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莉娅盯着圣餐杯,开始说话。声音温柔地拂过耳膜,似鲜花盛开,流畅滋润,悦耳动听。
“起初,我们是一片虚无。”她说。
“对一切茫然无知。”合唱队吟诵道。
“我们不知道神祇驻留于万物。”厄莉娅说。
“每时每刻。”合唱队吟道。
“神祇在这里。”厄莉娅说,轻轻举起圣餐杯。
“它带给我们欢乐。”合唱队吟诵。
也带给我们忧伤,保罗想。
“它唤醒了灵魂。”厄莉娅说。
“它驱散了疑惧。”合唱队吟诵。
“在尘世中,我们毁灭。”厄莉娅说。
“在神的怀抱里,我们新生。”合唱队吟诵。
厄莉娅把圣餐杯举到唇边,喝了一口。
保罗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和人群中最普通的香客一样屏住了呼吸。尽管知道厄莉娅这时哪怕最细微的一切感受,他还是被攫住了。剧毒注入身体的情形在他记忆中复苏:意识化为一粒微尘,置换了毒药。他再次体验到那种苏醒的感觉,时间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有可能发生。是的,他了解厄莉娅此刻的感受,可同时又觉得并不了解。不可言说的神秘蒙住了他的眼睛。
厄莉娅颤抖着,跪了下去。
保罗和陷入痴迷的香客一起喘息着,沉醉在一个幸福的幻象中,完全忘记了正步步逼近、完全有可能变为现实的其他种种可能性。在厄莉娅带来的这个幻象中,人在混沌中穿行,无法区分真正的现实和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偶然事件。这个幻象让人渴望着一种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的绝对完美。
而在渴望中,人丧失了现在。
厄莉娅在香料的迷醉中前仰后合。
保罗感到某个超自然的存在对自己说:“看啊!看那儿!看你都忽略了些什么?”刹那间,他感到自己借助另一双慧眼,看到了任何画家和诗人都无法描述的图像和韵律。它栩栩如生,美丽无比。它像一盏耀眼的明灯,在它面前,人类的一切贪欲都暴露无遗……包括他自己的贪欲。
厄莉娅说话了,被扬声器放大的声音在大厅中隆隆回**。
“光明的夜晚!”她喊叫道。
一阵呻吟像汹涌的波涛滚过香客。
“在这样的夜晚,一切都无所遁形!”厄莉娅说,“这般黑暗是多么耀眼!无法直视它,感知能力也无法捕获它,语言不能描述它。”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一片漆黑,其中孕育着万物。啊,它是多么温柔,又是多么暴戾!”
保罗发现自己期待着妹妹给自己一些特别的暗示。可能是某些动作或言词、某种巫术、某种神秘的方法。这些暗示将像弩箭扣合在弓槽内一般适合他。紧张的一刻。这一刻在他意识内动**不止,像滚动的水银。
“未来会有悲哀。”厄莉娅吟道,“我告诉你们,一切都只是开始,永远是开始。世界等待着征服。听我说话的人中,有些人将有尊贵的命运。显贵之时,你们会嘲笑过去,忘记我现在告诉你们的话:一切差异只不过是过眼烟云,差异是暂时的,永恒不变的是一致。”
厄莉娅低下头。保罗差点失望地叫起来:她没有说出他期待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具空壳,像沙漠昆虫蜕下的外壳。
别的人一定也有和他类似的感觉,他想。他感到身边的人群**起来。突然间,一个站在保罗左边靠大厅另一头的女人大声叫喊起来,一声没有字句的痛苦叫嚷。
厄莉娅抬起头,保罗激动得一阵晕眩。他们之间的距离崩塌了。他定定地直视着厄莉娅呆滞无神的眼睛,仿佛离她只有几英寸远。
“谁在呼唤我?”厄莉娅问。
“是我。”女人喊道,“是我,厄莉娅。哦,厄莉娅,帮帮我。他们说我的儿子在莫丽坦星上被杀死了。他真的走了吗?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永远见不到了?”
“你在沙地里走过吗?”厄莉娅吟道,“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一切都会回来。只是回来的时候改变了形式,你已经认不出它们了。”
“厄莉娅,我不明白!”女人呜咽道。
“你生活在空气中,可你看不见空气。”厄莉娅厉声说,“难道你是没有头脑的蜥蜴吗?你的话带着弗雷曼口音。弗雷曼人会试图让死人复活吗?除了他的水,我们不想要死者的任何东西。”
大厅中央,一个穿着深红斗篷的男人举起双手,袖子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手臂。“厄莉娅,”他大叫,“我得到了一个商业提案。我应不应该接受?”
“你像一个乞丐一般来到这里。”厄莉娅说,“你想寻找金碗,但只能找到匕首。”
“有人请我杀一个人!”一声吼叫从右边响起,低沉,带着穴地的音调,“我应不应该接受?如果接受的话,能否成功呢?”
“开始和结束是同一件事。”厄莉娅厉声说,“我以前没有告诉过你们吗?你到这里并不是为了提出这个问题。你到底怀疑什么,非要跑到这儿来大喊大叫说出你的怀疑吗?”
“她今晚脾气很坏。”保罗身旁的一个妇女咕哝道,“你以前见过她这样愤怒吗?”
她知道我来了,保罗想,难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使她恼怒的东西?她是在生我的气吗?
“厄莉娅,”保罗前面的一个男人叫道,“告诉那些商人和胆小鬼,你哥哥的统治还能维持多久!”
“你应该先扪心自问,好好想一想。”厄莉娅咆哮着,“你嘴里所说的全是你的偏见!正因为我哥哥驾驭着混沌,你们才能有房屋和水!”
厄莉娅一把抓住长袍,猛地转过身,大踏步穿过闪烁的光带,消失在彩虹后面的黑暗之中。
侍僧们立即唱起结束曲,但节奏已经乱了。很明显,晚祷仪式的突然结束让他们措手不及。人群发出一阵咕哝声。保罗感到身边的人们**起来,烦躁不满。
“全怪那个提出愚蠢的商业问题的傻瓜。”保罗身边的女人喃喃地说,“那个虚伪的家伙!”
厄莉娅看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未来的痕迹?
今晚这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使神谕仪式变了味。平常,人们都会吵吵嚷嚷恳求厄莉娅回答他们那些可怜的问题。是的,他们像乞丐一样来到这里祈求神谕。他以前也来这儿听了很多次,藏在祭坛后的黑暗里。是什么使今晚的情形如此不同?
那个老弗雷曼人扯了扯保罗的衣袖,朝出口处点点头。人群开始朝那儿涌去。保罗被迫跟着他们一块儿移动,向导的手一直抓住他的衣袖。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成了某种他无法控制的力量。他成了一个非人,一种异己的东西,漫无目的地移动着。而他本人便寄生于这个非人的内部,被别人领着穿过他自己城市的街巷,走上一条他在幻象中见过无数次的熟悉的道路。这条路使他的心脏都凝固了,沉甸甸的,充满悲哀。
我本该知道厄莉娅看到了什么,他想,因为我自己已经无数次见过它。可她没有大声叫喊……因为她同时还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在我的帝国,生产的增长和收入的提高不能脱节。这就是我命令的主旨。帝国各处,维持收支平衡不成为问题,因为我已经下过不能出现这类问题的命令。我是这个领域中至高无上的权威,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的权威都将持续下去。我的统治就是经济。
——保罗·穆阿迪布皇帝在议会上的指令
“您留在这儿。”老人说,手松开保罗的袖子,“右边,尽头那端的第二道门。跟着夏胡鲁走吧,穆阿迪布……记住您还是友索的时候。”
保罗的向导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保罗知道,他的安全官员正等在什么地方,准备抓住这个向导,把他带到某个地方详细盘问。保罗希望这个弗雷曼老人能够逃脱。
星星已经出现在头顶。远处,屏蔽场城墙的那一边,一号月亮也射出了亮光。但这里不是开阔的沙漠。在沙漠里,人们可以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回家的路。老人把他带到了郊区的某个陌生地方,保罗知道的只有这些。
街道上积满了厚厚一层沙子,是从步步逼近城市的沙丘上吹过来的。街道尽头,一盏孤零零的路灯闪着幽暗的光,光线只够让人看清这是一条死胡同。
周围的空气充满蒸馏回收器的味道。那东西肯定没有盖严,以至于恶臭四溢。水汽泄入夜晚的空气中,既危险又浪费。我的人民已经变得多么满不在乎了啊,保罗想,他们都是水的百万富翁,完全忘记了厄拉科斯星过去那些悲惨日子:一个人被八个人杀死,杀人者的目的仅仅是得到尸体水分的八分之一。
我为什么如此犹豫?保罗疑惑着,这就是末端数过来的第二道门,一看就知道。问题是,这件事必须小心谨慎,做得分毫不差,所以……我才会犹豫不决。
保罗左边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阵争吵声。一个女人正在厉声斥骂什么人。“新修的侧屋漏灰,”她骂道,“等着水从天而降吗?如果灰尘可以漏进来,水分就可以跑出去。”
毕竟还有人记得节水,保罗想。
他沿着街道走下去,争吵声渐渐消失在他身后。
水从天而降!保罗想。
一些弗雷曼人在另外的星球见过那样的奇迹。他本人也见过,还下过命令,想让厄拉科斯也出现同样的奇迹。现在想来,这些记忆仿佛属于另一个人,与自己毫无关系。雨,他们这样称呼那种奇观。刹那间,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星球曾有过的暴风雨。在卡拉丹星球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空气潮湿,大滴大滴的雨点擂鼓般打在天窗上,像小溪一样从屋檐上流下。排水沟把这些雨水排进河里。浑浊暴涨的河水从皇家果园流过……光秃秃的树枝被雨水淋湿,闪闪发光。
保罗在街上走着,双脚陷在浅浅的流沙里。一时间,沾在鞋上的仿佛是他童年时代的泥浆,但紧接着,他又回到了这个沙的世界,回到了满是沙尘、风沙蒙面的黑暗中。未来悬在他面前,嘲弄着他。干燥枯涩的生活包围着他,像控诉着他的罪孽。这一切都是你做出来的!你使这个文明变得冷漠无情,充满了告密者,你使这个民族只会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日甚一日的暴力……无休无止的暴力——他憎恨这一切。
脚下是粗粝的沙石。他在幻象中见过它们。右边出现了一个深色的长方形门洞,黑黢黢的:奥塞姆的房子,命运选中的房子。和周围别的房子完全一样,但时间掷下了骰子,选中了它,它便顿时不同于其他任何房子了。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将在历史记录上留下它的名字。
他敲开了房门。门缝透出门厅暗淡的绿光。一个侏儒探出头来望了望,孩子般的身躯上长着一张老人的脸,是一个他在预知幻象中从未见过的幽灵般的人物。
“您来了。”“幽灵”开口了。他朝旁边让开一步,举动中没有丝毫敬畏,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请进!请进!”
保罗犹豫了。幻象中没有侏儒,除此之外所有东西都和他的预知幻象完全相同。幻象的偏差无关宏旨,并不影响向无尽未来延伸的幻象主体的真实性。正是这些偏差才给了他勇气,使他心存希望。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上空。他的月亮从重重阴影中露了出来,像一颗闪亮的乳白色珍珠。这个月亮纠缠着他,使他惶惑不已。它到底是怎样坠落的呢?
“请进。”侏儒再次邀请。
保罗进去了,只听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在防止水汽外泄的密封槽中锁上了。侏儒在他前面带路,大脚板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他打开一道精巧的格栅门,走进盖有屋顶的院子,手一指:“他们等着您呢,陛下。”
陛下,保罗想,就是说,他知道我是谁。
没等保罗仔细琢磨这个新发现,侏儒已经从旁边的一条走廊溜走了。希望在保罗心中翻卷着,像一阵狂乱的风。他走过院子。这是一个晦暗阴沉的地方,有一股让人沮丧的恶心气味。这个院子的氛围让他有些畏缩。两害相权取其轻同样是一种失败吗?他没有把握。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多远?
光线从远端墙上的一道窄门射了出来。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他强压下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不理会那股难闻而不祥的味道,走进门洞,来到一个小房间。以弗雷曼人的标准,这个地方简直没什么装饰,只在两面墙上挂着幔帐。一个男人面对门坐在一个深红色的软垫上。左边一道门后毫无装饰的墙上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幻象攫住了保罗。未来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的。可幻象中为什么没有出现那个侏儒?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偏差?
一瞥之下,感官已将整个房间的情况探查得一清二楚。这地方虽然陈设简单,收拾得却十分认真。一面墙上的挂钩和支架表明那里曾经悬挂着幔帐。保罗知道香客们肯为真正的弗雷曼手工制品付出高昂的价钱。富有的香客把沙漠挂毯视为珍宝,作为朝圣的纪念。
秃墙上新刷的石膏白灰仿佛在指控保罗的罪行。剩下两面墙壁挂着破烂的幔帐,进一步增强了他的负罪感。
他右侧的墙边放着一个狭窄的架子,上面摆了一排肖像,大多数是留着胡子的弗雷曼人,有的穿着蒸馏服,挂着贮水管;有的穿着帝国军服,背景是奇异的外星世界。最常见的景色是大海。
坐在软垫上的弗雷曼人清了清喉咙,保罗回过头来看着他。这人就是奥塞姆,和他在幻象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精瘦的脖子鸟颈般细长,显得过分虚弱,难以支撑那颗硕大的头颅;两边脸极不对称,被毁了容——横七竖八的疤痕蛛网般分布在左边脸颊上,另一边脸上的皮肤却完好无损;下垂而潮湿的眼睛流露出诚恳的眼神,是一双弗雷曼人尽是蓝色的眼睛。一只小锚般的大鼻子把脸分成了两半。
奥塞姆的软垫放在一张褐色地毯中央。地毯已经很旧了,露出许多栗色和金色的线头。软垫上满是磨损的斑点和补丁,可是垫子周围的每一小块金属都被打磨得锃亮——肖像架、书架边框和支架,以及右边一个低矮方桌的基座,等等。
保罗朝奥塞姆完好的那半边脸点点头:“很高兴见到你,还有你的住所。”这是老朋友及穴地伙伴见面时通常的问候语。
“又见到你了,友索。”
说出保罗部落名字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颤音。毁容的那半边脸上,呆滞下垂的眼睛从羊皮纸般干涩的皮肤和疤痕中抬起来。这半边脸上残留着灰色的胡茬,下巴上挂着粗糙的皮屑。说话的时候,奥塞姆的嘴巴扭动着,露出嘴里银色的金属假牙。
“穆阿迪布永远不会对弗雷曼敢死队员的呼唤置之不理。”保罗说。
藏在门洞阴影里的女人动了一下:“斯第尔格倒是这么夸口来着。”
她走到了光线下。她的长相与那个变脸者假扮过的丽卡娜十分相像。保罗想起来了:奥塞姆娶的是姐妹俩。她有着灰色的头发,巫婆般尖利的鼻子,食指和拇指上像织布工人一样结满老茧。在穴地的日子,一个弗雷曼女人会非常骄傲地展示自己手上的劳动痕迹。可现在,当她发现保罗盯着自己的手时,却很快把它缩进自己淡蓝色的长袍下。
保罗记起了她的名字——杜丽。可让他吃惊的是,他记起的是还是个孩子时的她,而不是出现在他幻象中的此时的她。这是因为她声音里那种怨天尤人的调子,保罗告诉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时,她就喜欢抱怨。
“你们在这里见到了我。”保罗说,“如果斯第尔格不同意的话,我能来这儿吗?”他转身对着奥塞姆,“我身上有你的水债,奥塞姆。命令我吧。”
这是弗雷曼穴地中兄弟间直截了当的对话方式。
奥塞姆虚弱地点点头,这个动作显然让他纤细的脖子有些难以承受。他抬起标志着优裕生活的左手,指着自己被毁掉的那半边脸,“我在塔拉赫尔星染上了裂皮病,友索。”他喘息着说,“就在胜利之后,当我们所有……”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停了下来。
“部族的人很快就要来收他身体里的水了。”杜丽说。她走近奥塞姆,把一个枕头靠在他身后,扶住他的肩头,直到咳嗽过去。保罗发现,她还不是很老,可脸上完全是绝望的表情,眼睛里饱含痛苦。
“我会替他请些医生来。”保罗说。
杜丽回过头,单手叉腰。“我们有医生,和您的医生一样好。”她下意识地朝左边光秃秃的墙上瞥了一眼。
好医生是非常昂贵的,保罗想。
他焦躁不安。幻象紧紧压迫着他,但他仍然意识到了幻象与现实之间的细微偏差。他该如何利用这些偏差?未来像一团乱麻,化为现实时总是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但还没有实现的未来仍旧是老样子,理不出个头绪,让人沮丧不已。未来在这间屋子里渐渐成形,但他却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他试图打破正在这里形成的模式,未来将转变成可怕的暴力。意识到这一点,保罗惊恐不已。未来向现实的流动看似不紧不慢、迂缓温和,但其中却蕴藏着无法遏止的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他大声说。
“在这种时刻,奥塞姆难道不能要求一个朋友站在他的身边吗?”杜丽问,“难道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非把他的遗体交给陌生人处置不可吗?”
我们是泰布穴地的战友,保罗提醒自己,她有权斥责我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无情。
“我愿意尽我所能。”保罗说。
奥塞姆又爆发出一阵咳嗽。平息下来后,他喘着气说:“有人背叛您,友索。弗雷曼人阴谋反叛您。”然后,他嘴巴大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嘴角涌出阵阵白沫。杜丽用长袍的一角擦拭着他的嘴。保罗看出了她脸上的恼怒表情:这些水分完全被浪费掉了。
保罗愤慨不已。奥塞姆竟然落了个这种下场!一个弗雷曼敢死队员理应得到更好的结局。可现在没有选择——无论是敢死队员,还是他的皇帝,都别无选择。这是奥卡姆的剃刀【3】:一切芜杂都已删削尽净,只剩下最基本的因素,彼此对立,非此即彼。稍有偏差便会带来无尽的恐怖。恐怖不仅仅是针对他们,还针对全人类,连那些一心想摧毁他们的人都不例外。
保罗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望着杜丽。她凝视着奥塞姆,那种绝望、企盼的神情使保罗心里一紧。绝不能让契尼用这种眼神看我,他告诉自己。
“丽卡娜说你有个口信。”保罗说。
“我那个侏儒,”奥塞姆喘息着,“我买了他,在……在……在一颗星球上……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是一个人类密波信息器,一件被特莱拉人丢弃的玩物。他身上记录了所有名字……反叛者的……”奥塞姆停下来,颤抖着。
“您提到丽卡娜。”杜丽说,“您一到这里,我们就知道她已经平安地到了您那里。如果您认为这是奥塞姆加在您身上的新债,丽卡娜就是支付这笔债务所需的全部金额。公平交易,让她平安归来,友索。带上那个侏儒,走吧。”
保罗勉强压下一阵颤抖,闭上了眼睛。丽卡娜!那个真正的女儿已经变成了一具沙漠里的干尸,被塞缪塔迷药摧毁,遗弃在风沙之中。保罗睁开眼,说:“你们本来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无论什么事……”
“奥塞姆有意避开您,这样一来,别人或许会把他当成恨你的那些人中的一员,友索。”杜丽说,“在我们屋子的南面,街的尽头,就是您的敌人们聚会的地方。这也是我们选择这间陋室的原因。”
“那么叫上那个侏儒,我们一起走,马上离开。”保罗说。
“看来您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杜丽说。
“您必须把这个侏儒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奥塞姆说,声音里突然爆发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他身上带着唯一一份所有反叛者的记录。没有人猜到他有这样的才能。他们以为我留着他只是好玩。”
“我们不能走。”杜丽说,“只有您和这个侏儒可以走。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多么穷。我们已经放出风声说要卖掉侏儒。他们会把您看成买家。这是您唯一的机会。”
保罗检视着自己记忆中的幻象:在幻象中,他带着反叛者名单离开了这儿,可他始终看不到这名单是如何带走的。很明显,别的某种预知能力保护着这个侏儒,使他无法看到。保罗想,所有生物原本一定都各有自己的宿命,但种种力量都在扭曲这种宿命,在种种引导和安排之下,它终于发生了偏差。从圣战选择了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感到威力无比的大众力量包围了他,控制着他前进的方向。他现在还保存着一丝自由意志的幻想,但它只不过相当于一个无望的囚徒,徒劳无益地摇晃着自己的牢笼。他的祸根就是,他看到了这个牢笼。他看到了它!
他仔细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只有四个人——杜丽、奥塞姆、侏儒,还有他自己。他呼吸着同伴们的恐惧和紧张,他感应到了躲藏在暗处的监视者——他自己的手下、远远地盘旋在空中的扑翼飞机……还有别的人……就在隔壁。
我犯了个错误,不应该怀有希望,保罗想。但对希望的幻想本身却给他带来了一丝扭曲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或许还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
“叫那个侏儒来。”他说。
“比加斯!”杜丽叫道。
“你叫我?”侏儒从后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担忧而警觉的表情。
“你有了新主人,比加斯。”杜丽说,她盯着保罗,“你可以叫他……友索。”
“友索,柱石底部的意思。”比加斯自己把意思翻译出来,“友索怎么可能是底部呢?我才是生命的最下层。”
“他总是这样说话。”奥塞姆带着歉意说。
“我不说话。”比加斯说,“我只是操纵一台叫作语言的机器。这台机器吱嘎作响,破烂不堪,可它是我自己的。”
一个特莱拉人造出的玩物,却很有学问,十分机警,保罗想,特莱拉人从未丢弃过这样贵重的东西。他转过身,琢磨着这个侏儒。对方那双圆滚滚的香料蓝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
“你还有什么别的才能,比加斯?”保罗问。
“我知道我们应该什么时候离开。”比加斯说,“很少有人具备这种才能。任何事情都有个结束的时候——知道结束,才能为其他事开个好头。让我们开始吧,该上路了,友索。”保罗再次检查着保存在自己记忆中的预知幻象:没有侏儒,但这个小个子的话很对。
“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你叫我陛下。”保罗说,“这就是说,你知道我是谁?”
“我不是已经管您叫陛下了吗,陛下?”比加斯说着,咧嘴笑了,“您不只是基石友索。您是厄崔迪皇帝,保罗·穆阿迪布。而且,您还是我的手指。”他伸出右手的食指。
“比加斯!”杜丽厉声说,“别玩火,别耍弄命运。”
“我只是耍弄耍弄我的手指头啊。”比加斯抗议起来,声音吱吱呀呀的。他指着友索:“我指着友索。我的手指难道不是友索本人吗?或者,它代表某种比基石的位置更低的东西?”带着嘲弄的笑意,他把手指伸到眼睛前面细细查看,先看一面,再看另一面:“啊哈,原来它只不过是一只手指而已。”
“他老是这样,吵吵嚷嚷,喋喋不休。”杜丽说,声音里带着忧虑,“我想,就是因为这个,特莱拉人才会丢弃他。”
“我不喜欢别人像主子一样保护我,”比加斯说,“可我现在却有了一位新主子。这根手指可真是妙用无穷啊。”他瞅了瞅杜丽和奥塞姆,眼睛奇怪地闪闪发亮,“把我们黏合在一起的黏合剂是很不牢靠的。几滴眼泪,我们就分开了。”侏儒转了个180度的圈子面对保罗,大脚板踩得地板吱嘎作响。“啊,我的主人!我走过多么漫长的道路,总算找到您了。”
保罗点点头。
“您会很仁慈吗,友索?”比加斯问,“我是一个人,您也知道,人的模样块头各不相同,站在您面前的就是其中的一员。我的肌肉不发达,可我的嘴巴很有劲儿;我吃得不多,可要填饱却很费事儿。随您的意使唤我吧,把我掏空也不怕,我肚子里总有干货,比您送进去的饲料多得多。”
“我们没工夫听你那些愚蠢的俏皮话。”杜丽厉声说,“你们该去了。”
“我的俏皮话都是双关语,”比加斯说,“而且它们也不完全是愚蠢的。‘去了’,友索,就是成为逝者的意思。是吗?那么,就让逝者逝去吧。杜丽一语道出了事实,而我正好有听出事实的才能。”
“这么说,你能感知真相?”保罗问。他决心再等等,耗到自己幻象中动身的那一刻。随便做什么,总比打破既定的未来时间线、弄出新结局要好。在他的幻象中,奥塞姆还有话要说,除非未来已经改变,进入了更可怕的隧道。
“我能感知现在。”比加斯说。
保罗注意到侏儒变得越来越紧张。难道这小人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比加斯会不会也有预知能力,正是这种预知能力使他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幻象之中?
“你问过丽卡娜的情况吗?”奥塞姆突然问,用他的一只好眼睛注视着杜丽。
“丽卡娜很安全。”杜丽说。
保罗低下头掩饰自己的表情,以免他们看出自己在撒谎。安全!丽卡娜已经变成了灰,埋在一个秘密墓穴里。
“那就好。”奥塞姆说,误将保罗的低头看成了认可,“这么多糟糕事中,总算还有个好消息,友索。我不喜欢我们创造的这个世界,您知道吗?自由自在生活在沙漠的时候比现在好,那时我们的敌人只有哈克南家族。”
“许多所谓的朋友和敌人,其间只有一道细线。”比加斯说,“只要划下这道线,那就没有什么开始,也没有什么结束了。让我们结束这道线吧,我的朋友们。”他走到保罗旁边,两只脚紧张地挪动着。
“你刚才说你能感知现在,这是什么意思?”保罗问。他想尽量拖延时间,刺激这个侏儒。
“现在!”比加斯颤抖着说,“现在就走!现在就走!”他拽住保罗的长袍,“我们现在就走吧!”
“他是个碎嘴子,老是喋喋不休,不过没什么恶意。”奥塞姆说,声音中充满爱怜,那只好眼睛凝视着比加斯。
“就算碎嘴也能发出启程的信号,”比加斯说,“眼泪也行。趁现在还有时间重新开始,让我们去吧。”
“比加斯,你害怕什么?”保罗问。
“我害怕正在搜寻我的幽灵。”比加斯咕哝着,他的前额上渗出一层汗珠,脸颊扭曲着,“我害怕那个什么都不想、谁都不要,却一心只想着我的东西——那东西又缩回去了!我害怕我看得见的东西,也害怕我看不见的东西。”
这个侏儒确实拥有预知力量,保罗想。比加斯和他一样,也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未来。他的命运也同他一样吗?这个侏儒的预知力量到底有多强?和那些胡乱摆弄沙丘塔罗牌的人一样?或者远为强大?他看到了多少?
“你们最好赶紧走。”杜丽说,“比加斯是对的。”
“我们逗留的每一分钟,”比加斯说,“都是在拖延……在拖延现在!”
但对我来说,每拖延一分钟,我的罪孽便迟一分钟到来,保罗想。他想起了许久以前的往事:沙虫呼出阵阵毒气,沙土从它的牙齿上一股股撒落下来。他的鼻端又嗅到了记忆中的气息:又苦又涩。命中注定的那只沙虫正等待着他,他能感应到,感应到那所谓的“沙漠中的葬身之处”。
“艰难时世啊。”他说,以此回答奥塞姆关于时代变迁的那句话。
“弗雷曼人知道在艰难时世里应该怎么做。”杜丽说。
奥塞姆无力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保罗瞥了一眼杜丽。他本来就没指望得到别人的感激,他的负担已经够重了,再也难以承受感激之情。但是,奥塞姆的痛苦和杜丽眼中流露的怨愤动摇了他的决心。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值得吗?
“拖延没有意义。”杜丽说。
“做您必须做的事吧,友索。”奥塞姆喘息着。
保罗叹了口气。在他的幻象中,这些话出现过。“一切总归会有一个了结。”他说,完成了幻象中的对话。他转过身,大踏步走出房间,只听比加斯噼啪噼啪的脚步声在后面跟着。
“逝去,逝去。”比加斯一边走一边咕哝着,“逝去的人和物,就让它们去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吧。这一天真够呛。”
在法律上,我们运用了一整套晦涩难懂的术语。这很有必要。因为费解的词语能够掩饰我们希望对彼此施加的暴力。剥夺某人一小时生命,和剥夺他的整个生命,两者之间只存在程度上的差别。无论选择哪一种,你都对他实施了暴力,削弱了他的力量。精致而委婉的词语或许能掩饰你杀人的意图,但在任何暴力之后,都存在着一个最基本的假设:“我攫取你的力量,以满足我的需求。”
——保罗·穆阿迪布皇帝在议会上的指令附录
保罗从死胡同里走出来的时候,一号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头顶。屏蔽场已经启动,在他周身闪闪发光。山丘那边吹过来一阵狂风,裹着沙子和灰尘,从狭窄的街道上扫过。比加斯两眼眨巴着,双手挡在眼前。
“我们必须赶快。”侏儒咕哝着,“赶快!赶快!”
“你感应到危险了?”保罗问,想知道究竟。
“我知道危险!”
危险立即来临了。一个门洞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来到他们面前。
比加斯往下一蹲,发出一声哽咽。
但这个像战争机器一样快步走来的人只不过是斯第尔格。他的脑袋稍稍探向前方,有力的双脚踏过街道。
保罗把侏儒交给斯第尔格,只用几句话便让对方知道了他的价值。在幻象中,到这里时,发展的步子非常快。斯第尔格带着比加斯很快离开,卫队集结在保罗周围。命令下达了,让队员沿街下去,赶到奥塞姆家旁边那座房子去。队员们急忙遵命,一时间人影晃动,阴影憧憧。
又是一批送死的,保罗想。
“抓活的。”一个卫队军官悄声吩咐。
这个声音就像幻象的回音,在保罗耳边响起。幻象与现实重叠在一起,分毫不差:幻象——现实,嘀嗒——嘀嗒,环环相扣。月光中,扑翼飞机飘然降落。
这个夜晚,帝国军队在行动。
种种动静中响起一阵轻微的嘘嘘声,越来越响,变成阵阵怒吼,但仍能听出其中的摩擦音。天边燃起了暗橙色的火光,遮蔽了星星,吞没了月亮。
在自己最早的噩梦中,保罗瞥见过这个幻象,就是这样的声音和火焰。他有一种终于履行了什么的古怪感觉。一切都按照应有的样子在进行。“熔岩弹!”有人惊呼。
“熔岩弹!”喊声四起。
“熔岩弹……熔岩弹……”
保罗急忙伸出手臂遮住自己的脸,一头扑倒在路沿下。太迟了,当然。
奥塞姆的房子所在的地方现在是一根火柱,令人窒息的气流咆哮着冲向天空,散发出黄褐色的亮光,照着那群混乱逃窜、浮雕般清晰的人们,挣扎和逃跑的动作宛如芭蕾舞。侧飞后退的扑翼飞机同样在这种亮光下暴露无遗。
对疯狂逃窜的人群来说,一切都来不及了。
保罗身下的地面变得滚烫。他听到跑动的声音停止了,人们在他周围扑倒在地。现在,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奔逃是徒劳无益的。损失已经形成,无可挽回了,现在只能等待熔岩弹将它的能量彻底耗尽。没有人能逃过这东西发出的辐射,它已经穿透了他们的皮肤,辐射效应已经呈现。至于这种武器造成的伤害会达到什么程度,只能看它那个违反兰兹拉德联合会有关核武器禁令的使用者有什么打算了。
“上帝啊……熔岩弹。”有人哀号,“我……不……想……成……为……瞎子……”
“这是谁干的?”远处一个士兵吼道。
“特莱拉人又可以卖出很多眼睛了。”某个站在保罗身边的人吼道,“好了,都闭嘴,等着!”
他们全都等待着。
保罗一声不吭,想着这种武器。装药量足的话,它的威力甚至可以直达星球的核心。沙丘星地壳的热熔层埋得很深,可越是这样,危险就越大。它深埋地核,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旦被炸开,爆炸的力量有可能彻底撕裂整颗星球,把它毫无生气的碎片撒满太空。
“爆炸好像小了一点。”有人说。
“只是往地下炸得更深了。”保罗警告他们,“所有人,待在原地不动。斯第尔格会来增援的。”
“斯第尔格逃过了这一劫?”
“对。”
“地面好烫。”有人抱怨。
“他们胆敢用原子武器!”保罗附近的一个队员气愤地说。
“爆炸声减弱了。”街那边一个人说。
保罗好像没有听到这些话,全神贯注于撑着地面的手指尖。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在翻滚、颤抖——向地心深处前进……前进……
“我的眼睛!”有人哭喊,“我看不见了!”
他比我更接近爆炸中心,保罗想。抬起头时,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条胡同,但还是觉得眼前似乎有一层浓雾,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奥塞姆的房子成了一片橙色火焰,和它相邻的房子也是一片火海。火光映衬下,相邻的几幢建筑成了黑色,不断坍塌进这个大火坑。
保罗爬了起来。熔岩弹的能量好像已经耗尽了,脚下的大地平静了。紧贴着蒸馏服滑溜溜内衬的身体汗水淋漓——出汗太多,连蒸馏服都来不及回收。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爆炸的灼热和刺鼻的硫黄味。
他望着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站立起来,就在这时,蒙在保罗眼前的那层浓雾渐渐化为一片黑暗。但他的记忆中还保留着这一刻的预知幻象,他调出幻象。预知能力早已向他昭示了时间线中的这一刻,他把自己紧密嵌合在幻象之中,使幻象无法逃逸。于是,他感到自己又看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既通过眼睛,又通过预知能力。现实和幻象铆接在一起。
周围的士兵发出痛苦的呻吟和号叫,他们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坚持住!”保罗叫道,“增援就要到了!”可哀鸣声依然不绝于耳。他说:“我是穆阿迪布!我命令你们坚持住!增援快到了!”
他们沉默了。
然后,恰如幻象所示,身边的一个卫兵说:“真的是皇帝吗?你们谁能看见?告诉我!”
“我们都没有了眼睛。”保罗说,“他们同样取走了我的眼睛,但没有取走我的幻象。我能看见你站在那儿,左边伸手可及的地方是一堵脏兮兮的墙。勇敢些,等待。斯第尔格会来的,而且带着我们的朋友们。”
附近响起扑翼飞机的噗噗声,越来越响。还有急促的脚步声。保罗看见他的朋友们来了,有意识地将他们的声音和他在预知幻象中看到的他们的形象一一对应。
“斯第尔格!”保罗叫起来,挥舞着一只手臂,“在这儿!”
“感谢夏胡鲁。”斯第尔格叫道,朝保罗冲过来,“您没有……”他突然沉默了。保罗的幻象向他显示出,斯第尔格正一脸痛苦地盯着他的皇帝、也是他的朋友那双被毁的眼睛,“哦,陛下。”斯第尔格呻吟着,“友索……友索……友索……”
“熔岩弹的情况怎么样?”一个新来的人吼道。
“它的能量已经耗尽。”保罗抬高声音说,手一指,“快去那儿,救援靠近爆炸中心的人。竖起路障。赶快行动!”他回过头,对着斯第尔格。
“您看见我了,陛下?”斯第尔格迷惑不解地问,“您怎么能看见呢?”
作为回答,保罗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斯第尔格蒸馏服呼吸器之上的脸颊。他感觉到了上面的泪水,“你不必把这些水留给我,老朋友。”保罗说,“我还没死呢。”
“可您的眼睛!”
“他们可以弄瞎我的眼睛,却弄不瞎我的幻象。”保罗说,“啊,斯第尔格。我生活在一个预示着世界毁灭的梦中。我走过的每一步都和这个梦相符,如此精确,我只担心我会感到厌倦,因为生活完全是梦境的重演。”
“友索,我不,我不……”
“用不着试图理解它。接受它吧。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以外的另一个世界。对我来说,这两个世界完全一样。我不需要别人的扶持。我能看见周围的每一个动作,我能看见你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我没有眼睛,可我看得见。”
斯第尔格使劲摇摇头:“陛下,我们必须隐瞒您的不幸……”
“我们不必向任何人隐瞒。”保罗说。
“可法律……”
“我们现在遵循的是厄崔迪家族的法律,斯第尔格。弗雷曼人的法律规定将瞎子遗弃在沙漠里,但这条法律只适用于瞎子。我不是瞎子。我的生活是一种重复,重复着善恶决战的那一幕。我们生活在时代的转折点,一举一动都将影响我们之后的无数世代,我们各有自己扮演的角色,让我们演好自己的角色吧。”
斯第尔格沉默了。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保罗只听到一个伤员被人扶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太可怕了。”伤员呻吟着,“那么猛烈的火焰,铺天盖地。”
“不要把这些人遗弃在沙漠里。”保罗说,“你听到了吗,斯第尔格?”
“听到了,陛下。”
“给他们全部装上新眼睛,费用我来付。”
“是,陛下。”
保罗听出了斯第尔格声音里的敬畏,这才接着说:“我到扑翼飞机的指挥舱去。这儿你来负责。”
“是,陛下。”
保罗绕过斯第尔格,大踏步朝街那边走去。他的幻象告诉了他周围人们的每一个动作、脚下的每一片凸凹不平的土地、他遇到的每一张脸。他一边走一边发出命令,指着他的随从,叫出他们的名字,召见重要的政府官员。他能感觉到人们的恐惧和害怕的低语。
“他的眼睛!”
“可他在瞪着你,还叫出了你的名字!”
在指挥舱里,他关闭了自己的屏蔽场,走进驾驶舱,从一个目瞪口呆的通信官手里拿过话筒,迅速发布了一连串命令,然后又猛地把话筒塞给通信官。保罗叫来了一名武器专家,此人是热情洋溢、才华横溢的新生代之一,这批人只隐隐约约记得一点点儿时在穴地的生活。
“他们引爆了一颗熔岩弹。”保罗说。
短暂的沉默后,这人说:“我已经知道了,陛下。”
“你自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熔岩弹的能量只可能是原子能。”
保罗点点头,这人的脑子这会儿一定在飞速运转。原子武器,兰兹拉德联合会明令禁止使用这类武器,违禁者将遭到大家族的联合剿杀。大家将抛弃古老的家族世仇,共同对付原子弹带来的恐怖和威胁。
“制造这种东西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保罗说,“你要组织人手,带上合适的装备,找到熔岩弹的制造地点。”
“我马上去,陛下。”这人用惊恐的眼神看了保罗一眼,赶紧离开了。
“陛下,”通信官在他后面怯怯地说,“您的眼睛……”
保罗转身走进扑翼飞机,将通信装置调到自己的频段,“把契尼找来,”他命令道,“告诉她……告诉她我还活着,马上就会和她见面。”
现在,各种力量都已经启动了,保罗想。他在周围浓重的汗味中闻到了恐惧。
他离开了厄莉娅,
离开那孕育天堂的子宫!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如火沙般凶恶的敌人联合起来
对抗我们的主宰。
他能看见,
即使没有眼睛!
即使恶魔降下灾祸!
神圣啊,神圣啊,神圣啊!
这个难解的谜团,
他解开了。
成为献身者!
——《穆阿迪布之歌:月亮的坠落》
整整七天高热辐射似的疯狂**之后,皇宫总算平静下来了。早晨,人们开始出来走动,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步履又轻又慢。也有人跑来跑去,样子非常奇怪:踮着脚尖,步子却急匆匆像逃命一般。一支警卫部队从前院进来,引起一阵疑惑。这些新来者响亮的脚步声、四下布防的动静、摆弄武器的声音,无不引得大家紧皱眉头。但没过多久,新来者也感染了这里鬼鬼祟祟的气氛,开始蹑手蹑脚起来。
熔岩弹仍然是人们议论不休的话题。
“他说,那种火焰是蓝绿色的,还带着一股地狱的气味。”
“爱尔帕是个傻瓜!他说宁愿自杀也不要特莱拉人的眼睛。”
“我不想谈论眼睛的事。”
“穆阿迪布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叫出了我的名字!”
“没有眼睛他是怎么看见的?”
“大家正打算离开这儿,你听说了吗?人人都觉得害怕。耐布们说要去梅克布穴地,召开一次大会。”
“他们对那个颂词作者做了什么?”
“我看见他被带进了耐布们开会的房间。想想看,柯巴居然成了囚犯!”
契尼很早就起来了,是被皇宫的寂静惊起的。她发现保罗正坐在自己旁边,没有眼睛的眼窝盯着卧室墙壁的某个地方。熔岩弹对眼睛的特殊组织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只好挖去被毁的肌肉。针剂和外用油膏挽救了眼窝周围生命力旺盛的肌肉,但她感到,辐射已经深入,其危害范围已经超出眼睛了。
她坐了起来,突然觉得饿得要命。她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摆在床边的食物:香料面包,一大块奶酪。
保罗指指食物:“这方面,亲爱的,实在是没法子,相信我。”
直到现在,那双空空的眼窝对着契尼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有点害怕。她已经不指望听明白他的解释了。他那些话未免太奇怪了:“我接受了沙漠的洗礼,代价就是,我丧失了我的信仰。现在谁还做信仰这种生意?谁会买,谁又会卖?”
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慷慨地为所有和他同遭不幸的士兵买了特莱拉人的眼睛,但他自己不用,甚至拒绝考虑。
契尼吃饱了,从**溜下来,瞥了一眼身后的保罗。他看起来很疲惫,嘴唇闭得紧紧的,深色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凌乱不堪,显然没睡好觉,表情阴郁而冷淡。对他来说,睡眠似乎没起到恢复体力的作用。她转过脸,悄声说:“亲爱的……亲爱的……”他伸出手,把她重新拉上床,吻着她的脸颊。“快了,就要回到我们的沙漠了。”他悄声说,“只要把这儿的几件事办完就行。”
她为他话里的决绝之意战栗不已。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呢喃着:“不要怕我,我的塞哈亚。忘掉种种神秘,接受我的爱吧。爱不神秘,它来自生活。你没有感觉到吗?”
“我感觉到了。”
她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胸脯上,数着他的心跳。他的爱唤醒了她内心的弗雷曼灵魂,让它奔腾不止、汹涌澎湃、狂野不羁。一种无比的力量包围了她。
“我许诺你一件事,亲爱的。”他说,“我们的孩子将统治一个无比辉煌、无比伟大的帝国,跟这个帝国相比,我的帝国将不值一提。”
“可我们只能拥有现在!”她反驳着,竭力压下一声无泪的呜咽,“还有……我觉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拥有永恒,亲爱的。”
“你或许会拥有永恒,可我只有现在。”
“现在就是永远。”他拍了拍她的前额。
她紧紧靠着他,嘴唇吻着他的脖子。压力搅动了子宫里的胎儿。她感到它在踢她。
保罗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啊哈,宇宙的小统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时代就要到了。可现在是属于我的。”
提起她肚子里的孩子时,他为什么总用单数?难道医生没有告诉他吗?她搜寻着自己的记忆,惊奇地发现他们之间从未谈到过这个问题。但他一定知道她怀的是双胞胎。她犹豫着,想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他一定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浑身上下都知道她。
隔了一会儿,她说:“是的,亲爱的,现在就是永远……现在就是现实。”她紧紧闭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窝,使她的灵魂从天堂被拽到地狱。无论他如何用神奇的异术诠释他们的生活,他的肌肤都是真实的,他的爱抚也是真实的。
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时,她说:“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这种爱……”
但他的情绪已经变了。“政治不能以爱为基础。”他说,“人民不关心爱。爱这种东西太难以捉摸、太无序了,他们更喜欢专制。太多的自由会滋生混乱。我们不能混乱,对吗?而专制是不可能打扮得充满爱意的。”
“但你不是个专制君主啊!”她一边抗议,一边系着自己的头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啊,法律。”他说。他走到窗前,拉开帷幔,好像能看见外面似的,“什么是法律?控制吗?法律过滤了混乱,滤下来的又是什么?祥和?法律既是我们的最高理想,又是我们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经不起细看,认真琢磨的话,你会发现它只不过是一套理性化的阐释、合法的诡辩、一些方便人们运用的先例。对,还有祥和,但那不过是死亡的代名词而已。”
契尼的嘴抿成了一条线。她不否认他的智慧和聪敏,可他的语气吓坏了她。他在攻击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矛盾痛苦。他仿佛正将一句弗雷曼格言应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宽恕——永不忘却。
她走到他身边,视线越过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积蓄热量,将北风从高纬度地区吸引过来。风在天空中涂抹着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云朵,隔出一条条透明的天空,让它的模样越来越怪诞,不断变换着金色和红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风卷裹着尘沙,扑打着屏蔽场城墙。
保罗感到了旁边契尼温暖的身体。他暂时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遗忘的帘子。他想就这样站着,闭上眼睛。尽管如此,时间却不会因为他而停止。脑海中一片黑暗——没有星星,也没有眼泪。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只剩下唯一的一种:惊讶。宇宙压缩成一片音响,这些声音使他震惊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只能依靠听觉,只有当他触摸到什么物体的时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帷幔,还有契尼的手……他发现自己正仔细聆听契尼的呼吸。
世间存在能给人带来不安全之感的东西,可当这种东西还仅仅是一种可能时,这种不安全感又从何提起呢?他问自己。他的大脑里堆积着太多支离破碎的记忆,每一个现实的瞬间都同时存在着无数投影,存在着大量已经注定不可能实现的可能性。身体内部看不见的自我记住了这些虚假的过去,它们带来的沉重负荷时时威胁着要淹没现在。
契尼倚在他的手臂上。
她的抚触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在时间的旋涡中沉浮的躯壳,还有无数瞥见永恒的记忆。窥见永恒就是暴露在永恒的反复无常之下,被无数个维度挤压着。预知似乎能让你超凡入圣,但它也在索求着代价:对你来说,过去和未来发生在同一时刻。
幻象再次从黑暗的深渊中冒出来,攫住了他。它是他的眼睛,引导着他身体的动作,指引他进入下一个瞬间、下一个小时、下一天……直到让他感到自己早已经历过未来的一切!
“我们该出去了。”契尼说,“议会……”
“厄莉娅会代替我的。”
“她知道该怎么做吗?”
“她知道。”
一队卫兵冲进厄莉娅住所下面的阅兵场,由此开始了她新的一天。她朝下面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疯狂混乱的景象:人们在大喊大叫,吵嚷着威吓的言辞。她最后终于明白了他们在干什么,因为她认出了那个囚犯:柯巴,那个颂词作者。
她开始洗漱,不时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面的情况。她的视线不断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将此时的这个人与第三次厄拉奇恩战争中那位满脸大胡子的剽悍指挥官联系在一起。但这是不可能的。现在的柯巴已经变成了一个衣饰雅致的漂亮人物,穿着一件剪裁精致的帕拉图丝质长袍。长袍一直敞开到腰间,露出洗熨整洁、漂亮精致的轮状皱领和镶有滚边、缀着绿色宝石的衬衣。一条紫色腰带束在腰部。长袍肩部以下的深绿色衣袖精心剪裁出一段段皱褶。
几个耐布来了,看他们的弗雷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他们的到来引起一阵喧嚣。柯巴激动起来,开始大喊自己是无辜的。厄莉娅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张张弗雷曼人的面孔,试图回想起这些人过去的模样。但现在遮蔽了过去。这些人已经全部变成了享乐主义者,享受着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种种愉悦。
她发现,这些人不时不安地望向一扇门口,门里就是他们即将召开会议的地方。穆阿迪布的事一直在他们心中萦绕不去:失明,却又能够看见。这件事再一次显示了他的神力。根据他们的法律,盲人应该被遗弃在沙漠里,将他身体内的水分交给夏胡鲁。可是,没有眼睛的穆阿迪布却偏偏能看见。另外,他们也不喜欢这些建筑,在这种房子里面,他们觉得自己脆弱不堪,随时可能遭到攻击。如果有一个合适的岩洞,他们或许能放松些——但不是在这儿,和等在里面的这个没有眼睛却能看见一切的穆阿迪布在一起,他们无论如何也产生不了安全感。
她转身朝下面走,准备参加会议,就在这时,她看到了被她放在门边桌子上的一封信:母亲最近的一封来信。尽管卡拉丹星球因为是保罗的出生地而备受尊敬,杰西卡夫人仍然拒绝让该星球成为众人的朝圣之地。
“无疑,我的儿子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她写道,“可我不想使这一点成为暴民们入侵的借口。”
厄莉娅摸了摸这封信,她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在与母亲互动。这张纸曾经放在母亲的手中。信,真是古老的通信形式,却有一种任何录制品无法取代的私人意味。这封信是用厄崔迪家族的战时密码写的,其保密性几乎万无一失。
和以往一样,一想到母亲,厄莉娅的内心便一片混沌。香料混淆了母亲和女儿的灵魂,使她不时把保罗想成自己生养的儿子,把父亲想成自己的爱侣。无数可能的人和物宛如幽灵幻影,在她的头脑里狂舞。厄莉娅一边走下坡道,一边回想着这封信的内容。她那些勇猛的女卫兵正在接待室里等着她。
“你们制造了一个致命的悖论。”杰西卡写道,“政府不能既是宗教的,又独断专行。宗教体验有其自发性,法律却要压制这种自发性。而没有法律,政府就无法统治。你们的法律最终注定会取代道德、取代良心,甚至取代你们认为可以用于统治的宗教。宗教仪式一定来源于对神明的赞美和渴望,并且从中锤炼出道德感。而另一方面,政府是一个世俗组织,疑虑、问题和争执是它不可避免的组成部分。我相信总有一天,仪式会取代信仰,象征符号会取代道德。”
接待室传来香料咖啡的味道。见她进来,四名身穿绿色值班长袍的卫兵转身立正敬礼。她们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坚定有力的步伐中透出青春的力量,警惕的眼睛搜索着麻烦的迹象。她们脸上的表情不是敬畏,而是狂热,浑身上下透露出弗雷曼人的暴力本性:即使随意杀人也没有半分内疚之感。
在这方面,我是一个异类,厄莉娅想,即使没有杀人的嗜好,厄崔迪家族的名声也已经够糟糕的了。
她下楼的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了。当她走进下面大厅的时候,一个等在那儿的听差飞奔出去,召集外面的卫队。大厅没有窗户,非常幽暗,仅靠几盏灯光微弱的球形灯照明。房间尽头,通往阅兵场的门猛地打开,一束耀眼的日光射了进来。阳光中,一队士兵押着柯巴走进视野。
“斯第尔格在哪儿?”厄莉娅问。
“已经在里面了。”一个女卫兵说。
厄莉娅领头走进气度不凡的会议室。这是皇宫里几间用以炫耀的接见大厅之一。大厅一面是高高的楼座,放着一排排软椅。楼座对面是被橘红色帷幔遮住的落地长窗,只有一扇没被遮住,明亮的阳光从这里泼洒进来。窗外是一片宽敞的空地,有一个花园,还有喷泉。在她右边快到房间尽头的地方立着一个讲台,上面孤零零放着一张巨大的座椅。
厄莉娅朝椅子走去,眼睛来回扫视了一下,看到楼座上挤满了耐布。
楼座下的空地上挤满皇室卫兵,斯第尔格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不时轻声说句什么、发布一句命令,完全没有看见厄莉娅进来。
柯巴被带了进来,坐在一张低矮的桌子旁。桌子在讲台下面,桌旁的地板上放着坐垫。尽管衣饰华丽,颂词作者现在却只是一个阴郁而倦怠的老人,蜷缩在用来抵御屋外寒风的长袍里。两个押解卫兵站在他身后。
厄莉娅坐下,斯第尔格也来到讲台边。
“穆阿迪布在哪儿?”他问。
“我哥哥委派我以圣母的身份主持会议。”厄莉娅说。
听到这话,楼座里的耐布开始高声抗议。
“安静!”厄莉娅命令道。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说:“当事件重大、生死攸关时,可以由圣母主持会议。弗雷曼法律难道不是这样说的吗?”
她的声音回**在会场里,耐布们彻底安静了。可厄莉娅愤怒的目光仍旧注视着那一排排脸庞。她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准备在议会上谈谈这些人:霍巴斯、雷杰芬雷、塔斯敏、萨杰德、尤布、勒格……这些名字都跟沙丘星的某个部分相关:尤布穴地、塔斯敏水槽、霍巴斯隘口……
她把视线转向柯巴。
柯巴发现她望着自己,于是抬起头说:“我抗议,我是无辜的。”
“斯第尔格,宣读起诉书。”厄莉娅说。
斯第尔格取出一个棕色的香料纸卷轴,向前跨了一步。他开始宣读,声音郑重庄严,起诉的字句斩钉截铁,充满正义:
“……和反叛者密谋毁灭我们的皇帝陛下;秘密会见帝国的各种反叛势力……”
柯巴不断摇头,脸上带着痛苦而愤怒的表情。
厄莉娅凝神静气地听着,下巴支在左拳头上,头也歪在左边,另一只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她不再关心接下来的程序,心中的不安之感已经压倒了程序、仪式方面的事。
“……古老的传统……支撑着军团和各处的弗雷曼人……根据法律,用暴力对付暴力……帝国臣民至尊无上的统治者……剥夺你的一切权利……”
一派胡言乱语,她想。胡言乱语!一切都是——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斯第尔格已经接近尾声:“因此,特此提交该案件,以供裁决。”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然后,柯巴向前一倾身,双手紧紧抓住膝盖,青筋暴绽的脖子向上伸着,全身像准备跳跃似的。他开始说话,从他的牙齿之间能看到他舌头的动作。
“没有任何证言和事实证明我背叛了我的弗雷曼誓约!我要求与我的原告当面对质!”
简单而有力的反驳,厄莉娅想。
她看得出来,这句话对耐布们产生了很大影响。他们了解柯巴,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为了成为耐布,他早已证明自己兼具弗雷曼人的勇气和谨慎。柯巴,不是最杰出的,但是可靠;其能力也许不足以指导战争,但完全可以充任后勤官员;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人,却拥有古老的弗雷曼美德,将部族的利益置于一切之上。
从保罗口中,她得知了奥塞姆临终时所说的那些痛心疾首的话。这时,这些话在厄莉娅脑海中闪过。她看了看楼座。这些人每一个都可能将心比心,将自己置于柯巴所处的位置——其中有些确实大有成为阶下囚的可能。就算是完全清白的耐布,也和那些不那么清白的耐布同样危险。
柯巴也感觉到了耐布们的情绪。“谁指控我?”他质问道,“我是弗雷曼人,有权知道我的原告是谁。”
“也许是你指控你自己。”厄莉娅说。
柯巴一时来不及掩饰,脸上霎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对于神秘未知事物的惊恐。每个人都读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也明白其原因:厄莉娅竟然亲自指控,也就是说,她利用自己的神力,从汝赫世界,那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神秘世界中得到了证据。
“我们的敌人中有弗雷曼人加盟。”厄莉娅继续说,“捕水器被破坏了,暗渠被炸毁了,作物被毒死了,还发生了盗抢蓄水的事件……”
“现在——他们还从沙漠中偷了一条沙虫,把它带到了另一颗星球!”
在场的人十分熟悉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穆阿迪布。保罗从大厅门口走了进来,卫兵们纷纷让开一条道。他走到厄莉娅旁边。契尼陪着他,但并不参与争论。
“陛下。”斯第尔格不忍心看保罗的脸。
保罗空空的眼窝对准楼座方向,然后转向柯巴:“怎么了,柯巴?不说点颂词了?”
楼座里一阵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响,能断断续续地听出只言片语:“……对瞎子的法律……弗雷曼传统……遗弃在沙漠里……谁破坏……”
“谁说我是瞎子?”保罗问道,他把脸转向楼座,“你,雷杰芬雷?我看见你今天穿了件金色的长袍,里面是蓝色的衬衣,还沾有街上的灰尘。你总是不爱干净。”
雷杰芬雷伸出三根手指,做了个抵挡邪魔的手势。
“把那几根手指头对准你自己吧!”保罗喝道,“我们知道邪恶在哪儿!”他又转向柯巴:“你脸上有犯罪的表情,柯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