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上神行刑当日,按说是没有人能知道的。

可惜刚巧,天帝陛下从姻缘神扶灼那里,得了一面可以用它查看任何一处地方正在发生什么的两缘镜。

时宜为了看得更清楚,不得不和正得意的天帝陛下坐在同一张榻上。

镜中正如实地反映着上神青梧,赤脚走在荆棘丛生的山野丛中,容色平静,一点一点往树林深处前行。

被荆棘刺破的地方,鲜血蜿蜒,一点点渗入土地。

他脚上拴着和时宜一样的铁锁链,随着他一步一步的行走,锁链之间相互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

时宜不适地皱了皱眉,脸色倒比受刑的青梧上神更严肃三分。

天帝应是为了和他做对的青梧即将陨落而得意,见到时宜的神色,仿佛发了极大的慈悲一般说道。

“等他死后,朕会亲自为你解下锁链。”

“您还真是有心了。”时宜嗤笑一下,“但没这个必要。”

她身上的镣铐,她会自己解开。

这密林深得像看不见尽头。

可路再长也总有终点。

因为高大的树木遮去了光线的原因,越往深处走去,视野就越加昏暗。

青叶,紫茎,黑华,黄实,其下声无响,立无影。

高大通天的建木静静地屹立在密林最深处,忠实地履行自己联系人神魔三界的职责。

自然之源。

天道间的制衡。

手眼通天的天帝,唯一的致命弱点。

时宜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青梧上神显然也沉浸在自然的伟力中,出神地看着建木。

天帝不耐烦地低声催促。

听不见也要催促,催促了也听不见。

时宜暗笑,知道您急,但建议您……先别急。

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呢。

良久,青梧上神慢慢上前,伸出掌心,与树干贴合起来。

他一路走来,为荆棘扎破的足底鲜血斑驳,不曾皱一下眉。

可这时刚将手掌贴上树干,一丝隐忍的痛苦就在他面上一闪而过,面上蒸起一层薄汗,脸色愈加苍白。

天帝欢愉地大笑起来,低下身准备给时宜解下铁锁链。

被时宜躲开了。

好戏正要上演,她无心理会其他。

与本命灵树切割开联系,自然是痛的。

但还有一种疼痛,是借彼之力,充盈骨血,二者融合为一,导致周身灵脉重新被洗伐一遍的痛苦。

突然注入体内的,过于充沛的力量,可能会引来灵脉爆裂。

不合适的力量继承者,也会被迫爆裂灵脉。

但青梧上神,是根正苗红的木系神。

淡绿色的光痕飞速在他周身流转,速度快到那光近似成透明的淡色,正和时宜腕上,他留给她的一簇灵息留下的痕迹一致。

天帝大约觉出有什么不对,皱起眉峰,叫了人去查看情况。

“等他一切割完毕,就立刻送他入轮回,别耽误了……”

天帝还在交代事宜,青梧上神那边已继续出现异象。

他唇边溢出一丝鲜血,贴着建木的手开始颤抖。

这只是一点小问题。

两缘镜连接的景象中,地面开始晃动。

或者说,是顶天立地的建木开始晃动,引得树上果实纷纷坠落,寄居在树上的灵物四下跳窜,发出凄哀的叫声。

青梧上神唇边的鲜血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了颜色——事实上,他周身都开始发生变化。

一路蜿蜒的鲜红色笼罩在淡金色中,逐渐被浅绿色取代。

青梧和建木贴合的手掌,原本色泽白皙,青筋隐现,现在线条正在迅速地往一个稍显粗犷的方向发展。

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像覆盖上了一层木质的薄薄的保护层,隐约还看得出原来的样子,但在周围这许多的变化里,显得有几分妖异。

青梧用另一只空闲着的手从地上拾了一根落下来的树枝,枝丫处的线条极锋利。

天帝终于发现了异常,眼中浮出茫然。

他当然看得出,这不像是在与建木切割,反而更像是……在与建木融合。

但是融合是有代价的,何况,是与自然之源的建木融合。

融合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博弈的过程。

力量薄弱者会在融合过程中被建木吞噬。

而如青梧上神这般的,大概率不会被吞噬,更可能是彻底的“合体”。

建木是自然之源。

和建木的“合体”,意味着和自然整个儿融合,换句话说,自然是我,我即是自然,也就是……彻底坠入虚空。

不可能有人干这种事情。

以放弃自己生命作为代价,的确可以换取至高无上的力量,自然制衡的力量。

但人死如灯灭,再有力量,又有何用呢?

时宜看着天帝的茫然,默默为他补上心里话。

但其实,是有人会这样做的。时宜无声地弯了弯眉眼,不自觉地握紧腕上那一圈淡纹。

青梧上神一只手还贴在树干上,另一只手里的树枝却突然指向一个方向,开始疯长。

两缘镜开始抖动,镜面从中心到四周的碎裂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穿透镜面的是树枝,穿过来的却化成了一柄长剑。

在瞬间颇有方向感地给天帝刺了个对穿。

倒不是他不想躲,建木的力量是他的死穴,是他没得躲。

但天帝并没有直接陨落。

毕竟,青梧上神和建木还没有真正融合。

那一层薄薄的木质保护层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脖颈处,只剩下一张脸。

一旦完全爬满他的全身,上神青梧,会消散在三界之内,也同时,永远存在于三界之内。

死到临头,天帝还在桀桀怪笑。

大概是在想,临死能拉上青梧做个垫背的,未必是一件坏事吧?

时宜弯了下唇角。

两缘镜破开时空,将两处链接,青梧亦能看到她嘴角的微笑。

他本来苍白但含着微弱笑意,用那永远平静的目光,看向两缘镜另一端的脸色立刻一变。

在他震惊,甚至隐含着祈求的目光中,时宜像是要和那蔓延在他身上的木层的速度作斗争,拔下了发上珠钗,扎入已在艰难喘息的天帝心口。

一口鲜血劈头盖脸洒落到时宜面上。

时宜腕上那淡色的痕迹飞快退却,一点和那浅绿色光晕相同的光点跃入天帝被扎破的心口。

呼吸声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