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时宜对面的人,神情专注地看着她说话。

红唇雪肤,星转双眸,她眼中有黎民苍生,人间疾苦,说起能够保护人族的方法,一双眼里流转的光彩,远胜她身上的云英紫裙,碧琼轻绡。

“建木是我的本命灵树,与我生死相依,如果真如你所说,它又是天帝的致命弱点,那你应该杀了我,时宜。天界不止我一人可以主事,终究仍有心怀仁善的神的。”

青梧上神轻声叹一口气,看着时宜慢慢开口,声音似叹似劝,循循善诱,含着少有的柔和与无奈。

孰料,对面的姑娘明眸善睐一张芙蓉面,听了这话就立刻瞪眼,下意识的反驳直白不留情面,十分的生机鲜活。

“凭什么该你死?”时宜冷嗤一声,“该死的,是那些不把人当人的混账东西。凭什么因为他们,要搭上您青梧上神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一条性命?”

青梧哑然。

“不是因为他们,是为了……”他试图解释。

“我知道是为了人族的存亡。”时宜打断,“可我如果滥杀无辜,那又和那群混账有什么分别呢?”

“时宜,你不是滥杀无辜。”青梧上神薄唇轻抿,素来平静如水的黑眸有几分克制的热烈。

“是我心甘情愿的,如果这样做,可以解救人界万千受苦的人,我甘愿赴死。”

“不需要。”时宜冷着脸拒绝,口气强硬。

她知道但凡自己有半分犹豫,或者退让,眼前这人就真的会劝着,哄着,骗着她,

抓着她的手,往他心口捅匕首。

“杀了你,然后直接断开三界的联系?”时宜一脸嘲讽,“人族是安全了,天界也毫发无损,作恶的混账可以自顾自逍遥了。”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这世间,要达成什么,要为万民谋太平,都需要好人的高尚牺牲,用血的献祭才能得到,而对真正作恶的人可能不痛不痒,甚至依旧可以自在逍遥?”

时宜激动地站起来,她恨不能站上桌子来诉说她的理念,声音隐有哽咽。

“青梧,我不愿做这样的事,你的命比那些混账更值得延续,你未来还可以为许许多多小神小仙谋福祉,你如果管理天界,也一定不会令天界乌烟瘴气。凭什么要牺牲你,去为那些混账做下的恶买单?作恶的人,应该自己付出代价,无论代价是他们的生命,还是其他,这是他们活该的。”

青梧上神就这样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微微仰着头看着时宜。

看她的哽咽,也看她的倔强。

很久的沉默之后,他说,好吧,时宜,好吧。

语气意外的平静。

眼中的光清明而柔和,其中翻涌的情绪却滚烫得吓人。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让姻缘神扶灼再过一段时间,为天帝献上一面两缘镜,就是那个……”

“我知道。”青梧点头,有些意外地,“他竟也舍得,这是他的本命灵器。”

啊……时宜顿了一顿。

她知道这是珍品,想来是扶灼爱惜之物,但没想到竟然是本命灵器。

那个三句话不离「我可以为你去死」的狐狸小神,她是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他了。

时宜心下若有所思,一时没说话,青梧上神也没说什么,淡淡的沉默在空气中流动,有若实质。

对视片刻后,青梧上神放下手里一直漫无目的把玩着的茶杯,带着点笑意向时宜点头:“可以。”

“还有一个要求。”时宜的指尖不自觉摸索着腕上那浅淡的痕迹,抿了抿唇,最终学着对面人的微笑,轻轻开口,“我希望有一个机会,能到天帝身边。”

在青梧上神微有疑惑的眼神注视里,时宜故作不在意地移开眼。

“你只当是……我想亲眼看看他的陨落吧,不可一世的神祗,终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很有趣,不是吗?”

青梧上神不置可否地略微弯弯唇角,算作应允。

再开口时,他已走到窗旁,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正沿街行走的人。

正是阴雨天。

不知是窗外淡色的光线偏爱于他,还是某种神族自带,可以将亲和力在一瞬间拉满的光环。

在暗淡无光、细雨如织的背景板里,他整个人却像浸在柔和的光晕里,还偏偏板着一张脸,每寸青隽线条都严肃到入肌入理。

气质上怜悯慈悲,气势上凛冽如霜。

时宜翘了下唇,在无声里含蓄地显露对自己决定的得意。

“你……”青梧上神已经走到一个背对着她的位置,时宜不能从表情上判断他的真实意图,只能从语气里感知到他的犹疑。

“时宜,若说对人族的用心,我不认为天界有谁能够超越你。可无论是哪种神,真心庇护人族也好,毒辣如天帝也罢,无一例外都得到人族真情实感的信仰。唯有你,背负着魔族妖女的暴虐骂名……”

“上神想说什么?”时宜又斟上一杯茶,不在意地吹了吹汤上浮叶。

“你是有得到人族真诚赞美的能力的,”青梧上神转过身来,清清冷冷一双眼眸凝神看着时宜,“也自然配得上这一切。为什么甘愿担负骂名?”

“我不在乎。”时宜回答得很快,倒显得红唇勾起的笑浅漫不经心。

“赞美也好,诽谤也罢,我都不在乎,我只做我该做的事,唯求问心无愧而已。”

「宿主,你当初可不是这样的~」很久没冒泡的系统突然出声。

它知道她的过去,时宜倒不吃惊,选宿主的时候考察背景,很正常。

但它之前还在哔哔赖赖,说要关闭沟通渠道。这会儿又在她和男主对线的时候,突然出声干扰。

时宜笑了一下,看起来分外和善。

「别乱吠,小心我拉你一起死。」

系统噤声。

时宜维持着平静,微敛下眸,“何况声名这事,在人界是最虚妄的存在了,上神大人也说,真正暴虐残暴的,能得人供奉,可见是不可靠的。若有人他日赞我功德,我也不过欣然报以一笑,又能如何呢?若是怒斥我,批判我……”

时宜抬眸,与窗边静立的人对视,“也不过付之一笑而已,他不过占了个嘴上得意,又能如何?神仙依靠人族信仰供奉,我却无从依靠,也就正好不会被这些裹挟,好不容易得此自由,还关心这些声名做什么?没讨到好还要难为自己罢了。”

依靠信仰供奉的上神大人无言以对。

时宜起身,朝他弯了弯眸,笑里有深意:“上天界的事儿我自有安排,上神大人只需配合即可,不必多费心思。如此,咱们改日天上再见。”

人走已久,一室幽寂。

长身玉立的上神从早已没有人坐着的位子上移开眼,声音温淡。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