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爷爷的离世,让闻香榭的气氛陷入低谷。文清在院中摆了香案,放声痛哭。而沫儿心思细腻,表面看来不如文清悲伤,但心底的难受更甚,回想起爷爷在时对他和文清的宠爱,顿时心如刀割,由此联想到自己孤苦伶仃,身如浮萍,不由悲从中来,对镜流泪不已。

文清见沫儿表情凄然,反过来又劝他节哀顺变,谁知也不知哪句说的不对,伤心没劝好,沫儿又恼了。

文清挠头不止。以前沫儿说生气就生气,发起脾气来满地打滚,涕泪横流,但转脸就好了;可如今,他常常无缘无故对着一个地方长吁短叹,有时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铃铛,看到一朵花被虫子咬了、一片叶子飘落下来都要莫名其妙情绪低落,问他原因,他又不讲,害的文清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十几岁的年纪正是性格发生微妙变化的时候,文清忠厚老实,这种变化在他身上并不明显,但表现在沫儿身上,敏感多疑,自以为是,寻愁觅恨等种种情绪,便像是一夜之间发出的青草尖儿,春风一吹便暴露出来了。

今日也是,下午做紫粉,本来好好的,沫儿突然变了脸,到了吃晚饭时候,一个人躲在屋里不肯下来。文清叫了几次,他都不开门。

婉娘道:“文清别理他,我们吃我们的。”

文清无奈,只好下来,端起碗又放下,不忍道:“他这两天都没好好吃饭。”

婉娘嗔道:“就是你围着他转,他才得了意。”接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声道:“我告诉你个主意,从明天起,吃饭时他爱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他要是生气、伤心都由着他去。”

文清笑笑,心里并不赞同婉娘的话,吃了几口,忍不住又想去叫沫儿。

婉娘伸手将他按坐在坐位上,挤眼道:“不去。听我的。”大声道:“今日心情不错,我给你们讲个笑话儿。有个小子,脚贱得很,有一次坐着马车去集市,官道两边都是树,大概每隔三尺一棵,马车走着,他侧坐着,就伸长了脚去踢路边的树,一次踢不到,二次还踢不到……”

文清心不在焉,听着楼上的动静,随口道:“然后呢?”

婉娘连说带笑,模仿着当时的口气:“然后他赌气说道,我就不信踢不到!用力一脚踢了出去……”黄三似乎知道婉娘说的是谁,嘴角露出笑意。

文清好奇道:“踢到了?”

婉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踢到了,不过一下子被树干给绊下马车,摔了个四仰八叉,在天街上来了个‘万众瞩目’,捂着屁股大哭,整整哭了一路。”

文清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谁这么无聊?这一下摔得可够结实。”话音未落,只听咚咚的脚步声,沫儿出现在楼梯口,怒目而视。

婉娘捂着肚子,指着沫儿,眼泪都笑了出来。文清这才反应过来:“沫儿……踢树的是你呀?”想笑又不敢笑,表情十分怪异。原来这是那日沫儿同婉娘一起去北市购买香料时发生的一幕,这些天一直忙,婉娘没顾上讲,沫儿深感羞辱,自己自然不会讲,结果今天被抖搂出来了。

沫儿又羞又气,回忆起当时的狼狈,还有些忍俊不禁,叫道:“我讨厌你们!”左右开弓,埋头将桌上的肉稀里哗啦吃了个精光。

文清再也忍不住,同婉娘一起放声大笑,闻香榭多日的阴霾一扫而光。

吃过饭,三人坐在树下乘凉。婉娘只要一想起便笑出声来,不停追问沫儿当时摔下瞬间的感受,恨得沫儿牙根痒痒。

正说笑间,只听门外一阵嘈杂,几个人喊打喊杀的,棍棒之声齐响。婉娘道:“文清去看看怎么回事,可不要闹出了人命。”

文清一拉开门,一只遍身伤痕的小白狐哧溜一下挤了进来。几个青年男子手持铁锹棍棒拥了进来,嘴里叫道:“狐狸精呢,去哪了?”

小白狐躲在石凳后面瑟瑟发抖。沫儿好奇,伸头去看,它抬起琥珀色的眼睛,同沫儿对视了一眼,又重新将头埋在茸毛里,样子十分可爱。沫儿心一阵狂跳,抓起旁边晾晒的一块蒸笼布,搭在它身上,走过去站在婉娘身后。

婉娘拦住为首的一个壮汉,笑道:“王哥这是做什么呢?”原来是街头卖镰刀斧头的王溜子。

王溜子张望着,一脸紧张道:“刚才一只小狐狸跑你们这边了。这只小狐狸成了精,会祸害人呢,赶紧找出来打死。”

婉娘睁大了眼睛:“成精了?”接着嘻笑一声,娇嗔道:“王哥骗人的,整天说狐狸成精,我怎么没见着一个?”

跟随的几个年轻人从来没来过闻香榭,见里面装潢讲究,不敢造次,七嘴八舌回道:“真的呢,这只小狐狸像个人一样,会直立着走!”“它还会用前爪当手!”一个年轻男子举着自己的两只手当前爪示意。

婉娘扑哧一声笑了,道:“怎么可能?狐狸成精都是戏文里骗人的。”嘴里这样说着,回头叫道:“文清沫儿,你们俩赶紧在院子里找一找,可别真撞上个成了精的东西。各位大哥先坐坐,我这里比较乱,你们也不好找。”

沫儿装模作样找了一番,道:“没有。”文清也说没看到。王溜子道:“不可能,我眼见它从门缝里挤进来了。”他见婉娘毫不在意,一脸诚挚道:“我告诉你,那东西真成了精。”

婉娘笑道:“成了精便成了精,有什么要紧?”

王溜子紧张道:“啊呀,它一只狐狸,要成了精,还能不祸害人?你可千万不能大意。”周围几个人顿时咋咋呼呼,一定要找那只狐狸打死不可。

看众人如此郑重,婉娘也随之紧张起来,道:“真的?”

王溜子提着锄头,一边张望,一边极其夸张道:“可不是咋的?去年城外一只黄鼠狼成精,把一个村子都祸害了,弄得好几家人家破人亡。快去看看,是不是偷偷跑屋里去了?”

婉娘急了,道:“我赶紧看看去。”快步进了中堂,发出一声惊叫,踢出一只狐狸的尸体来:“是不是这个?”

王溜子等人一看,松了一口气:“就是它就是它!”兴高采烈地提着死狐狸走了。

沫儿慌忙撩开石凳上的衣服,小白狐果然不见了。文清沮丧道:“真死了?”婉娘白他一眼,心疼道:“可惜了我那张上等的纯白狐狸皮。”

一阵窸窸窣窣,门后探出一条乱蓬蓬的大尾巴,小狐狸探出头来,露出一双微露怯意的大眼睛。文清沫儿一声欢呼,围了上去,吓得小狐狸四处躲避。

婉娘蹲下,抚摸着它的毛,啧啧道:“这张狐狸皮不错,比我刚才那条成色更好。既然你擅自闯了来,就别怪我不客气。文清,拿剔骨刀来。”小狐狸身上的毛竖了起来,脑袋扎进腹部的毛里不敢出来。

文清不忍,迟疑叫道:“婉娘?”小狐狸用力挣扎起来。

沫儿不耐烦道:“你吓唬它干吗?”

婉娘瞪了一眼,道:“讨厌的沫儿,一点都不幽默。”惋惜地摩挲着白狐的毛,一脸不舍道:“可惜这么好一张狐狸皮。算了,这小狐狸,哪有什么道行。走吧,本事不够,就不要在人前瞎晃悠。城中有什么有用的讯息记得回来告诉我。”朝它臀部一拍。小狐狸将信将疑地看了几眼,匆忙逃窜。

婉娘笑着看它钻入后园,忽然听到门响,老四来了。

老四带来一个好消息,圆卓对利用薛家旧院饲养黑蛇、伪造龙神之说惑乱百姓一事供认不讳,如今已被免了静域寺主持,收监查办。

文清一直惦记着戒色,忙问道:“戒色如今怎么样了?”

老四道:“戒色已经大好,不过受了些惊吓,不怎么讲话。弟兄们已经将他送回静域寺。”又道:“幸亏我们去得及时。戒色撞破了圆卓的秘密,圆卓本打算在端午节那日将他喂黑蛇呢。”

几人都有些庆幸。沫儿道:“你当初被关的那个土牢,同这个挺像。”

老四忙道:“正要说这个。送你们走后,我越想越觉得心惊,等不到天亮,又回去检查了那个土丘。我确定,这个,就是囚禁我的土牢。因为第一个房间的地上,有个刻画的佛字。”

沫儿道:“你怎么不问问圆卓?”

未等老四回答,婉娘斥责道:“沫儿你怎么这么天真?这些事情涉及高层,轮得到老四开口吗?”转而对老四道:“另外,我怀疑圆卓就是袁天师。想来他和新昌公主是有交易的,他帮新昌设置鬼冢救治驸马,新昌帮他坐上白马寺主持之位,不过后来新昌看破红尘,不问世事,所以他又企图利用端午毒虫来控制某些人。只是不知道当初鬼冢一事,他为什么不出面,而非要找你。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动机?”

老四垂头丧气道:“婉娘说得对,圆卓为佛门高僧,审讯自然轮不到我,一带回去,很快便被高层带走了。我被关押这事儿,当时没有报官,连个案底也没有,更无从查起。再说还牵涉到皇室公主,我哪里敢和别人说?我几次试图在送饭的时候接近圆卓,都被拦下。不过我见他发怒或者紧张时,手指摩擦,确实是那个找我的人无疑。”

三人都不敢提起钱玉屏。老四更加难受,低声道:“新昌公主位高权重,我不敢去问;好不容易抓到圆卓,又没机会问,连他到底是不是袁天师都得不到确认……照这么下去,玉屏她……”他蹲在地上,痛苦地抓着头皮。

婉娘叹了口气,道:“玉屏会在哪里呢?”大家都忍住不说出那个猜测:这么久不见,钱玉屏也许不在人世了。

老四捂住脸,肩部耸动起来。

婉娘沉默半晌,叹道:“我一个做胭脂水粉的,没什么门路。不过你可不能放弃,再试着打探下吧。”

等老四平静下来,婉娘又道:“土丘里还有其他人吗?嗯,或者说,有没有囚禁过其他人的痕迹?”沫儿本想问问关于老龟的事儿,见婉娘如此说,便打住不问。

老四摇摇头,道:“除了有虫子尸体的那个房间,其他三个房间里都有住人的痕迹,不过没什么有效的讯息。里面的陈设很简单,都是稻草蒲团,一双碗筷。不知道里面这些人是死了还是放了。”

沫儿道:“你当时进入土牢,怎么进去的?”

老四摇头道:“我醒了已经在里面了,对怎么进去一点印象也没有。”

文清道:“四叔,那圆卓养黑蛇到底有什么用处?”

老四紧张起来,看看四周,低声道:“这个我特地找办案捕头私下打听了。据圆卓交待,他利用这些黑蛇,要在端午那日制作一种蛊毒。中毒之人表面看无异样,但会完全听命于施毒者。”

正斜靠在躺椅上的沫儿一骨碌爬起来:“他想给谁施毒?”

老四道:“据他供述,他不满足于做静域寺的主持,想去白马寺做主持。”

原来是这样,沫儿心想,圆卓的目标竟然是圆德大师,看来这些满口“六根清净”、“不问俗世”的大和尚们,也不乏逐名逐利之徒。

沫儿见老四穿着一身崭新官衣,靴子也换了镶嵌绿玉的千层底官靴,狐疑道:“你升官了?”

老四顿时不好意思,搓着手道:“这个,今日上面刚给了嘉奖,升为县尉。”

婉娘忙道:“恭喜恭喜。以后查案就更方便了。”

老四苦笑道:“找不到玉屏,这些有什么用?”突然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婉娘道:“怎么了?”

老四压低声音,道:“盅虫一案,我怀疑圆卓也是被人利用。婉娘可曾听说过世袭开国侯鳌公?”

婉娘点点头,茫然道:“听说过,但从未有过来往。”

老四道:“圆卓同鳌公私交甚深,我们查到他曾多次出入鳌府。这次盅虫一事,我怀疑鳌公才是幕后主使,可惜没有证据。还有,我刚收到消息,圆卓被转移去了长安,据说鳌公说情,要保他。”

婉娘皱眉道:“要是鳌公参与此事,可就难办了。”

老四跺脚道:“可不是呢。其实我今日赶过来,主要想告诉你,我们收到线报,鳌公可能会对闻香榭不利。”

婉娘一扬眉,诧异道:“为什么?”

老四道:“我猜是因为盅虫一事。我们在鳌府安排了线人,线人说听到鳌公提起闻香榭,十分痛恨的样子。婉娘你要小心才是。”

婉娘无奈道:“唉,我只想好好做生意,没想到摊上这烦心事。”

老四挥了一把手,断然道:“要我说,我们也不能就这么等着,不如主动出击,去查查鳌公的底细,要真找到了他犯事的证据,便是治不了罪,也是个把柄,好歹让他忌讳些。”

沫儿尖刻道:“你是捕头,哦,如今是县尉老爷了,你要查就查,我们一个卖胭脂水粉的,跟着凑什么热闹?破了案,升官发财也轮不到我们。”

老四一脸尴尬。他确实是有私心的,这几次破案有婉娘协助,省心不少,若是查鳌公这么个大人物婉娘也能参与的话,事情就好办了。他却忘了,沫儿是个不吃亏的主,又记仇。当年他参与香木一案数次错抓他,后又冒充新昌师父害婉娘,所以对他满肚子的意见和猜忌,一张嘴便能噎死人。

婉娘笑着去拧沫儿的脸,道:“老四别和这只小刺猬一般见识。”

看着老四的背影,沫儿瘪着嘴道:“什么人呢这是。自己老婆丢了都不顾,净想着升官发财,还想拖我们下水。”

文清道:“四叔也是好意,担心我们被人暗算。”

沫儿伸出一个小指头:“好意就这么一点儿,私心倒有一大箩。我就搞不懂,他整天往我们这香粉铺子跑什么!”

婉娘笑得花枝乱颤,道:“好沫儿,以后这生意就交给你打理了。”

沫儿白她一眼,道:“你自己不好意思拒绝,拿我当枪使,你以为我不知道?”

婉娘哈哈大笑:“沫儿真聪明!”

黄三却没笑,面无表情地从供台取出那块龟甲翻来覆去地看。沫儿道:“你刚才怎么不告诉老四,关于龟爷爷的事儿?他查起来也好有个方向。”

婉娘看着沫儿的眼睛:“沫儿,你老实告诉我,若你只是个普通凡人,你会不会接受一个修成人形的异类?”

沫儿明白婉娘的意思。老四同闻香榭走动频繁,是建立在同类信任的基础上,若是他得知婉娘的真实身份,还能否做到不畏惧、不戒备吗?谁也不知道。龟甲若贸然展示给老四,如何跟他解释关于一个老龟修炼成精,而闻香榭又是怎么知晓的事儿?

沫儿愣了片刻,道:“龟爷爷与世无争,同圆卓无冤无仇。”

婉娘道:“世人自私贪婪,自视甚高,将其他皆视为妖孽,无缘无故杀人害人的,不乏平凡人。”文清想起刚才那只被无辜追打的小狐狸,不禁叹气。

沫儿听这话有些刺耳,想起凤凰儿和霸公,小声反驳道:“人自视甚高倒是真的,其他方面,人和非人,没什么区别。”婉娘一笑,点头道:“是,算我有失偏颇。”

沫儿躺在梧桐树下的青石板上,不住回想刚才同婉娘的对话。万物皆有灵,这话婉娘曾说过多遍,但沫儿从来未放在心上。如今龟爷爷死了,极有可能是作为凡人的圆卓害死的,但闻香榭上下都三缄其口,不对老四透露出任何讯息,究其原因,就在于龟爷爷等对于凡人来说,是个异类。

龟爷爷、公蛎、胡十三等等,包括自己从未看穿过的婉娘,他们小心翼翼地掩盖身份,遵从世人的生活作息,同人一样生活,甚至比一些人还要善良正直,为何世间容不得他们呢?

可是,可是——沫儿想到自己——身为凡人的沫儿,在常人眼里竟然也是异类,被视作妖孽追打,而仅仅因为沫儿具备他们没有的能力,可看到他们所看不到的东西。

沫儿烦躁起来。自己虽有异能,但从无害人之心;那些所谓的异类也不是个个都祸患人间,为何世人会如此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