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团聚吧!”男爵啐了口口水。
岳的身子摇晃起来。他的嘴唇小心准确地动着,声音的抑扬顿挫控制得特别好。“你……以为……你……打败了……我。你……以为……我……我不知道……我为……我……的……瓦娜换得了……什么。”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就像一棵倒下的树。
“跟她团聚吧。”男爵又说了一遍,但那几个字就像是微弱的回声。
岳的那句话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注意力转到彼得身上,看着他用一块布擦掉刀刃上的鲜血,那双蓝色的眼睛中露出了满足的神色。
这就是他的杀人本事,男爵想,很好。
“他确实交出了公爵?”男爵问。
“没错,大人。”彼得回答。
“那么,把他带进来!”
彼得看了看卫队长,后者转身去执行命令。
男爵低头看着岳,从他倒下去的方式看,似乎他身体里长的不是骨头,而是橡木。
“我从不相信一个奸细,”男爵说,“哪怕是我自己造就的奸细。”
他重新看向舷窗外的夜幕。男爵知道,那一片黑黝黝的宁静属于他。打击屏蔽场城墙洞穴的炮击已经停止,所有的洞穴都被封闭了。男爵突然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那空洞的黑暗更美妙绝伦。除了黑色中的纯白之色。
但他仍抹不掉心中的一丝怀疑。
那蠢医生是什么意思?当然,他很有可能早就知道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但那句话却使他心里惶然:“你以为你打败了我。”
他到底什么意思?
雷托·厄崔迪公爵走进了门。他的手臂被铁链绑着,鹰一般的脸庞上沾着一条条灰迹,有人割掉了他制服上的徽饰。他的腰间都是碎布,有人直接把那里的屏蔽场带扯掉了。公爵目光呆滞,眼神错乱。
“啊……”男爵开口道,他迟疑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说话声音太响,这个长久以来朝思暮想的时刻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味。
都怪那个该死的医生!
“我想公爵已经被下了药,”彼得说,“岳就是用这种方法抓住他的。”彼得转身看着公爵,“你被下了药吗,我亲爱的公爵?”
那声音听上去很遥远。雷托能感觉到铁链,酸痛的手臂,干裂的嘴唇,火辣辣的面颊,渴得冒烟的嗓子。但传来的声音却非常沉闷,像是被棉花毯子捂着,而且他只能透过毯子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形状。
“彼得,那女人和小孩怎么样了?”男爵问,“有消息吗?”
彼得迅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你听到了什么消息?”男爵厉声叫道,“说!”
彼得看了看卫队长,又看看男爵。“派去执行任务的人,大人……他们……啊……已经……找到了。”
“那么,他们已经汇报了任务顺利完成?”
“他们死了,大人。”
“他们当然死了!我想知道的是……”
“他们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大人。”
男爵的脸顿时变得铁青。“那女人和小孩呢?”
“没找到,大人,不过来过一条沙虫。在调查现场时,它出现了。也许跟我们预料的差不多——出了一次事故。也许……”
“我们不谈可能,彼得。那架丢失的扑翼飞机呢?我的门泰特有没有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大人,很明显,是公爵的手下劫机逃跑了。他杀了我们的飞行员,逃跑了。”
“公爵的哪个手下?”
“大人,杀人劫机干得干净利落。可能是哈瓦特,或是哈莱克,也可能是艾达荷,或是别的高级军官。”
“可能。”男爵低声说。他看了一眼被下了药、摇摇晃晃的公爵。
“大人,局面已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彼得说。
“不,没有!那愚蠢的行星学家在哪儿?那个叫凯恩斯的人在什么地方?”
“大人,我们已经收到他在哪里的情报,已派人去找他了。”
“皇帝的仆从这样帮助我们,我不喜欢。”男爵低声说。
声音像是透过一块棉毯传来,但有几句话触动了公爵:女人和孩子——没找到。保罗和杰西卡已经逃脱。而哈瓦特、哈莱克和艾达荷都不知去向。还有希望。
“爵位印章戒指在哪儿?”男爵问,“他的手指光秃秃的。”
“萨多卡军官说,抓到公爵的时候就没看见戒指,大人。”卫队长说。
“那医生你杀得太早,”男爵说,“那是一个失误。你应该先让我知道,彼得。你行动太过迅猛,对我们的事业不利。”他皱着眉说,“可能。”
保罗和杰西卡已经逃走了!这想法就像正弦波一样悬在公爵的脑海中。他记忆里还有另一件事:一笔交易。他快要想起来了。
牙齿!
他记起了一些:有一颗用毒气药丸制成的假牙。
有人告诉他要记住这颗牙齿。那颗牙就在嘴里,他能用舌头舔到它的形状。他所要做的,就是使劲把它咬破。
现在还不行!
那个人告诉他,要等男爵靠近时再咬。是谁告诉他的?他记不起来。
“他的药性还要多长时间才过?”男爵问。
“也许还有一个小时,大人。”
“也许,”男爵嘟哝道,他又转身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我饿了。”
那边模模糊糊的灰色身影,就是男爵,雷托想。那身影在他眼前舞动,好像整个房间都在晃动。而房间不停地放大缩小,忽而明亮忽而暗去。最后一切卷入黑暗,消失不见。
对公爵来说,时间变成了一层层的,他就在其中飘动。我必须等待。
那儿有一张桌子,雷托能清楚地看到它。桌子的一头有一个超肥的胖子,在他面前放着快要吃完的食物。雷托感觉自己正坐在那胖子对面的椅子上,感觉到身上的铁链,隐隐刺痛的身上是五花大绑的绳子。他意识到刚才昏迷了一段时间,但却不清楚到底有多长。
“大人,我想他已经醒了。”
这是一个柔滑的声音,是彼得。
“我也发现了,彼得。”
低沉的男低音,是男爵。
雷托对周围环境的感觉变得清楚,他身下的椅子变得实在,身上的绑绳变得紧扎。
他现在已能清楚地看到男爵。雷托注视着他的手的动作:真是引人入胜——一手拿着盘子边,另一只手拿着勺把,一根手指挨到了下巴的赘肉。
雷托看着那只移动的手,如着了魔一般盯着它。
“雷托公爵,你能听见我说话,”男爵说,“我知道你听得见。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你的爱妾,还有你和她生下的儿子。”
雷托抓住了每一个细节,这些话令他浑身一爽,镇静下来。那么,这是真的,他们没有抓到保罗和杰西卡。
“我们不是在玩孩子的游戏,”男爵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必定知道这一点。”他倾身朝雷托探去,审视着他的脸。这事不能私下处理,就他们两人,这使男爵感到不痛快。让别人看见堂堂王族竟然陷于这种境地,这开了一个糟糕的先河。
雷托感到力量在恢复。现在,关于假牙的记忆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就像平原上突兀的山峰。那颗牙齿中置有塑成神经形状的药片——毒气——他终于想起是谁把这致命的东西放进了他的嘴里。
岳!
因药物致幻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具软绵绵的尸体,被人从这屋里拖了出去。他知道那是岳。
“你听到那嚷嚷声了吗,雷托公爵?”男爵问。
雷托意识到耳边的一个嘶哑的声音,有人正在极度痛苦中啜泣。
“我们抓住了你的一个手下,他装成了弗雷曼人,”男爵说,“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揭穿了他的伪装:眼睛,你知道的。他坚持说自己被派到弗雷曼人中,是为了监视他们。亲爱的表弟,我在这个星球上住过一段时间。谁会去监视那些衣衫破烂的沙漠渣滓?告诉我,你已经收买了他们吗?你是不是把儿子和女人送到他们那儿去了?”
雷托胸中一紧,他感到害怕。如果岳将他们送进了沙漠……哈克南人不找到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
“得啦,得啦,”男爵说,“我们时间不多,痛苦很快会来临。别带我们到那种地步,我亲爱的公爵。”男爵抬起头,朝站在公爵身旁的彼得看了一眼,“彼得的工具没有全部带来,但我相信他可以即兴发挥一番。”
“即兴发挥有时候是最棒的,男爵。”
那个柔滑而巴结的声音!就在公爵的耳边。
“你有一个应急计划,”男爵说,“你的女人和儿子被送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看着公爵的手,“你的戒指不见了。在你儿子那儿吗?”
男爵抬头,瞪着雷托的眼睛。
“你不回答,”他说,“是要逼我做我自己不想做的事吗?彼得会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我也同意,那有时是最好的办法,可让你遭受如此的待遇并不好。”
“滚烫的牛脂倒到你的背上,或是眼皮上,”彼得说,“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这方法特别有效,只要受审人不知道接下来牛脂会倒到哪里。**的身体烫出一个个燎泡,脓一般发白,这方法多妙,还有一种美感,对吧,男爵?”
“妙极!”男爵说,声音听上去有点不满。
那些动人的手指!雷托看着那胖嘟嘟的手,婴儿般粉胖的手上满是华丽的宝石——真是引人入胜。
公爵身后的门外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叫声,啃噬着他的神经。他们抓到了谁?他想。是艾达荷吗?
“相信我,亲爱的表弟,”男爵说,“我不想闹到那般田地。”
“你在想你的心腹信使会招来援兵,但这是不可能的,”彼得说,“你知道,这是一门艺术。”
“你是一名出色的艺术家,”男爵不满地说,“现在,请你闭上嘴。”
雷托突然想起哥尼·哈莱克说过的一件事,他当时正看着男爵的照片。“‘我站在沙海之中,看见一头猛兽从海中爬起……它的头上写着亵渎神灵的名字。’”
“我们在浪费时间,男爵。”彼得说。
“也许。”
男爵点点头。“你知道,我亲爱的公爵,你最终会告诉我们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总有一层痛苦会让你屈服。”
他说的很有可能是对的,雷托想,只是我确实不知道他们在哪儿,要不是我还有一颗牙……
男爵抓起一小片肉,塞进嘴里,慢慢嚼了一番,最后吞了下去。我们必须试试别的手段,他想。
“看看这个价值连城的人物,他觉得这世上没有钱可以买下他,”男爵说,“好好看着他,彼得。”
而男爵心中在想:是的!看看这人,他以为没有钱可以买下他。瞧啊,他现在被拘禁在这儿,他生活的每一秒都值数千万!如果你现在抓住他,摇晃他,就会发现他已经身无分文了!空了!已经一文不值了!现在,他怎么死还有什么意义呢?
背后的嘶哑声停止了。
男爵看见卫队长乌曼·库图出现在门外,后者摇了摇头。俘虏没有供出他们所需的信息。又失败了。不能再跟这个蠢公爵绕圈子了,这个愚蠢软弱的东西,还不知道地狱离他多么近——只隔着一根神经的距离。
这个想法让男爵镇定下来,他终于压倒了不愿让王族受苦刑的初衷。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外科医生,做着无止境的解剖切剪工作——剪去蠢货的面具,揭开底下的可怕面目。
兔子,他们都是兔子!
当他们看到天敌时,就会变得那么惊慌可怜!
雷托望着桌子对面,纳闷他还在等什么。那颗牙会立即结束一切。这总算还是不错的。他突然回想起在卡拉丹碧空中摇**的天线风筝,保罗看到它后,兴奋地大笑。他又想起厄拉科斯的日出——在沙尘之下,屏蔽场城墙变得五光十色。
“太遗憾了。”男爵嘟哝道。他推开椅子,在浮空器的支撑下轻轻站起身,犹豫了一下,注意到公爵脸色有变。他看见公爵深深吸了口气,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扭了一扭。
他是多么怕我啊!男爵想。
雷托很怕男爵会逃脱,于是狠狠咬了咬胶囊牙,它破了。他张开口,用力吹出毒气,同时舌尖上已经尝到了味道。男爵在变小,就像狭窄隧道里的影子。雷托听到耳旁传来一声喘气声——是那个说话柔滑的彼得。
他也逃不了!
“彼得!怎么啦?”
那低沉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雷托感到记忆在脑海中滚动——就像没牙老巫婆的喃喃自语。房屋、桌子、男爵、那双恐惧的蓝眼睛——一切都挤在他四周,失去了原有的匀称感。
一个男人的下巴就像靴子尖,一个玩具般的男人摔倒了。玩具男人长着一个歪向左边的残鼻子。雷托听到陶罐的破碎声——如此遥远——耳畔满是咆哮。他的头脑就像一个毫无尽头的容器,接纳了所有的一切。所有发生的一切:所有的叫声,所有的低语,所有的……宁静。
还有一个想法遗留着。雷托在那无定形的黑色光线中看见了它:肉体塑造时光,时光塑造肉体。这想法突然让他有了一种完整的感觉,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宁静。
男爵背靠一扇密门站着,这是他书桌后的一个紧急藏身洞穴。他死死关上了门,隔壁屋是一屋子的死人。他感觉卫兵们正在周围乱转。我有没有吸到那东西?他问自己,不管那是什么,我吸到了吗?
他慢慢恢复听觉,渐渐恢复理智。他听见有人在发布命令……防毒面具……把门关好……打开鼓风机。
其他人立即倒在了地上,他想,可我还站着,我还在呼吸。苍天在上!差一点就要了我的命!
他现在可以动脑分析一下了:他的屏蔽场一直打开着,虽然强度很低,但足以通过能场屏障减缓分子交换。而且当时他已经推开椅子离开了桌子……而彼得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卫队长也冲过来,结果了自己的小命。
运气和那垂死之人的喘气声救了他。
男爵并不感激彼得,那蠢货自己撞到了枪口上。还有那愚蠢的卫队长!他说过,他检查过每个男爵要见的人!那公爵怎么可能……毫无征兆。连桌子上方的毒物探测器都没发出警告。怎么可能?
啊,现在都无关紧要了,男爵想,意识开始坚定起来。下一任卫队长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要找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意识到走道里传来吵闹的声音,就在通向死亡之屋的另一扇门的拐角处。男爵离开那扇门,审视着他四周的男仆。他们一言不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等着男爵的反应。
男爵会发火吗?
而男爵意识到,自己从那可怕的屋子里死里逃生,仅仅过了几秒钟而已。
几名卫兵手持武器对着那扇门,另几个卫兵面目凶狠地对着空**的走道,这条走道在右边拐了个弯,那里正是吵闹声的发源之处。
一个人绕过拐角,大步走过来。一副防毒面罩系在脖子上,左右摆动着,眼睛注视看头顶的一排毒物探测器。他长着一头金发,平脸上是一对绿色的眼睛,厚厚的嘴唇上辐射出细细的皱纹。他看起来就像某种水生动物,被错误地安置在了陆地上。
男爵盯着这个渐渐走近的人,想起了他的名字:内福德。雅金·内福德,一名警卫下士。他是一个塞缪塔瘾君子。塞缪塔是一种音乐药物混合品,作用于人最深层的意识。这是一个有用的情报。
那人在男爵面前停下脚步,敬了个礼。“大人,走道已检查过,十分安全。我在外边看到了,一定是毒气。您房间里的通风设备正在从走道往里面灌空气。”他抬头看了看男爵头顶的毒物探测器,“没有一丝毒气泄露出来。我们现在正在清理屋子。您有什么命令?”
男爵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就是刚才发布命令的声音。这个下士很有效率,他想。
“里面的人都死了?”男爵问。
“是的,大人。”
啊,必须重新调整一下了,男爵想。
“首先,”他说,“让我祝贺你,内福德。你是我的新任警卫队长。我希望你用心记住这次教训,别步你前任的后尘。”
男爵看到新任卫队长脸上露出的恍然大悟的表情。内福德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缺少塞缪塔。
他点点头。“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尽心竭力,保证您的安全。”
“好吧。那么,再谈谈正事。我怀疑公爵嘴里有什么东西。务必给我查出那是什么,是怎么用的,谁帮他放进去的。你一定要采取一切预防措施……”
他突然停住,思绪被身后走道中的**打断——几名卫兵站在通往底层甲板的升降梯门口,正阻止一个高大的霸撒统领,不让他进来。
男爵没有认出霸撒统领的脸。一张精瘦的脸,嘴巴就像是皮革上的划痕,两只眼睛仿佛两粒墨珠。
“把手从我身上拿开,你们这群吃腐肉的东西!”那人咆哮着,冲上前,把卫兵推到一边。
啊,是一名萨多卡,男爵想。
这个霸撒统领大步走向男爵。男爵双眼眯成缝,顿生恐惧。这些萨多卡军官总使男爵感到不安。他们个个长得像是公爵的亲戚……已故的公爵。还有,他们对男爵是如此不恭!
那霸撒统领在离男爵半步远的地方站住,双手叉腰。一个卫兵跟在他后边,浑身颤抖,不知所措。
男爵注意到他没有敬礼,这个萨多卡的不敬举止加剧了他的不安。他们在这儿只有一个兵团——十个营——用来增援哈克南兵团,但男爵心中很明白,这一个兵团就足以战胜哈克南人的全部军事力量。
“告诉你的人,别再阻止我来见你,男爵,”这个萨多卡咆哮道,“我的人把厄崔迪公爵交给了你,但我还没和你讨论该怎么处置他。现在咱们来讨论一下。”
我不能在我的人面前丢脸,男爵想。
“是吗?”他冷冷地说道,男爵对此感到满意。
“皇帝给我下了命令,要我保证他的皇族表弟死得痛快,不能受苦。”霸撒统领说。
“这也是我得到的御令,”男爵撒了个谎,“你以为我会违抗命令?”
“我要亲自监督,以便向皇帝复命。”萨多卡军官说。
“公爵已经死啦。”男爵厉声叫道,他挥挥手,示意谈话就此结束。
但霸撒统领仍旧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既没有眨一下眼睛,也没有动动身上的一块肌肉,以表示自己听到了男爵的话。“怎么死的?”他怒吼道。
真的!男爵想,真是太过分了。
“他自己了断的,如果你真要知道的话,”男爵说,“他吃了毒药。”
“我现在就要见到尸体。”霸撒统领说。
男爵故作夸张地抬眼看着天花板,脑子却在飞速运转:见鬼!那屋子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个眼尖的萨多卡将看到房间里的一切!
“马上!”萨多卡军官咆哮道,“我要亲眼见到。”
已经没办法阻止他了,男爵意识到。这个萨多卡将会看到一切。他会知道公爵杀死了好多哈克南人……男爵本人也差点难逃厄运。还有一桌的残羹剩饭,公爵就躺在桌对面,周围是一片死亡的景象。
根本没办法阻止他。
“我没时间等!”霸撒统领吼道。
“不会让你等,”男爵说,他盯着萨多卡黑黝黝的眼睛,“我不会对皇帝隐瞒任何事。”他对内福德点点头,“带这位霸撒统领去看现场,马上。内福德,从你身旁的门领他进去。”
“这边请,长官。”内福德说。
这名萨多卡目空一切地慢慢绕过公爵,从卫兵中间挤过去。
真受不了,男爵想,现在皇帝会知道我是怎么犯下错误的,他会把这看成软弱的表现。
更让人痛苦的是,皇帝和他的萨多卡兵同样鄙视软弱。男爵咬着下唇,心中暗暗安慰自己,至少皇帝还不知道厄崔迪人突袭了杰第主星,毁掉了哈克南人的香料仓库。
那个狡猾的公爵真该死!
男爵看着那远去的背影——那个傲慢的萨多卡,还有矮壮而能干的内福德。
我们必须作出调整,男爵想,我得让拉班重新过来统治这个该死的星球,他可以胡作非为。我必须消耗掉一个哈克南子嗣,让厄拉科斯进入一个合适的条件,接受菲德-罗萨的统治。那个该死的彼得!他还没和我了结一切,就丢了自己的性命。
男爵叹了一口气。
我必须马上派人去特莱拉星球,寻找一个新的门泰特。毫无疑问,他们一定已经为我准备好新人了。
他身旁的一个卫兵咳了一声。
男爵转身看着他。“我饿了。”
“得令,大人。”
“我想娱乐一下。你把这房子清理一下,好好查查里面有什么秘密。”男爵低沉地说道。
卫兵埋下头。“大人想要什么娱乐?”
“我会去睡房,”男爵说,“把我们在迦蒙买的那个小家伙送来,那个眼睛很漂亮的。先给他服好麻药,我不想和他摔跤。”
“遵命,大人。”
男爵转过身,在浮空器的支撑下,一弹一跳地迈着步子向卧室走去。对,他想,就是那个长着漂亮眼睛,长得非常像保罗·厄崔迪的小家伙。
哦,卡拉丹的大海,
哦,雷托公爵的人民——
雷托的堡垒已经倒塌,
永远倒塌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
在保罗看来,他过去的一切及今晚之前的所有经验都变成了沙漏中的沙粒。他坐在母亲身旁,双手抱膝。他们在一个用布和塑料搭成的小型临时营房中,一个小帐篷,是从扑翼飞机上的那个包裹中得来的。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也是。
保罗已清楚地知道那个弗雷曼工具包是谁留的,是谁给押送他们的扑翼飞机指了这条路线。
岳。
那个奸细医生把他们直接送到了邓肯·艾达荷的手里。
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保罗望着外边月光下的一圈岩石,是艾达荷让他们藏在这里的。
我现在已是公爵,却还像小孩一样躲藏,保罗想。这想法使他痛苦,但也不能否认这么做是明智的。
就在今晚,他的意识发生了一些变化——周围的环境和事件极为透彻地展现在他的眼中。他感到自己无法阻挡数据的涌入,还有那冰冷的精准力,让每一个项目扩展进他的知识群,他的计算力正是以意识为中心的。这是门泰特的能力,甚至更胜一筹。
保罗重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架奇怪的扑翼飞机在夜色下向他们直扑而来,就像沙漠上空的一头巨鹰,翅膀裹着疾风。他怒气冲冲,却又无计可施。保罗意识中的事就是在此时发生的。那扑翼飞机向前疾飞,掠过一个沙脊,扑向正在狂跑的人影——他母亲和他自己。保罗仍然记得那飞机在沙地上摩擦时发出的硫黄燃烧的气味。
他母亲当时转过身,以为会受到哈克南雇佣兵激光枪的射击,但却认出了正从扑翼飞机舱门口探出身向他们大叫的艾达荷。“快跑!南边有沙虫!”
但是,保罗在转身之前就已知道是谁在驾驶那艘飞机。扑翼飞机飞行和冲刺着陆的方式中有几处微小的细节,小到连他的母亲也没察觉,但保罗却以此精确判断出了坐在里面操控飞机的人是谁。
帐篷里,杰西卡坐在保罗对面,她动了动身子。“只有一种解释,哈克南人抓住了岳的妻子。他恨哈克南人!这一点我决不会看错。你已经看到了他留下的纸条。可他到底为什么要把我们从屠杀中解救出来?”
她现在才明白这件事,而且仍旧不明所以,保罗想。这想法让他感到震惊。早在从包裹中拿到公爵印章,读到那纸条的时候,他就已经认识到了这一事实,当时他觉得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
“别试图原谅我。”岳是这样写的,“我并不想得到你们的宽恕。我已经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但我没有恶意,也不希望别人理解,这是我自己的泰哈迪-阿尔布汗,我的终极考验。我把厄崔迪公爵爵位印章交给你,以证明我写下的一切全是真实的。当你们读到我的留言时,雷托公爵已经去世。你们不用太难过,我向你们保证,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死去的,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将给他陪葬。”
纸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但那熟悉的字迹绝对不会错——是岳写的。
保罗想着那封信,内心再次感受到当时的悲痛,那痛楚是多么剧烈而陌生,似乎发生在他新的门泰特戒备心理之外。他得知父亲已死,心中清楚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又觉得这只不过是另一份需要输入大脑以备使用的数据信息。
我爱我父亲,保罗想,且确信无疑。我应该哀悼,应该感觉到某种情感。
但他却没有这种感觉,只有一点:这是一条重要信息。
这条信息跟别的事没什么两样。
他的大脑自始至终都在增加感觉印象,进行着推演和计算。
保罗想起哈莱克说过的话:“心情这玩意儿只适合牲口,或是**。不管是什么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须战斗!”
也许这就是根源,保罗想,我会稍候再哀悼我的父亲……当有时间的时候。
但内心那冰冷的精密感觉毫无减弱的意思。他发觉这崭新的意识仅仅是开始,它正在慢慢扩大。他在接受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考验时,第一次感觉到那可怕的目的,如今这种感觉正渗入他的全身。他的右手——曾经感受到剧痛的手——正隐隐作痛。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魁萨茨·哈德拉克的状态吗?保罗暗自发问。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哈瓦特又错了一次,”杰西卡说,“我想岳也许不是一个苏克医生。”
“他就是我们想的那样……但还要更多。”保罗说。他心里在想:她怎么领会得这么慢?他接着说:“如果艾达荷找不到凯恩斯,我们就会……”
“他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她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
她听出他语气的生硬冷酷,带着命令的口吻。杰西卡在灰暗的帐篷中盯着他,透过帐篷透明的边缝,在月光辉映的岩石背景下,保罗是一个轮廓分明的剪影。
“你父亲手下的其他人一定也有逃脱的,”杰西卡说,“我们得重新把他们聚集起来,找……”
“我们得靠自己,”他说,“当务之急是找到我们家族的核武器。必须赶在哈克南人之前找到它们。”
“不太可能被发现,”她说,“它们藏得很隐秘。”
“不能存半点侥幸心理。”
而杰西卡却在想:他脑袋里肯定在想,家族核武器可以威逼整个星球和香料的安全,作为一种胁迫手段。但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隐姓埋名,逃脱追捕。
母亲的话又引起了保罗另外一连串的思绪——一位公爵对今晚流离失所的人民的关心。人民才是一个大家族真正的力量,保罗想。他想起了哈瓦特的话:“与人分别才令人伤心,而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地方。”
“他们派出了萨多卡人,”杰西卡说,“我们必须先等萨多卡撤离之后再做行动。”
“他们觉得我们已经陷入了沙漠和萨多卡的围困,”保罗说,“他们打算将厄崔迪人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你说我们的人会有人逃脱,但我想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
“他们不可能做无限期的冒险,不然就是将皇帝也参与其中的真相暴露天下。”
“不可能吗?”
“我们的人一定会有人逃脱。”
“真的?”
杰西卡转过身,儿子冰冷的语气令她惊恐,他对可能性有着精确的算度。她意识到保罗的思维已然超越了她,在分析判断上比她更加全面。她曾经帮助他训练这种才智,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对此感到恐惧。她思绪连篇,回想起公爵给予她的乐土,现在这一切已经失去,她不禁热泪盈眶。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雷托,杰西卡心想,“甜蜜的爱,痛苦的结局。”她把手放到腹部,意识集中在腹中的胎儿身上。我已经奉命怀上了这个厄崔迪女儿,可圣母错了:一个女儿也救不了我的雷托。这个孩子仅仅是未来死亡之路上的一条生命。我怀上她,是出于本能,而非服从。
“再试试通讯接收器。”保罗说。
无论我们怎么抑制,思维总在不停地发展,她想。
杰西卡找出艾达荷留给他们的接收器,打开开关,仪器面板亮起绿光,从扬声器中传来一阵尖细的声音。她调低音量,搜寻频道,帐篷里响起了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
“……撤退,在山岭那边会合。菲多报告:迦太格已经没有幸存者,公会银行已遭洗劫。”
迦太格!杰西卡想,那是一个哈克南人的温床。
“是萨多卡,”那声音说,“注意穿着厄崔迪军服的萨多卡。他们……”
扬声器里传来一声怒吼,接着一片沉寂。
“试试别的频段。”保罗说。
“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杰西卡问。
“我预料到了。他们想让公会把银行被摧毁的罪名怪到我们头上,只要公会和我们对立,那我们就被困在厄拉科斯上了。再试试别的频段。”
杰西卡掂量着他的话:我预料到了。他到底怎么了?杰西卡慢慢回到仪器上,转动旋钮,从扬声器里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吼叫,都是厄崔迪人的战时用语:“……撤退……”“……集结在……”“……被困在洞穴里……”
另一方面,还有一些声音从其他频段上传来,毫无疑问是哈克南人欢呼胜利的吼声。还有严厉的下令声,战况报告。都是只言片语,杰西卡还不能进行记录破译,但那语气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