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对的对立限定你的渴望,而那些渴望会把你禁锢。

——禅逊尼警句

“你故意放他们走,丹尼尔!”

那位老妇人用她花园围裙那带着污渍的前摆擦着手。她周围是一副夏日清晨的模样,鲜花盛开,鸟儿在附近的树丛间鸣叫。天空似乎有些薄雾,地平线附近闪着黄色的光芒。

“不,马蒂,不是故意的。”丹尼尔说。他摘下他的卷边帽,在换帽子前擦了擦浓密的灰白胡茬儿:“他让我吃了一惊。我知道他看到了我们,但是我没想到他还看见了网。”

“我为他们挑了这么好的一颗星球,”马蒂说,“最好的一颗。对他们的能力来说是个挑战。”

“现在埋怨这些没什么用,”丹尼尔说,“现在他们已经在我们碰不到的地方了。不过,他那时候已经焦头烂额,我还以为能轻易抓住他。”

“他们还有个特莱拉尊主,”马蒂说,“他们在网下的时候我看见他了。我本来是那么想再研究一个尊主的。”

“不明白有什么必要。他们总对着我们低语,总是让人想把他们踩在脚下。我不喜欢那么对待尊主,你知道的!如果不是因为他们……”

“他们不是神,丹尼尔。”

“我们也不是。”

“我还是认为你把他们放走了。你太急着要剪你那些玫瑰了!”

“不管怎么说,你要对尊主说什么?”丹尼尔问道。

“他要是问我们是谁的时候,我就开玩笑。他们总是那么问。我就说:‘你以为呢,长着飘逸胡须的上帝本人?’”

丹尼尔轻笑着:“那肯定会很有趣。他们很难接受变脸者可以独立于他们的事实。”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是个自然结果。他们给我们吸收别人记忆和经历的力量,把那些东西收集足够以后……”

“我们拿来的是人格,马蒂。”

“不管是什么吧。那些尊主本来应该能猜到,有一天我们收集到足够的记忆和经历以后,就能够对我们自己的未来做出自己的决定。”

“还有他们的未来?”

“哦,原本把他放到他该在的位置上后,我会向他道歉的。凭什么你可以安排别人那么多事情,那是不是不对,丹尼尔?”

“你脸上一副那种表情的时候,马蒂,我就要去修剪我的玫瑰了。”他退回到一排灌木丛中,那些灌木丛叶子青翠,开着和他的脑袋一样大的花朵。

马蒂在他身后叫他:“收集过的人足够多,就得到了一个大知识库,丹尼尔!那就是我要告诉他的。还有舰上那些贝尼·杰瑟里特!我会告诉他们我有她们中的多少人。有没有注意到当我们窥视她们的时候,她们感觉有多疏远?”

丹尼尔弯腰摆弄着他的黑玫瑰。

她在后面盯着他,手支着屁股。

“更别说门泰特了,”他说,“那艘舰上有两个——都是死灵。你想和门泰特玩玩?”

“尊主们也总想控制他们。”她说。

“那个尊主如果要对那个大个儿的搞鬼,会有麻烦的,”丹尼尔说着从他的玫瑰根上剪掉了一个地面上的芽,“天,这个真漂亮。”

“又是门泰特!”马蒂叫道,“我本来要告诉他们,门泰特多得很,不值几分钱。”

“几分钱?我不认为他们会理解那个词,马蒂。圣母们也许会,但那个大门泰特不会。挖掘那么远的记忆会让他的意识变得稀疏,他不可能还能回得来。”

“你知道你放走了什么吗,丹尼尔?”她追问道,在他身后跟了上来,“那个尊主胸前有枚零熵胶囊,里面也都是死灵细胞!”

“我看见了。”

“所以你才让他们走的!”

“没让他们走。”他的剪刀窸窸作响,“交给那些死灵。他们会欢迎他的。”

这本书,依然献给贝弗,我的朋友、妻子、可靠的帮手,也是命名本书的人。本书出版之时,斯人已逝,下面的话是在她去世后的凌晨写下的,这段话应该可以告诉你她给我带来的灵感。

关于贝弗,我能说的最美好的事之一,就是在我们一起度过的岁月中,没什么是需要忘记的,连她优雅离世的时刻也值得我铭记。在那一刻,她最后一次为我献上了爱的礼物:宁静平和地离去。她曾经无悲无惧地谈起这件事,以此让我自己的恐惧消弭。向你展示无须害怕死亡,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礼物?

正式的讣告将是这样的:贝弗利·安·斯图尔特·福布斯·赫伯特,1926年10月20日生于华盛顿州西雅图市,1984年2月7日下午5时5分卒于毛伊岛的卡瓦拉。我知道她不喜欢过于正式,这已经是她能忍受的极限。她让我保证不举行那种“我的身体供人观看,牧师在前面讲道”的传统葬礼。她说:“那时我已经不在那具身体里了,但它应该拥有更多的尊严,而不是供人观看。”

她坚持说我最多可以将她火化后,把骨灰撒在她心爱的卡瓦拉:“在那里,我感到了无尽的平和与爱。”唯一的仪式就是——亲朋好友们听着《忧愁河上的金桥》,看着骨灰撒落。

她知道那时会有泪水,就如现在我写下这段文字时一样,但在她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常说流泪无益。她觉得眼泪来自我们的动物本性。狗失去主人也会哀嚎。

人类意识的另一部分主导着她的生活:精神。不是任何愚蠢的、宗教上的精神,也和多数相信招魂的人口中的这个词并无关联。对贝弗来说,那是照耀她所遇到一切的意识之光。正因为这样,尽管心怀悲伤,甚至是沉浸在悲伤之中,我也可以说由于她给我的,并将继续给予我的爱,喜悦充满我的灵魂。在她逝去的悲痛中,没有什么能比得过我们共同的爱。

她为撒落骨灰的时刻选的那首歌,是我们常常对彼此说的话——她是我的桥,我是她的梁。这是我们婚姻的缩影。

1946年6月20日,我们在西雅图的一位部长面前举行了仪式,开始了这段彼此共享的旅途。我们的蜜月是在斯诺夸尔米国家森林的凯莱·巴特度过的,那顶上有一座消防瞭望塔。我们的住处十二英尺见方,顶上是六英尺见方的圆顶,多数空间都塞满了火灾巡查器,只要看到有烟,我们就能定位火灾发生的地点。

在这狭窄的房间内,有台弹簧动力的维克多牌留声机,一张桌子上还满满地放着两台便携式打字机,我们一起把生活安排得相当惬意:用工作来支持音乐、写作,还有其他生活带来的乐事的开销。

这并不是说我们一直都兴高采烈。完全不是这样。我们也有无聊的时刻,有恐惧,有痛苦。但总还有欢乐。即便在最后时分,贝弗还是可以微笑着告诉我说,我帮她躺在枕头上的位置非常好,说我给她做的轻轻按摩帮她减轻了背痛,还有其他一些她自己已经无法做到的事。

在她最后的日子里,除了我,她不想让任何人碰她。但我们的婚姻生活创造了这样一种爱和信任的纽带,她经常说我为她做的事情就像她自己做的一样。虽然我必须提供最贴心的照顾,像照顾婴儿一样,但她没有感到被冒犯,也没有说她的尊严受到了打击。当我抱着她让她更舒服些,或是给她洗澡的时候,贝弗的胳膊总是环绕着我的肩膀,脸也像以前一样依偎着我的脖颈。

要传达出那时的愉悦之情是很困难的,但我向你保证,一切千真万确。那是灵魂的愉悦,甚至是面对死亡时仍能感到的灵魂的愉悦。她离开的时候,我和主治医生分别握着她的手,医生的眼里闪着泪光,说出了我和很多人谈起她时都会说的话。

“她走得从容、优雅。”

许多看到这种优雅的人都不理解。我还记得黎明前几个小时,我们住进医院,准备迎接第一个儿子的情景。我们一直笑着。医护人员不以为然地看着我们。分娩是痛苦又危险的事,分娩时母亲死亡的事也并不罕见,这些人笑什么?

我们笑是因为想到新生命的诞生,那是我们两人的一部分,这种念头让我们充满了幸福感。我们笑是因为这家医院正是在贝弗出生那家医院的地址上建起来的。这种延续是多么奇妙!

笑是会传染的,很快,在去产房的路上,我们遇到的其他人也都面带微笑。不以为然变成了欣然接受。笑是她在面对压力时的优雅音符。

她也是在为那些持续不断诞生的新事物献上笑容。她总能在遇到的一切中找到可以激发她感官的新发现。贝弗有种纯真无邪的态度,是种自我的成熟。她想在每件事、每个人身上发现美好。因此,她总会在他人身上得到类似的回应。

“报复是孩子才做的事,”她说,“只有根本上还没成熟的人才想那么做。”

大家都知道,她会打电话给冒犯她的人,恳请他们放下破坏性的感情:“让我们做朋友吧。”她去世后,很多我并不认识的人的慰问潮水般涌来,让我感到很惊讶。

这是她的典型做法:她想让我给1974年为她治疗的放射科医生打电话,这段治疗很可能是她去世最主要的原因。她想让我感谢他“给了我这十年的美好时光。一定要让他明白,我知道,在我因为癌症将死之时,他已经为我做出了最大努力。他把工作做到了极致,我想让他知道我的感激之情”。

当我回顾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心里满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幸福感。所以应该也不难理解我不想也不需要去忘记任何一刻。多数人只是在她生活的外围徘徊,我却以最亲密的方式与她共同分享,她做的每件事都给我力量。如果不是她在之前的岁月里毫无保留,全心付出,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年,我就不可能完成那些必须去做的事,给她力量,回报她。我认为那是我最幸运的事,是最伟大的特权。

弗兰克·赫伯特

华盛顿,汤森港

1984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