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他命令道。
他指着沙丘的对面,那里可以看到一座被风沙破坏的石塔。
杰西卡跳下飞机,飞跑起来,她在沙丘上连滚带爬,身后能听见保罗的喘息声。他们爬上了一条沙脊,它弯弯曲曲地伸向山岩。
“顺着这条沙脊跑,”保罗说,“这样比较快。”
他们奋力朝岩石跑去,沙子让他们一路磕磕碰碰。
他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无言的低语声,一种“咝咝”的声音,一种蠕动发出的摩擦声。
“沙虫!”保罗说。
声音越来越响。
“快!”保罗气喘吁吁道。
第一块岩石像一片斜向沙地的海滩,出现在他们前面不到十米的地方,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
保罗把背包移到右臂,抓着背包带,一路跑起来,带子拍打着他的肋部。他用另一只手抓住母亲的胳膊,迅速爬上突立的岩石,经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风沙雕刻成的沟壑,来到一片满是砾石的岩面。他们喘着气,喉咙冒火,干渴。
“我跑不动了。”杰西卡气喘吁吁道。
保罗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把她按进一个岩石小洞中,他转回身,看着沙漠的情况。一个沙堆正向他们所在的岩石小岛推进——月光下沙浪泛起涟漪,浪头般的沙堆和保罗的视线平齐,距他们约有一公里远。平平的沙丘变得弯曲——那是一条短短的圆环,穿过了他们逃离的那片沙地,扑翼飞机的残骸本该在那里的。
沙虫所到之处,不会有飞行器的踪影。
土堆般的沙包又沿着原路返回,移向沙漠,像是在探查什么。
“它比公会的飞船还要大,”保罗低声说道,“我听说沙漠深处的沙虫长得很大,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
“我也没想到。”杰西卡喘息道。
那怪物重又远离岩石,带着一条弯曲的轨迹,快速奔向地平线。最后,爬行的声音消失了,周围只剩下微微的沙动声。
保罗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着月色下像是结了霜的陡坡,他引了《世界通史》中的一句话:“‘在夜幕下旅行,白昼则躲在阴影中休息。’”他看着他母亲,“夜幕还会持续几个小时,能继续走吗?”
“马上好。”
保罗走上岩石表面,肩上扛着背包,系好背包带。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定位罗盘。
“你准备好就说一声。”他说。
她从岩石上站起身,感到力量又恢复了。“走哪个方向?”
“沿着这条沙脊走。”他指着前方。
“到沙漠深处。”她说。
“弗雷曼人的沙漠。”保罗小声说。
他停下了脚步,想起在卡拉丹时做过的一个梦,他不禁被梦中的景象惊住了。他见过这个沙漠。但是和梦中的稍微有点不同,像一个记忆中的视觉景象,当它投射到真正的场景中时,却又无法很好地对照上去。这个梦似乎发生了变化,从另一个不同的角度走到了他的面前,而他压根儿就没动过一下。
梦中有艾达荷,他和我们在一起,他记起来了,但现在艾达荷死了。
“你找到要走的路了吗?”杰西卡问,误以为他还没拿定主意。
“没有,”他说,“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走。”
他将背包紧紧背在背上,开始沿着岩石一条被风沙凿成的小道向上爬,这条小道位于月光下的岩面上,阶梯形的山脊一路向南延伸。
保罗跑向第一条山脊,爬了上去,杰西卡紧紧跟在后面。
没过多久,她就注意到这条路成了一个亟待解决的特殊问题——岩石间的沙坑使他们行动迟缓,风沙雕刻成的山脊锋锐割手,还有重重障碍,他们必须选择:继续前行,还是绕行?这一带的地形很有规律。他们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讲话,并且必须使出全力,声音很嘶哑。
“这儿要小心——山脊上有沙,很滑。”
“当心,不要在这块岩石上碰着头。”
“沿着山脊往下走,月亮在我们后面,月光会把我们的行动暴露给那边的任何人。”
保罗在一个岩石角上停下脚步,背包靠在一条窄小的山脊上。
杰西卡靠在他身旁,庆幸有一小会儿的休息机会。她听见保罗在拉蒸馏服的水管,于是自己也吸了几口回收的水,味道有点咸,她回忆起卡拉丹的水——高大的喷泉围绕着天空的弯穹。如此丰富的水,一直没有为自己所重视……她站在它旁边时,只注意到它的形状、它反射的光,或者它发出的声音。
停一下,她想,休息一下……好好休息一下。
她想到只有怜悯才能使他们停下,哪怕只停一会儿。没有怜悯,就不能停下。
保罗从岩石脊背上撑起,转身爬过一个斜坡。杰西卡叹了口气,跟了上去。
他们滑下斜坡,落到一块宽阔的平台上,转过陡峭的岩壁。穿越破碎之地的路途又变得杂乱无章起来。
这一夜,杰西卡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手和脚下大大小小的东西——圆石、豆大的砾石、片状石块,豆大的沙、沙子、沙砾、尘土,还有粉末。
那些粉末会堵塞鼻腔过滤器,必须把它们吹出来;豆大的沙和豆大的砾石在坚硬的岩面上滚动,不小心踩上,可能会摔下去;片状石块会割手。无所不在的沙子牵扯着他们的双腿。
保罗突然在一块岩石上停下脚步,杰西卡跌跌撞撞倒在他身旁,他把她扶住。
他指着左边,她顺着他的手臂看过去,发现他们正站在一个悬崖上,两百米的下方,一片沙漠像静静的海洋一般延绵不绝。它躺在那里,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沙浪上——各种角度的阴影,弯成曲线形,远处,是另一座笼罩在灰色朦胧中的山崖。
“沙海。”她说。
“要穿过这片沙漠绝非易事。”保罗说,他的声音因过滤器盖着脸而被压低。
杰西卡四下看了看——除了沙别无他物。
保罗正眼望着前方的大沙漠,观察影子的移动。“大约有三四公里远。”他说。
“沙虫。”她说。
“肯定有。”
她只感觉全身疲惫,肌肉酸疼,这让她的知觉变得迟钝。“可以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吗?”
保罗放下背包,坐下来,靠在上面。杰西卡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岩石上。她坐下时,保罗转身在背包里摸索起来。
“拿着。”他说。
他干燥的手把两粒能量胶囊塞进她手里。
她从蒸馏服水管中吸了一口水,吞下两粒能量胶囊。
“把你的水喝完,”保罗说,“常言道,最好的存水之处就是你的身体,它使你充满能量,让你更强壮。相信你的蒸馏服吧!”
她照做,把贮水袋中的水喝光,感觉体力恢复了。她想到,此时此刻,虽然全身疲惫,但多么宁静啊!她回想起诗人战士哥尼·哈莱克念过的一首诗:“一口干食,一丝宁静,胜过一栋充满牺牲和争斗的房舍。”
杰西卡把这些话给保罗重复了一遍。
“那是哥尼说的。”他说。
她听出他说话的语调,是谈及逝者时用的。她想:啊,可怜的哥尼,他可能已经死了。厄崔迪的军队不是死就是被俘,或是跟他们一样,已经迷失在这无水的沙漠中。
“哥尼每次都会引经据典,”保罗说,“我现在还能听见他的声音:‘我将让河流干涸,把国土卖给邪恶之徒;我将让家园荒芜,把一切给予陌生人。’”
杰西卡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快被儿子热情洋溢的声音感动得落泪。
过了一会儿,保罗问道:“你……感觉如何?”
她明白他在问她怀孕的情况,于是说道:“你的妹妹还要等几个月才会出生,我的身体……还行。”
她想:我竟然和我儿子这样说话,太生硬、太正式了!对这古怪之处,她出于贝尼·杰瑟里特的本能,经过一番搜查,找到了自己说话如此正式的原因:我害怕我儿子;我对他的奇怪表现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比我先看到的东西,害怕他可能会对我说的话。
保罗把头罩拉下,盖住眼睛,听着夜幕下昆虫的杂乱叫声,但他心中充满平静。他揉揉发痒的鼻孔,取下过滤器,一股浓浓的肉桂气味扑鼻而来。
“这附近有香料。”他说。
一阵柔风吹拂着保罗的脸颊,吹皱了他的连帽斗篷。但不像是来暴风的样子,他已经能辨别它们的差异。
“快要天亮了。”他说。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个办法可以安全通过这片沙漠,”保罗说,“是弗雷曼人的办法。”
“沙虫?”
“我们的弗雷曼装备中有一个沙槌,如果把它装在这里的岩石后面,”保罗说,“就能让沙虫忙上一阵子。”
她朝横亘在面前的那片月光下的沙漠望去。“走四公里路的时间?”
“也许。如果我们走路时发出的声音非常自然,不去招惹沙虫……”
保罗打量着广阔的沙漠,在他的预知梦境中搜寻着那神秘的启示:背包中装着沙槌,可以用它来设置陷阱。奇怪的是,一想到沙虫,他便感到浑身恐惧。尽管在意识的边缘,他觉得沙虫应该受到尊敬,而不应该害怕……如果……如果……
他摇摇头。
“必须是毫无节奏的声音。”杰西卡说。
“什么?哦,是的。如果我们打乱脚步……沙本身也要不时地移动,沙虫不可能探查到每一种细微的声音。不过,在试之前,我们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他眺望着远处的那堵岩壁,看着那垂直的月影行经的时间。“再过一小时,天就要亮了。”
“我们在哪里度过白天?”她问。
保罗转向左边,指着前方。“那儿,北边的那个悬崖拐弯处。顺路你可以看到被风吹凿成的迎风面,那里有一些很深的洞穴。”
“是不是该马上上路了?”她问。
他站起身,扶她站起。“你休息够了吗?爬得动吗?在宿营前,我想尽可能到离沙漠近一点的地方。”
“完全可以。”她点头示意让他带路。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背包,背在肩上,转身沿着山崖走下去。
要是我们有浮空器就好了,杰西卡想,那样的话,可以轻轻松松往下一跳,不过,也许浮空器也不能在沙漠中使用,它们也许和屏蔽场一样,也会招来沙虫。
他们来到一连串下降的岩石平台上,前方有一个洞穴,月影勾画出它的入口。
保罗领路而下,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但步伐很快,因为月光显然已经持续不了多久。他们盘旋向下,走入越来越黑的暗影中,周围的岩石升向天空的群星。在一个暗灰色的斜入黑影的沙面斜坡边缘,那个洞穴收窄至约十米的宽度。
“我们能从这里下去吗?”杰西卡小声问。
“我想可以。”
他用一只脚试了试斜坡表面。
“我们可以滑下去,”他说,“我先下。等我下去后你再下。”
“小心点。”她说。
他登上斜坡,顺着那柔软的表面滑到一个几乎填满沙的平地上。这地方位于岩壁中间的深处。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沙子的滑动声,他在黑暗中朝斜坡上望去,差一点被泻下来的沙子击倒,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母亲?”他叫道。
没有回答。
“母亲?”
他丢下背包,往斜坡上攀爬,掘挖,就像个疯子一样。“母亲!”他气喘吁吁地叫道,“母亲,你在哪里?”
又一阵沙暴倾泻下来,落在他身上,把他腰部以下全部埋了起来,他挣扎着爬了出来。
她碰上了那阵沙崩,他想,她被埋了。我必须保持冷静,仔细解决这个问题。她不会立即窒息而死,她会让自己处于“宾度歇止”状态,减少对氧气的需要,她知道我会把她挖出来。
保罗运用母亲教的贝尼·杰瑟里特的方法,抚平狂跳的心脏,将意识擦成一片白纸,重新回顾了刚刚发生的事。记忆中那场沙崩的每一个动作在他平静的内心重演,但事实上这全面的回忆只是一瞬间的事。
很快,保罗开始沿着斜坡往上爬,他小心翼翼地搜索,直到找到一条裂缝壁,那里有一块向外弯曲的岩石。他挖了起来,极其小心地把沙搬走,以免再度引起沙崩。一块布片出现在他的手下,他循着那布片,找到一条手臂,通过手臂,他轻轻地挖出了她的脸。
“听得见我说话吗?”他小声问。
没有回答。
他挖得更快了,挖出了她的肩膀。她的身体还是软的,但她的心脏跳得很慢。
这是“宾度歇止”状态,他自言自语。
他挖掉她腰部以上的沙子,将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沿着斜坡往下拉。开始时动作缓慢,接着开始用力,他感到她快从沙中脱身。于是他越拉越快,喘着气,尽力保持平衡。他摇摇晃晃地来到裂缝的坚硬表面,肩膀扶着她的身体,这时,整个沙坡塌了下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咝咝声在岩壁之间回响,声音不断扩大。
他在裂缝一头停下脚步,在那里俯瞰下方三十多米外的运动着的沙丘。他轻轻把她放在沙地上,开始呼唤她,让她从僵硬状态中恢复过来。
她慢慢醒来,深深地吸气。
“我知道你会找到我。”她小声说。
他回头看了看裂缝。“如果我没找到你,也许会更好些。”
“保罗!”
“我把背包弄丢了,”他说,“它被埋在沙子下面了……至少一百吨的沙子……”
“所有东西?”
“备用水、蒸馏帐篷——所有有用的东西都丢了。”他摸了摸口袋,“定位指南针还在。”他又摸摸腰带,“小刀和双筒望远镜还在。我们来好好看看这个即将埋葬我们的地方。”
就在这时,太阳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就在裂缝尽头靠左的地方。广阔的沙漠上闪耀起了五光十色的色彩,鸟儿躲藏在岩石间放声歌唱。
但杰西卡在保罗脸上只看到绝望的表情,她压着嗓门,轻蔑地对他说道:“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难道你还不明白?”他说,“要在这地方活下去,所需要的一切都埋在沙子下面了。”
“但你找到了我。”她说。现在她的声音变软了、变理性了。
保罗蹲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仰头望向裂缝,看着新形成的斜坡,打量了一番,记住了沙子松软的地方。
“如果我们在那斜坡旁找块小地方,再在沙里挖个洞,并固定住沙子,也许就能挖条道,找到背包。可以用水,但我们没有水……”他突然停住了,然后说道,“用泡沫。”
杰西卡绷着身子不敢动,以免打断他的思考。
保罗望着广阔的沙丘,用眼睛搜索,用鼻子搜索,辨明方位,最后将注意力集中在下面的一片灰暗沙土上。
“香料,”他说,“含量很高,碱性。我有定位罗盘,它里面的电包是酸性的。”
杰西卡站起身,靠在岩石上。
保罗没有睬她,他跳起身,从裂缝尽头的倾斜面跑到了沙地上。
杰西卡看着他走路的方式,时走时停——一迈一步……停,两步……滑一滑……停……
他的步子没有任何节奏,这是在告诉四处劫掠的沙虫,这动静是沙漠自己发出的。
保罗走到那块香料地跟前,铲起一堆香料,用袍子包着,回到了裂缝旁。他把香料洒在杰西卡面前的沙地上,蹲下身,用刀尖拆开了定位罗盘。罗盘的表面掉了下来。他取下腰带,把罗盘的零件倒在上面,取出了电包。最后表盘也掉了出来,剩下空空的罗盘底盘。
“你需要水。”杰西卡说。
保罗抓住脖子旁的贮水管,吸了一大口,把水吐进底盘。
如果失败,水就浪费了,杰西卡想,然而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了。
保罗用小刀划开电包,把里面的结晶体倒进了水中。起了一些泡沫,又没了。
杰西卡突然觉得头顶有东西在动,她抬起头,看见一群鹰沿着裂缝边缘一字立着,盯着这里的水。
圣母在上!她想,它们在那样远的地方都能嗅到水的气息!
保罗把盖子盖回到罗盘上,摘掉上面的重置按钮,露出一个小洞,可以让**流出。接着他一手拿着这个重新加工的罗盘,一手抓了把香料,回到了裂缝边,打量着斜坡的地势。由于没了腰带,他的袍子轻轻扬起。他费力地走到斜坡上,踢掉几条沙带,搅起一团团沙尘。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把一撮香料塞进罗盘,摇晃起来。
绿色的泡沫从原来那个重置按钮的小孔中流出。保罗把它对准斜坡,在那里筑成一条低矮的水沟。他开始踢掉它下面的沙,用更多的泡沫来固定沙的表面。
杰西卡走到他下面,朝他喊道:“要我帮忙吗?”
“上来挖,”他说,“还要挖大约三米,就在这附近。”他说话时,罗盘盒里已经不再有泡沫流出。
“快点,”保罗说,“不知道这些泡沫能使沙固定多长时间。”
杰西卡爬到保罗身旁,他又把一撮香料塞入罗盘盒,摇动着,泡沫又流了出来。
保罗筑着泡沫屏障,杰西卡用手挖沙,把挖出来的沙抛到斜坡下。“有多深?”她气喘吁吁地问道。
“大约三米,”他说,“只能估计出它的大概位置,必要的话,可能得把洞扩大。”他向旁边移了一步,在疏松的沙里滑了一跤,“斜着往后挖,不要直接往下。”
杰西卡照他的话做。
洞慢慢地往下延伸,挖到与盆地表面平行的地方时,还是没见背包的踪影。
难道我估算错误?保罗暗自发问,我当时吓坏了,造成了错误。是不是因此让我的能力有了偏差?
他看了看罗盘,里面还剩不到两盎司的酸液。
杰西卡在洞里站直身子,用手抹了抹脸颊,那双手沾满了泡沫。她和保罗对望了一眼。
“上面那个面,”保罗说,“轻一点,好。”他又往罗盘盒里塞进一撮香料,把泡沫洒在杰西卡手上,她开始在洞的上面那个斜面上切垂直面,手第二次切下时,碰到了一个硬物。她慢慢地拉出一根带子,上面有一个塑料扣。
“别动。”保罗的声音轻得几乎成了耳语,“我们的泡沫用完了。”
杰西卡一只手拽着带子,抬头看着他。
保罗把空了的罗盘扔到地上,说道:“把你的另一只手给我,仔细听我说。我会把你往山下的那个方向拉,你抓住带子不要松手。顶上不会有多少沙子滚下来,这个斜坡已经被固定住了。我要做的是不让沙子埋住你的脑袋,一旦这个洞被沙填满,我就把你挖出来,把背包拉上来。”
“我知道了。”她说。
“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她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带子。
一下猛拉,保罗把她一半身子拉出了洞,并护着她的头,与此同时,那堵泡沫屏障猛然塌陷,沙子倾泻而下。当一切归于平静后,杰西卡的下半身被埋在了沙里,她的左臂和肩膀也在沙子下面,不过下巴受到了保罗袍子的保护。她的肩膀因压力而感到疼痛。
“带子在我手里。”她说。
保罗慢慢把手伸进她旁边的沙里,摸到带子。“一起来,”他说,“慢慢使力,不要把带子拉断了。”
他们把背包带拉上来时,更多的沙倾泻而下。当带子露出来时,保罗停止了拉动。他把母亲从沙里救出来,然后一起沿斜坡下拉去,终于把背包拉了出来。
几分钟里,他们就这么站在裂缝里,将背包抱在怀中。
保罗看着他母亲,泡沫染污了她的脸和长袍,在泡沫干了的地方,沙子凝结成块。她看起来像是被绿色的湿沙球攻击的靶子。
“你看起来真狼狈。”他说。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她说。
他们笑了起来,接着又哭了。
“这事本不该发生,”保罗说,“怪我粗心大意。”
她耸耸肩,感到成块的沙正从她的袍子上落下。
“我来搭帐篷,”他说,“你最好脱下袍子,把沙子抖掉。”他转过身,拿起了背包。
杰西卡点点头,她突然感到累得不想搭话。
“岩石上有锚孔,”保罗说,“有人在这里搭过帐篷。”
为什么不呢?她一面刷着袍子,一面想。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在岩壁深处,对面大约四公里外是另一座悬崖——高高在上,足以避免沙虫的袭击,但也很近,从这穿越沙漠比较容易。
她转过身,看到保罗已经把帐篷支了起来,它那弯梁圆顶的半球面与裂缝的岩壁融为一体。保罗从她身旁走过,举起双筒望远镜,快速转了一下,调整好内部压力,把焦点对准对面的悬崖。晨光下,在广阔沙漠的那一边,是一堵金褐色的山壁。
杰西卡注视着保罗,他正打量着那灾变般的景色,眼睛探察沙漠的河谷。
“那里长着一些东西。”他说。
杰西卡从帐篷边的背包里摸出另一副望远镜,走到保罗身边。
“那边。”他一手拿望远镜,一手给她指着方向。
她望向他指的地方。
“巨人柱,”她说,“都长得瘦巴巴的。”
“附近可能有人。”保罗说。
“可能是一座植物试验站的遗迹。”她警告说。
“这地方在沙漠南方相当远的地方。”他放下望远镜,揉了揉过滤器隔板下面的地方,他感到双唇非常干燥和粗糙,口里冒火,带着一股灰味。“感觉像是弗雷曼人的地盘。”他说。
“你确定弗雷曼人会对我们友好吗?”她问。
“凯恩斯承诺过,他们会帮我们。”
但沙漠中的人都不要命,她想,我今天就尝到了它的味道。不要命的人也许会为了我们的水而杀死我们。
她闭上眼睛,不再想这片荒地,而在脑中勾画出卡拉丹的一个美景。在保罗出生前,她和雷托公爵曾在卡拉丹有过一次假日旅行。他们飞过南方的丛林,飞临野草丛生的草地和稻谷累累的三角洲。在草木丛中,他们看到蚂蚁般的队伍——那是用浮空扁担挑着货物的人。在近海河段,可以见到三体舰船的白色风帆,犹如一片片白色的花瓣。
一切都消失了。
杰西卡睁开眼睛,望着寂静的沙漠,温度渐渐升高,躁动的热魔开始发威,沙地上的空气开始颤动起来。现在,对面的岩壁感觉像是透过廉价玻璃看到的。
一片沙子倾斜而下,穿过裂缝的开口,沙沙地滑落下来。沙子是被早晨的微风吹下的,或是山顶上即将起飞的老鹰蹭下。当落沙停止后,她却还能听到那沙沙声。声音越来越大,那是一种听见一次就永不忘却的声音。
“沙虫。”保罗小声说。
那声音来自他们的右方,带着冷漠的威严感,不容你忽视。一个扭曲的大沙堆穿过他们眼前的沙丘。沙堆在前部升起,后部扬起沙尘,就像水中的涡流,然后它奔向左方,不见了。
声音消失了,一片归于平静。
“它比我看到的太空战舰还要大。”保罗小声道。
她点点头,继续盯着沙漠的那一边。沙虫经过的地方始终有一个缺口,它没完没了地在他们面前游移,在天际的地平线下召唤着。
“趁休息,”杰西卡说,“我们应该继续你的学业。”
他一下子怒火中烧,但还是克制着,说道:“母亲,难道你认为我们得……”
“今天你慌了神,”她说,“也许你比我更了解大脑和宾度神经,但对生命之气,你还需要更多的学习。保罗,有时候身体会有自己的行为,我会教你有关这方面的本领。你必须学会控制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筋脉。你需要重新练练手,我们先从手指肌肉练起,然后是手掌肌腱和指尖的灵敏度。”她转过身,“来,进帐篷去。”
他弯了弯左手的手指,看着她爬过扩约门。他知道自己不能使她改变这个决定……他必须同意。
无论她对我做了什么,我已经成了其中的一分子了,他想。
重新练练手!
他看了看手,和沙虫比起来,它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我们来自卡拉丹——对我们这些生命来说,那是一个天堂。在卡拉丹,我们不必建立一个物质或精神的天堂,因为周围的一切即是天堂。但我们也付出了代价,是人们为取得天堂般的生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不再坚韧,我们失去了锋芒。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谈话录》
“这么说,你就是伟大的哥尼·哈莱克。”那人说。
哈莱克站在圆形的山洞办公室中,望着对面坐在金属办公桌后的走私徒。那人穿着弗雷曼人的长袍,长着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表明他常吃外星球的食物。办公室模仿太空战舰的主控中心而造——沿着一堵三十度弧面的墙壁,安装有通讯设备和视屏,旁边是遥控装备和一排射击按钮,而办公桌组成另一堵墙——剩余弧面的一部分。
“我是斯塔班·图克,埃斯马·图克之子。”走私徒说。
“那么,你就是那位帮助我们的好先生了。阁下的大恩,我们必当涌泉相报。”哈莱克说。
“啊……客气,”走私徒说,“请坐。”
一把凹背折椅从视屏旁的墙里伸出,哈莱克叹了口气,坐了上去,他感到十分疲惫。透过走私徒身旁的一个黑色镜面,他可以看到自己的镜影,于是他愁容满面地盯着镜中那张长满疙瘩的脸,疲惫的脸上全是皱纹。下巴上的那条伤疤也随之扭动了一下。
哈莱克的目光离开镜中的自己,望向图克。现在,他终于在走私徒身上看到一丝家族特征——这人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倒挂浓眉,以及岩石平原般的脸颊和鼻子。
“你的人告诉我,你父亲死了,是被哈克南人杀死的。”哈莱克说。
“是哈克南人,或者是你们中的一个叛徒。”图克说。
哈莱克怒气上涌,疲意顿时扫去三分,他直起身,说道:“你能说出叛徒的名字吗?”
“我们还不能确定。”
“杜菲·哈瓦特怀疑是杰西卡夫人。”
“啊……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有可能。但现在哈瓦特已经成了哈克南人的俘虏。”
“我听说了,”哈莱克深深吸了口气,“看来在我们面前还有更多的杀戮。”
“我们不会去做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图克说。
哈莱克绷紧身子。“但是……”
“我们救了你和你的那些手下,欢迎你们到此避难,”图克说,“你说到报恩,很好。把你欠的债还清,我们敞开怀抱欢迎好人的加入。但是,如果你有任何举动,意图反抗哈克南人,那我们将立马除掉你。”
“可他们杀死了你的父亲,伙计!”
“也许吧。若果真如此,那我来告诉你,我父亲是如何回复那些轻率行事的人的:‘石头是重的,沙是沉的,但一个傻瓜的愤怒比两者更沉。’”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做任何行动?”哈莱克讥笑道。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我将维护与公会的协议。公会要求我们谨慎行事,摧毁一个仇敌可以用其他方法。”
“啊……”
“啊,千真万确,如果你有办法找到那个巫婆,就去找吧。但我要警告你,你的行动很可能已经晚了……而且,我们怀疑她并非你要找的人。”
“哈瓦特很少犯错误。”
“他让自己落入了哈克南人之手。”
“你认为他是叛徒?”
图克耸了耸肩。“这是纸上谈兵。我们认为那巫婆已经死了,至少哈克南人是这么认为的。”
“你似乎知道哈克南人的很多事情。”
“提示和建议……谣言和直觉。”
“我们有七十四个人,”哈莱克说,“如果你真的希望我们加入你们,你必定相信我们的公爵已经死了。”
“有人见过他的尸体。”
“还有那个男孩……少主人保罗?”哈莱克想要咽一口口水,喉咙却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根据我们得到的最新消息,他和他母亲在一场沙漠风暴中失踪了,连尸骨都没找到。”
“那么,那个巫婆也死了……全都死了。”
图克点点头。“据说,野兽拉班将重新在沙丘登上权力的宝座。”
“兰吉维尔的拉班伯爵?”
“是的。”
哈莱克内心涌起一股喷涌的怒火,他不得不花了一些时间克制住,继而喘着粗气说道:“我和拉班有血海深仇,他欠下我一家人的血债……”他摸着下巴上的那条伤疤,“……还有这个……”
“时机未成熟时,不要冒险去解决宿仇。”图克说。他皱着眉头,注视着哈莱克脸上**的肌肉、突然睁大的双眼。
“我知道……我知道……”哈莱克深深吸了口气。
“通过与我们合作,你和你的手下可以找到离开厄拉科斯的机会,有许多地方……”
“我解除我的人与我的任何契约,他们可以自行选择。既然拉班来到了这里,那我选择留下。”
“看你的情绪,我觉得我们不会让你留下。”
哈莱克瞪着走私徒。“你怀疑我的话?”
“不……”
“你把我从哈克南人手里救出,我忠实于雷托公爵就再没有理由。我将留在厄拉科斯——和你……或者和弗雷曼人一起。”
“无论一个想法亲口讲出还是埋在心底,它都是真实的,都具有力量。”图克说,“你或许会在弗雷曼人之中发现,生死之间的距离是非常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