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说……香缇的老板?”听到最后一句话,宋晏礼才挑着眉转过头来看时宜。

她的情报信息大多是从他那里获取的,香缇也是她让他去查,结果竟意外地一无所获。

现在想来,大概也能够理解。

被联名状近乎要挟着放了人,毕竟不算光彩,官府那边肯定得瞒着,恨不得处理得一干二净。

至于民间……

或许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善意与默契吧。

只是若真是这样,那就显得幽州的问题更加棘手了。

这样民风淳朴的地方会发生暴乱?如果这暴乱真是冲着官府来的,时宜很难想象当地官府到底是造了多大的孽。

若不是冲着官府……

那又怎么能和远在京城的首辅孟鸣柳牵扯上关系,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既然已经到了当地,查证起来总是方便一些,周景懿和宋晏礼都派了人去,她只要等消息就好了。

千头万绪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的事。

眼下,显然还是宋晏礼的疑问更紧要。

“不然还能有谁?”时宜有些奇怪地瞥他一眼。

他的理解能力不应当这么差吧?

宋晏礼很淡地笑了笑,摇着手,一副风轻云淡,倒和他素日装的贵公子一表人才温润如玉,实则一张嘴半点不饶人的模样有些违和了。

“我只是觉得……这世道,有这样遭遇的女子未必只有她一个。她能够反抗,是有勇,得到同乡人帮助而脱身,是有幸,有勇有幸的女子,才是少数。”

他的语调很平淡,但平淡之下有散之不去的哀。

“宋大人的长子,竟也能有这样的见地?”

时宜蹲久了腿麻,站起来时边说话还没心思注意。

等站直了再回味一下,才品出点余烬,立马去看宋晏礼的神色,语气很诚恳,“抱歉。”

她不太清楚宋晏礼的遭遇,但他既然这么说,想来……

“没事。”宋晏礼勾唇笑,“难得见你栽在我手上,这可比什么陈年旧痛都更有趣。”

时宜却只是询问着看他。

“你想听?”

“不听白不听。”

宋晏礼拢着眉扯起唇角,看起来有种被难缠的小鬼纠缠上的无奈。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故事。

无非也是母亲为了讨得妻妾成群的父亲欢心,苦心孤诣教养长子,以望其成才而已。

倒是和孟鸣柳的童年很相像。

时宜看着宋晏礼讲述他自己过往的遭遇时,那种平静的语气,心下难免叹气。

真的和孟鸣柳很像,但是他似乎要比孟鸣柳幸运一些。

他们都在童年受到了封建家庭里威严但缺位的父亲,和望子成龙但手段过于激进的母亲造成的创伤。

唯一的区别在于,宋晏礼的母亲虽然的确希望借他获得他父亲的关注,可她对他的爱是真的,管教的方式也依旧算得上温和。

而孟鸣柳……

时宜按了按额角,不愿再想。

“都过去了。”说到最后,反而是宋晏礼开口,来安慰看起来情绪不高的时宜。

“所以这是您要辅佐陛下的理由吗?”

时宜偏着头看他,由于她是站着的缘故,很有两分压迫感。

“什么?”宋晏礼迟疑一下,然后摆手,“辅佐陛下只是从前伴读的交情,而且,我相信陛下确有为明君之能。”

他是知道周景懿的秘密的。

那也就是说,他知道周景懿的龙椅之下永远有隐忧,一旦她被揭穿,辅佐她的他肯定会被第一个开刀。

但他还是决心辅佐周景懿。

那么除了他亲口说的原因之外,他一定还有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思在,辅佐一个本不可能的人坐稳龙椅,自然有非比寻常的成就感。

而且,也能向童年缺位的父亲证明自己。

反正成王败寇,他的孤注一掷若是赢了,掌握实权的周景懿对他这样的一个忠心耿耿的谋臣,必然不会吝啬。

这大约也就是为什么他要在之前多番拒绝周景懿的封官。

不是不贪名利。

恰恰是因为太少了。

还不足以填满他的胃口。

时宜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来拍裙摆的时候,俯身和他对视。

“大人,我想我还应当告诉您一件,您或许默认,但从未认真思考的事。”

宋晏礼用一种很安静的聆听姿态,暗暗催促时宜。

“我很赞同您的做法,被人轻视的话……”时宜粲然一笑,直接将话说的很直白,“就是应该凭自己的能力爬到高处,再狠狠打那群蝼蚁的脸。”

宋晏礼在短暂的惊诧后,敛着眉,笑意在温文尔雅里有少年恣意,朝时宜微微颔首,“多谢。”

孟首辅笑得可就没这么节制了。

看着暗卫递来的有关幽州一行人的情报,首辅大人本来一直紧锁眉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沉沉的压抑气息。

一直到他读到时宜和宋晏礼的对话。

本来狠戾的眼,被一点点着起来的愉悦笑意融碎。

送情报的暗卫还跪在地上,听到孟首辅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却并不敢和他一起高兴。

首辅不笑不一定是坏事,但首辅笑了……绝不是好事。

毕竟猛兽向来是只在捕捉到了满意的猎物时,才会喜悦的生物。

那张信笺被孟鸣柳揉在手里,簌簌地发出一点声响,像恶兽狩猎之前的躁动难安。

孟鸣柳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们的对话,想象着时宜说话时的神情,捏着信笺的纸不禁更加用力,像是要把它揉入骨血之中。

也或许不只是信笺。

最终,他轻轻嗤笑一声,把其他信纸随手挥进炭火中,唯一那一张一直被他捏在手上的信笺,则被放进了旁边的木匣。

木匣里本来就有一封信,时宜那根本不似寻常闺秀的字迹,正安安稳稳躺在里面。

孟鸣柳把新得的信笺放进去,再合上木匣的瞬间,松开了手里的力道。

他是真想把人揉碎了敲开了,融进自己的骨血里,这样就无须再担忧什么永远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的诸如背叛、欺骗之类令人厌恶的东西会沾染上。

但他不能。

因为她大约会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