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前程晦暗,那就回到故事的开头吧。

那年二月二,归启元见妤温羡慕其他闺秀都可以出门踏青,就带着妤温去了京郊山寺。

山中天色昏沉,永远笼着薄薄一层雾。

本是为了放松心绪而来,反倒叫人心中添堵,他本来有些后悔这个决定。

正准备离开之时,不知是谁家的马车坏了,家仆们都互相斥问,间或还有旁人大声抱怨。

一团乱糟糟的情况下,那家的小姐从马车上下来,心平气和地一桩桩交代下事宜,解了家仆矛盾,又去安抚受了惊吓的马匹。

是个教养得很不错的闺秀。

可真正的名门家中,不会有仅仅是马车故障,就失了分寸的奴仆。

归启元只是这样平静地想。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中好像有什么在嘶吼:你要爱上“她”。

归启元疑心自己是得了什么癔症,或发了疯。

该不会是那药的副作用吧?他心烦地揉了揉头,决定让李培德去骂太医院一顿。

索性随着人离去,他的脑海也终于平静下来。

那时,归启元还以为自己只是一时发疯。

却没想到,回宫之后,那个声音日日夜夜地嘶吼,指示他把人接近宫中,给予至高的宠爱。

什么狗在吠。

他堂堂一国之君,不会轻易受到操纵。

归启元决定让李培德看看,能不能找个相似的宫女放到身边当差,替代一下。

结果毫无作用。

这样近似发了疯的嘶吼,让他夜不能寐,白日理政也浑浑噩噩,持续了一月之后,他决定把人接进宫,同时把太医院骂了又骂。

照着那个东西的意思,封高位、给宠爱。

但那女子毕竟无辜,归启元这么想着,给自己这么一个没几年好活的短命鬼当妃子,终究是那女子更惨。

于是,他对那位时家小姐说:“你只不过是一个影子,不要自作多情。”

那么,她会气他,甚至恨他,等他死了,也就能毫无负担地拥抱新的生活。

他把归翊记到她名下。皇子母妃的待遇会比无子遗孀更好一些。

他虽然留宿营造盛宠假象,但从不动她。

还给了李培德一道密旨,是他驾崩之后,她如果想离开皇宫,那就给她一个新的身份,放她离开,改嫁也好,周游四海也好,都随她尽兴。

一直到……

“本宫又不是厨子,更不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布什么菜?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时宜面上覆着丝帕,口中嚷嚷,眉目鲜活。

归启元那日就站在殿外看她,恍若隔世。

世间女子大多蕙质兰心,温婉柔顺,他从来以为,这般也很好。

可时宜偏偏妖妖娆娆,性子又倔又硬,谈政事时常发表些语出惊人的言论,对待他不喜议论的事还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刺探。

鲜活、笃定、明媚张扬……

四宜殿的主人像是一夜变了一个人,归启元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让她产生这样的变化,但也不欲深究。

这变化并不令他讨厌,甚至会生出一种隐秘而柔软的欣喜,为她的欢喜而欢喜。

归启元曾在五岁那年,一夜洞悉至暗至寒。

万人之上,无人之巅,世间无数人渴望的至高至上,也注定了……一生孤独。

他本来不准备把任何人牵扯进自己生命的孤独里。

后宫的后妃,全是为了平衡前朝势力需要,才不得不纳进宫中。

只有她。

如果是她……

那天,他先是听说贵妃怒斥太子,惊愕之际,时宜来找他。

他还以为,时宜是要为自己解释开脱。

可在她看似圆滑,实则棱角十足的对答如流中,归启元才猛然惊醒,发觉自己竟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他甚至在感激那年那个,自从他照做后就消失了的声音,如果不是那东西强求,他一定会错过时宜。

他甚至在想,要不要告诉时宜,她其实不是谁的替身,谁的影子。

也无人可以替代她。

第一时间,归启元为自己产生这样想法,感到抗拒和强烈的自我唾弃。

这样的女子,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主张,遇上什么问题都不忧惧、不逃避,是他承受着极其有限的寿命的诅咒,而忧愁一生里的不可得。

这样的女子,她合该有自己的美满人生。

招时宜入宫已是一个错误。

如果告诉她,把自己昭然若揭的爱意亲口说出,时宜或许真的会开始视他如夫君,如爱人。

拿他这样一个短命鬼,做她一生的爱人。

如今他在世,的确可以把她庇护在他的羽翼之下,做一场短暂而美好的梦。

那么,等几年之后,他骤然崩逝呢?

他得到一场,足以慰藉一生伤痛的美梦。

可时宜却要以先帝的遗孀的身份,孤零零在世上活余下的几十年。

这对她太残忍。

他告诉自己,错误已经铸成,那作为补偿,他会给时宜世上最好的一切。

只要她要,只要他有。

并且,在“她”成为她之前,他曾经决定了要给“她”的一切,绝不会因为他的一时贪念,而有所更改。

他会尽最大可能,令他占据她生命的这几年,变得可以轻而易举抹去,不留下任何痕迹。

毕竟,如果真如太医所言,一年之后,他就该化成黄土一抔。

而她的未来,还有很长很长。

但这世事比他想象中还要弄人。

太子无能、二子无志、三子寿数绵薄。

在时宜身上找到这盘死棋的突破口之前,归启元甚至已经自暴自弃,觉得或许就是这个王朝的命数将尽。

他决定布置好一切,按原来的计划扶归含章上位。

至于归含章能依靠着他布置下的种种走到何处,只能听天由命。

在时宜身上找到这盘死棋的突破口之后,他亦欣喜亦痛苦。

她本该和俊朗有才的夫君举案齐眉,凭她的聪慧,可以将内宅上下治理地服服帖帖,顺顺当当,做个称心如意的当家主母。

他已经错了一次,把她接进宫,毁了她本来幸福美满,可以一眼望到头的人生。

他不想再来一次。

何况,这次不是做有他相护的深宫贵妃,而是要让她去抗下一个王朝的命运,打破数百年固守的纲常,开女子掌一国权柄的先例,享万人之巅的孤寒。

归启元私心不愿时宜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

甚至为此感到愧疚。

是他,不能在尚还在位时,就解决一切问题。

是他,无法给后世一个即使垂拱而治,也能享百年太平的盛世。

他做不到的一切,最终都将变成重负,压在时宜肩头。

可她实在太聪慧,甚至在用实际行动告诉归启元,她并不畏惧这将面临的种种,还感到一些跃跃欲试的心喜。

那便如此吧,归启元想。

出于爱意,他不愿让她处于风险之中。

但是作为一个君王,一个合格的君主,他有识别自己最合意,最合天下万民意的继承者的能力。

归启元背着手看着窗外,从万千思绪中抽脱出来。

红墙绿瓦,天气晴好,美人如花隔云端。

他愈想按捺一些情绪,叫自己不再去想,便愈不能从中抽身。

便索性转过身,重新回到书案前,抽出澄心纸,用极克制的字形,小心翼翼写上:

时宜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