳城中还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知道吗,忘尘阁那个阿隼,是我的兄弟,他是洛阳县尉。”
公蛎觉得自己的肺要气炸了。
柳大道:“你跟着我,难道我会亏待你?”他突然转换了神色,叹了口气,一脸疼惜道:“你这丫头,还是这么倔强。你就不肯说句软话?”
杨珠儿如同没有听到一般,但不屑和愤怒分明写在眼底。柳大爱怜地看着杨珠儿靓丽姣美的脸颊:“你小时候头发黄皮肤黑,又干又瘦,哭起来满地打滚谁都哄不住。谁知道一夜之间就出脱成了个小美人,我一看你笑,心都要化了。”
杨珠儿恶狠狠地从嘴角蹦出一个字来:“滚!”
“滚?”柳大飞速伸出手一把钳住了她的手臂,剪刀掉在绣架上,穿过绣布上的洞摔在了地上,“小心肝,你还是不要激怒我的好。”他一脸邪魅狂狷的**笑,眼里闪着奇异的光。
珠儿抖动了一下,眼里显出惊恐之色,但瞬间有挺直了脊背,一字一顿道:“你杀了我好了!”
柳大反而松开了她的手,脸色恢复了和善:“唉,其实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活像一只小刺猬,永远充满勇气,哪怕再恐惧都不肯表露一点。”
珠儿直视着他,咬牙冷笑道:“恐惧有用吗?”
柳大爱怜地看着她,突然恳求道:“你乖乖听话,我们好好谈一谈,行不行?”
珠儿揉着手腕上的手指印,缓缓道:“你想谈什么?”她的神态,无尽的憎恨中带着点点警惕、恐惧和冷漠,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而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妇人。
柳大眼圈一红,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委屈:“你搬回去住,白天就在我的酒馆打杂。我一个月开双倍的工钱给你,不过你要跟人说,是你自己想回来照顾父母……”
珠儿的嘴角挑了一下,冷笑道:“双倍工钱,嫖资是吗?”
柳大摸着下巴,真诚地道:“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真的想好好待你和你娘。你给我个机会,行不行?”
珠儿直勾勾看着他,尖刻道:“给你个机会让你奸污我?给你个机会让你欺侮我娘,威胁我爹?”
柳大皱着眉头,道:“奸污这个词,从小女孩嘴里说出来,可不太文雅,以后不要用了。”珠儿冷笑道:“做的人不怕,说的人有什么怕的?”
柳大笑着摇头,接着眨巴着眼睛道:“哟,刚听你的意思,我和你娘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哦,那时我家娘子刚刚去世……”转而表情变得更加****:“你娘还是个珠圆玉润的小少妇,你好像才……七岁?”
公蛎原本以为柳大只是垂涎杨珠儿,万万没想到,他竟然长期霸占高氏,并威逼杨鼓——他才是逼走珠儿的罪魁祸首!
珠儿的瞳孔缩小,五官开始扭曲起来。
柳大邪恶地盯着珠儿,道:“看来你对我误解很深。你娘,她是自愿的。”
珠儿尖叫起来,捂住了耳朵。
柳大笑得极其开心,上前将珠儿的手拉下来:“你娘一定一脸委屈地跟你说,我怎么怎么坏。其实是你娘勾引我。你爹没本事,养不了家,你娘她图我的钱财。唉,恰巧我当时娘子去世,一时把持不住,就这么……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看他懊悔的表情,倒好像自己是受害者一样。
珠儿浑身颤抖:“不是,不是这样……”
柳大道:“你可以回去问问你娘,到底是她离不开我,还是我霸占她。上次你们不是搬走了吗,我还以为你娘放下了,不需要我资助了,可是没过一个月,怎么自己又搬回来了?”
珠儿呆呆地看着柳大。柳大似乎觉得珠儿的样子很好玩,提醒道:“你好好想想,是不是你娘坚持要搬回来的?”
珠儿无声地张大了嘴巴。
柳大砸吧着嘴道:“你娘这样就不对了。通奸么,你情我愿的事儿,摆出一副受害人的样子算什么?真是越老越不地道了。”
珠儿突然张牙舞爪朝柳大扑来:“不对!我不信!我娘是最好的人……”
柳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皱眉道:“别往脸上挠呀……你娘比你的脾气好多了,就是太爱哭,动不动哭得肝肠寸断的,没想到能生出你这么个爆炭脾气的丫头来,真是有趣得很。”
珠儿的样子,像是一只落入狼口的小羊,愤怒而无助。
柳大亲亲热热道:“既然事情你都知道了,我们来算下账吧。我每年接济你家差不多十五两银子,十几年来,不算利息,最少一百五十两了。我同龙掌柜去暗香馆喝一次花酒,也不过花费三两银子,你娘连个低等娼妓的姿色都不如,不过看在她陪我这么多年,算上人情折算五十两,另外一百两,就算你一次五两,你陪我二十次,我们两家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如何?”
杨珠儿发出一声撕裂的低吼,一头朝柳大撞来,但她哪里是柳大的对手,未曾近身已经被柳大按倒在了**。
柳大捉住珠儿的四肢,用嗔怪的口吻道:“我老早就说,让你去告我,你总是不肯去。你放心,我好汉做事好汉当,定然不隐瞒一点儿事实。公堂上要是县老爷问我,我就实话实说,你娘贪图我的钱财,一直缠着我,如今我厌烦了,想讨个老婆开始新生活,她还不依,还要把女儿送给我……嘿嘿,李婆婆之流肯定最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很快你和你娘便能名震洛阳城了……你觉得怎么样?”他腾出一只手来,勾住珠儿的下巴,“暗娼的消息,就是我放出去的。你以为你打扮得像个混混,故意做出一副叛经离道的样子,就能吓到我了?”
杨珠儿的绝望,隔着空气公蛎都能感觉得到。他紧张得浑身僵硬,拱起身子便要冲下来,但见柳大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爆着青筋的大块肌肉,顿时有些胆怯,尾巴吊在天窗上,脑袋往前远远地探出,并吐出长长的舌头,希望柳大能一惊之下住手。
柳大色眯眯地打量着在他身下挣扎的珠儿,喘着气道:“你逃不掉的。除非你一家三口全死了,否则不管你走到哪里,都是我的……”他**笑着,一把将她的外衣撕成两半。杨珠儿闷声翻滚,玩命地挣扎,两人都不曾留意头顶的水蛇。
柳大挥手给了杨珠儿一巴掌,瞬时打得她嘴角出血,头昏脑胀。柳大抓住她的头发朝后扯去,狞笑道:“你逃不了啦,我的小心肝,今晚你就是我的猎物啦。”说着伸着嘴巴朝杨珠儿的脸上凑去。
情况再也不容公蛎多想,他鼓起勇气,用力弹跳起来,准准地落在了柳大的肩头上,在他鼻子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紧紧缠住了他的脖子。
柳大先是鼻子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条花花绿绿的水蛇如同衣领环绕着自己的脖子,吓了一大跳,松开了杨珠儿,两手用力拉扯水蛇。
杨珠儿颤抖着拉过一条绣布围在身上。
公蛎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忍着剧痛,继续用力缠绕。但柳大手上力气极大,公蛎亲眼见他能够单手提起一大瓮黄酒,很快公蛎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
恰在此时,房门响了。胖头在外面叫道:“珠儿开门,你怎么了?”
柳大大惊失色,扯下脖子上的水蛇甩在一边,裹紧斗篷,猛然拉开门,并顺手推得胖头一个趔趄,飞快逃走了。
胖头一见杨珠儿衣衫不整的样子,忙捂住了眼睛,惊叫道:“珠儿,你怎么了?”拔脚便要去追,杨珠儿静静道:“站住!不用追了。”
她冷静地起身,重新翻出一件衣服穿上,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胖头吓得不敢多问,小声道:“要不要我帮你报官?”
杨珠儿擦掉嘴角的血迹,厉声道:“不用!”
胖头嗫嚅半天,道:“那个坏人……”
杨珠儿暴躁道:“不用你管!”
胖头手足无措地看着杨珠儿将乱成一团的绣品一件件整理好,两人都不曾留意,一条奄奄一息的水蛇挣扎着爬过他的脚面,从门缝中溜了出去。
杨珠儿并没有流泪,眼睛亮亮的,像藏着两团火:“我没事,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胖头却迟疑着四处张望,嗫嚅道:“我老大呢?”刚才他一直躲在路对面的阴影处,听到里面有争吵,想着有公蛎在,所以一直未现身,到最后听到动静越来越不对劲,这才过来叫门。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在这儿呢。”
胖头推门一看,公蛎托着腰,龇牙咧嘴地靠在门口墙壁上,原本一丝不乱的头发松松散散。要不是刚才胖头亲眼看到那人跑掉,还以为图谋不轨的是公蛎呢。
胖头朝屋里努努嘴巴,小声道:“老大,刚才……”
公蛎摆摆手,示意他闭嘴,强忍住疼痛走到房间。本来想安慰珠儿几句,但见她的样子,又觉得还是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为好,打个哈哈道:“我和胖头出来玩儿迷路了,哪知道你住这儿……”
杨珠儿抬起头,看着他道:“龙掌柜,谢谢你。天色不早了,你们回去吧。我真的没事。”她表情平静,语调平缓,若不是半边脸红肿,真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公蛎隐隐觉得杨珠儿的眼神很不对劲,却不敢多说,唯恐她问起刚才水蛇一事,拉着胖头匆匆告辞。
两人行之门口,杨珠儿突然叫住他,改口道:“龙哥哥。”
公蛎看着她。
她眼圈发红,却没有眼泪流出:“龙哥哥,胖头哥哥,你们都是好人,请务必答应我,今晚不管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装作没听到没看到,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公蛎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杨珠儿眼睛亮晶晶的,低声道:“谢谢两位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