腌肉一事,成了公蛎的一块心病。有时躺在**翻来覆去纠结时,便下定决心,第二天一早便离开忘尘阁,远走高飞,再也不同毕岸苏媚见面即可,反正这个事情谁也不知道,但真到了第二天要付出行动,公蛎又迟疑了。
如此这般,又过去了七八天,公蛎躺得腰都要断了。已经立秋,天气渐渐凉爽,汪三财对公蛎终日歇着有些不满,几次言语之间表现出不尊重之色。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公蛎决定,以后要彻底忘了那件事,让自己忙起来。但劈柴做饭、搽桌抹柜这些杂活儿,他是坚决不屑于做的;而做在中堂傻等客人上门,一天也做不了一单生意,也是对自己聪明才智的极大浪费。思来想去,公蛎想起了刘江的翡翠串,打算自己找点事儿做,去考证下那位薛神医到底有何居心。
说做就做。这日一大早,公蛎换了新衣服,兴冲冲便出发了。
薛神医的医馆在宣阳坊。宣阳坊一带,遍布医馆、寺庙、道观,其中能做法事的和尚、掐指算命的道士、跳大神的巫婆以及盲目求医的病人混杂居住,整个坊区长期香烛缭绕,烟气熏人,到处悬挂着“专治疑难杂症”、“包治百病”、“天机神算”等之类的旗子招牌,在洛阳算是一个另类的所在。
薛神医家并不难找,公蛎问了路人,很快找到。
一个两进式小院子,横竖各有两排房子,十几间斑驳的瓦房也分没有正堂偏厦之分,看起来高低布局都差不多,且房子建的两边不靠围墙,左右各留出宽达一丈的风道,十分浪费。前面前院看病,后院住人,前院正中一间陈旧的红漆大门上挂着一个斑驳的木制招牌,上门写着“老薛医馆”。院里摆放着一些条凳矮几,散坐着病人和陪同的亲属,有的还不住地呻吟嚎叫,等待医童叫号。
公蛎捂着肚子,走到一个吊儿郎当的中年男子跟前,搭讪道:“请问大叔,这薛神医一天能看几个病人?”
男子看了他一眼,热心地往条凳一侧移了移,给他腾出一个位置来:“很快的,你先坐下歇歇。”
公蛎坐下,小声道:“大叔,我是经人推荐来的。这薛神医看病,到底行不行啊?”
男子打量着公蛎的衣着,低声道:“你若是病得不重,我劝你就不要在这里看了。光是诊金,便要八两银子;药要价更狠。好家伙,三剂药,放一起不过一麦糠壳儿那么点儿药粉,要了我足足快百两银子!”他倒吸着冷气,伸出满把手在公蛎眼前晃动,心疼得什么似的。
公蛎斟酌道:“我听说这薛神医是个大善人,要是碰上穷苦人家瞧不起病,连诊金都不收的。”
男子啐道:“呸,这谁吹出的风?我就住这附近,只见到诊金不够被赶出来的,从未见过没钱还给看病的。”
公蛎道:“若是真能药到病除,收费贵些也无可厚非。”
男子压低声音,愤愤不平道:“做了郎中,就该有治病救人、悬壶济世之心,就我看个病,还是以前一起共事的兄弟,一个子儿都不带便宜的,这算什么好郎中?所以我便是好了,也决计不送他牌匾的。”
原来这人同薛神医相熟,指望着薛神医能给些折扣,却未得允许,心里有些不满。公蛎道:“这么说,你同薛神医很熟了?”
男子气呼呼道:“当年我闯码头时,同薛老五一个锅里搅稀稠,不算兄弟算什么?想当初,他被人骂我还帮他咧,如今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原来这薛神医叫做薛老五。
公蛎道:“我看您身体不错,怎么还来排队?”
男子道:“我已经给了那么多钱,好歹他得送我一次药吧。我不管,我今天就没带钱,非要赖他一次不可。”公蛎附和道:“正是正是。他真是太黑了!”
男子顿时觉得遇到了知音,说话口气更加亲热,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趾高气扬道:“其实也就你们外来的人,叫他神医,”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们都叫他神医,切,他壮年那会儿不过是同我一样在码头扛包的苦力,三四十岁突然开了这么个医馆,我才不信他会看什么病咧。”
正说着,刚进去看病的一个病恹恹的少年和陪同的农妇被医童推搡着赶了出来。少年脸色蜡黄,站立不稳。农妇跪在地上哭求道:“行行好,求薛神医帮我们看一下……就差三钱……诊金我下一次一并带够……”
医童不耐烦道:“你不知薛神医的规矩吗?管你天王老子,诊金不够一概不看。”妇人哭得伤心欲绝,抱住医童的腿不肯撒手。门后一个精瘦的老者背着手闪出,看样子就是所谓的薛神医,一脸冷漠道:“跟她废什么话?叫下一个。”一眼瞥见正伸着脖子看热闹,一脸幸灾乐祸的中年男子,眉头猛地一皱,满脸厌恶之色。
公蛎恍然觉得这薛神医的身影有些熟悉,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妇人半抱着少年,哭哭啼啼走了,周围等待的人窃窃私语起来。男子喜笑颜开,指着两人的背影道:“看看,我没说错吧?谁要说他是大善人,我第一个不答应!”
公蛎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你说他不会看病,怎么得的神医称号?”
男子嚷嚷道:“我要是有那个宝贝,我也能成神医!”周围人朝他看过来。男子忙放低声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周围的人都知道。薛老五无意之中学到一样本事,能种植一种药材。这种药材,什么病都能治,不管你多重的病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一剂就见效。”
公蛎惊讶道:“这是什么药材,这么厉害?”
男子悻悻道:“我要是知道,早发达了,哪里还需要在刀口上找钱……”说了一半,似乎觉得说漏了嘴,戛然而止。
公蛎却未察觉,咂舌道:“要是真有这么一种药材,天下的郎中不都要失业啦?”
男子挖着鼻孔,咯咯笑道:“郎中们还是很安全的。听说这种药材十分难养,三五年不知道能不能养成这么一两株,所以价格奇贵。”
公蛎一听这个宝贝比刘江的翡翠串还要诱人,又动了心,一脸谄媚道:“大叔肯定知道他种植在哪里,您能不能带我去瞧一瞧?”
男子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就是这个不好找呢。我仗着同老薛一起做过工,在他家里走了个遍,从来没发现他种什么花草。”
公蛎正琢磨着要不要找其他人套套话儿,只见房间的门哐的一声打开了,薛神医阴鸷的眼睛在门后一晃,医童走到公蛎跟前,道:“薛神医有请。”
刚还同公蛎聊得正欢的男子突然翻脸,一把抓住医童的衣领,对公蛎怒目而视:“凭什么?我来得比他早多了!”周围排队良久的病人面露不满,但却无人敢出声。
两人正在争吵,薛神医出现在门口,指着公蛎冷冷道:“除了他,都散了吧,今天不看了。”周围一片大哗,都埋怨起那个男子来了。
公蛎暗自得意,忙捂住肚子,装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跟着医童进去。
这薛神医干干瘦瘦,眼神冰冷,面相刻薄,还微微有些驼背,穿一件半脏不净的襦衫,头上也未戴帽子,看起来不甚讲究。他看到公蛎进来,自己去医桌前坐下,下巴朝前面条凳一点。
公蛎唯恐穿帮,不敢说话,只好将脸死命皱在一起,看起来好像疼得说不出话。
薛神医问也不问,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搭在他的左手手腕上,号了一会儿脉,道:“带病人到后面诊疗室。”说完转身进了后院。
医童将外面等候的病患驱赶了出去,带着公蛎来到后面。
后院同前院结构一样,盖得十分不讲究。院子里几个闷声不响的医童,有的在晾晒药材,有的用石臼子捣药。公蛎留意了下,不过是些连翘、白术等寻常药材。
院中石桌前,一个高壮的妇人正在给两个小女孩喂饭,一个十岁左右,瘦骨嶙峋,无精打采;另一个六七岁,正是刘江的女儿妞妞。几日没见,妞妞瘦了一圈,却不见刘江在这里照顾。
桌上摆着两盅人参乌鸡汤,一碟首乌糕,妇人手里还拿着一碟不知名的糕点,哄两个小女孩张嘴。这些糕点虽然带些淡淡的中药味道,但香气扑鼻,十分诱人。
公蛎跟着医童来东边偏厦,刚好听到薛神医在房里道:“把这个千年老参炖了,午后给那两个小女娃儿吃。”一个粗使妇人捧着一个木匣子去了厨房。
医童退下,只剩下公蛎同薛神医两人面对面坐着。公蛎支吾道:“在下近来肚疼……头疼……浑身都疼,不知怎么回事?”
薛神医“唔”了一声,转身从后墙药架的底层取出来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打开推到公蛎面前道:“这个给你。”
一个胖乎乎的抓髻娃娃,约尺半高,眉眼栩栩如生,通体发蓝,呈现一种瑰丽的蔚蓝色,隐约可见其体内流动的血管和脉络,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香味。公蛎激动得语无伦次:“木魁……木魁娃娃!”
木魁算得上仙草之一,果实为人形,但比人参、何首乌等人形果更加逼真,当然也更具灵性。因它只能长在地脉相宜、风水灵动之处,而且整株儿长在地下,所以极为少见,便是最为高超的园艺师,也难以培养成功。
公蛎贪婪地看着这颗已经可分辨脉络脏器的木魁果,激动道:“你从何处得来的?”
薛神医答非所问,慢悠悠道:“据称一颗木魁果足以增加百年功力,历来为修道者所垂涎。我这个果子,可谓价值连城。”
公蛎马上想到,自己无权无势,身无分文,薛神医怎么可能平白无故送自己这么贵重的果子?顿时冷静了下来,偷眼看着薛神医。
薛神医嘴角动了一下,算是微笑:“这颗果子,我送给你。”
公蛎大喜,伸手将匣子揽入怀中,接着马上松开,小声道:“为什么?”
薛神医木然道:“当然,我肯定不会白送。”
公蛎丧了气,站起身来嘟囔道:“那还说什么?我又没钱。”
薛神医阴冷一笑,道:“我有事相求。你帮我完成了,我便将这颗木魁果送给你。嘿嘿,吃了这颗果子,我包你不仅百病全消,而且儒雅俊秀,风流倜傥,成为洛阳城中第一美男子。”
公蛎本打算严词拒绝的,听了最后一句,心又动了。如今自己低声下气潜在忘尘阁,还不是为了一个英俊的皮囊?要是这个果子有这么神奇,就不用打毕岸的主意了。他光想着变帅,对于薛神医如何窥破自己并非凡人,追求容貌一事却毫无察觉。
公蛎小心问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薛神医捻着胡须,半闭着眼睛,慢条斯理道:“听说洛阳城中有家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培养出一种异花,猩红花瓣,中有骷髅,名字叫做枯骨花,十分难得。”
公蛎一眼不眨地看着木魁果,随口道:“您说的那家店铺,是不是叫做流云飞渡?”
薛神医点头道:“哦哦,原来叫做流云飞渡,好有诗意的名字。这样吧,你帮我弄一些来,这棵木魁果就归你了。”
公蛎一听是这个,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个好办,我同流云飞渡的老板娘还是有些交情的。”
薛神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真的么,那敢情好。我也不要多,一朵便可。七日之内,你将枯骨花交给我,这颗木魁果便归你了。”
公蛎陪笑道:“不知道神医要这个,有什么用途?”
薛神医将木魁托在手中,道:“不瞒你说,我行医,不过仰仗几种奇异的草药。这个枯骨花可解天下百毒,我培育了好久,总是不行。”他卖弄一般将木魁对着阳光照来照去,故意让公蛎看到木魁果中微微跳动的“心脏”。
他的两手确实是整整齐齐五个手指头,并无多余的。
公蛎垂涎不已,当即拍着胸脯道:“包在我身上!这是造福苍生的大善事,在下当仁不让。”
薛神医阴沉沉的小眼睛露出一丝笑意来,道:“那就好。我这几日要出门,你七日之后晚上亥时前送来即可。”他拿出一个瓶子递给公蛎,“这是枯骨花的味道。”
瓶子里空****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丝淡得几乎难以分辨的香味,夹杂着些许腥味,很是奇怪。
公蛎又详细地问了有关枯骨花的形状、习性及保存方法,满口应承了下来。两人正聊着,一个中年胖子端了一鼎肉羹进来,毕恭毕敬道:“师父,肉炖好了。”
公蛎定睛一看,竟然是那晚王婆请来驱邪的假道士。他今日青衣短衫,也是医童打扮。
薛神医点头道:“不错,你先下去吧。”
这鼎肉羹不知道放了什么香料,汤汁浓郁,香味四溢,比定鼎天街那家闻名洛阳的卤肉店都要诱人。公蛎忍不住吞咽口水,眼睛不时地往肉羹上面瞟。
薛神医盛了一碗,慢慢品味着,神态十分享受。公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要告辞,薛神医好像突然想起了公蛎,重新盛了一碗,道:“算了,我好人做到底。这是用十九味药材煨的羊肉,最是祛湿解燥、补充体力。刚好到了饭点,你也吃一碗吧。”
公蛎大喜,连声道谢,呼呼哧哧连汤带肉吃了个底朝天。吃完之后,只觉得精神抖擞、心情舒畅,苏青之事带来的阴霾一扫而光。
公蛎同薛神医告了辞,走出房门,见两个小女孩已经吃完点心,正在树下嬉闹,大点的女孩子有气无力,跑不了几步就喘得厉害。粗壮妇人忙拦住,道:“刚吃了东西,乖乖坐着。”一把将两个孩子按在石凳上。
正在此时,刘江急匆匆了走进来,几步上去抱住妞妞,亲她的小脸,心疼道:“妞妞想爹爹了没?这几日还有没有头疼?”
妞妞咯咯笑着往刘江怀里钻,呢喃着说一些稚声稚气的话。粗壮妇人在旁边看着,突然十分生硬道:“我们这里的规矩,你要是不放心就带走。要是想治病,就不要总来打扰。”
刘江诚惶诚恐地站起来,陪笑道:“妞妞从未离开过我,我心里惦记……”他重新蹲下来,道:“妞妞头疼不疼?今天吃了几碗饭?”
妞妞掰着食指道:“今天不疼了。吃了两块糕,一碗……”她看向妇人。妇人接过来道:“一碗乌鸡人参汤。早上是鱼胶粥,昨天是红花虫草煨鹿肉和灵芝炖鸡。头疼症已经两日未犯了。”
刘江自然感激涕零。连公蛎都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个外表阴冷的薛老五,总还是不负“神医”这个称号的,这么些名贵药材,肯给一个不知名的小女孩使用——但那串翡翠串儿,看来自己是得不到了。
公蛎本想再看一会儿,医童极不耐烦地催促,只好离了医馆,寻思如何去流云飞渡讨些枯骨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