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叱责了太子,但时宜对太子妃柳合容依旧和颜悦色,这令柳合容受宠若惊。

“我警醒太子,是身份使然,亦是恼他身为储君却不思虑如何为万民立命,反而尸位素餐,只顾钻营旁门左道。”

“但你我同岁,又同是入了这深宫再出不得的人,我自与你有许多亲近,又何须守那些虚礼?”时宜温温地笑着,一面悠悠打着扇。

她赌柳合容决不是拘礼生分的人,更赌今日一遭会令柳合容对她生出好感。

“娘娘既然这么说,我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柳合容快意拍手,笑容爽利。

要不然怎么说柳合容是聪明人?在交谈间自然将自称从「儿臣」换成了「我」,但又保留了对时宜的敬称,既不至于叫人说失了规矩,又显得更亲密不拘。

着人送柳合容一路回东宫以对外表明自己对太子妃的满意和维护后,时宜支着头在坐在榻上,接受常思的规劝。

“娘娘,您何苦得罪太子殿下呢?虽然如今有陛下护着,可来日……太子一旦登基,您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常思焦虑地走来走去,一开始还是劝时宜,后来就全是自顾自念叨。

“你走的我头晕。”终于在常思又一次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时宜抓住了她,强压着人坐下来。

“陛下春秋鼎盛,太子哪里那么容易登基?”时宜想了想,还是从常思能接受的角度安抚她。

不过……

这倒是提醒了时宜。

“快帮我重新梳妆。”时宜拉着常思站起来往殿内走。

“诶?娘娘,您这又是……”

“不是你说我自寻死路?那咱们可得找个大腿好好抱着,轻易就死不成了。”

上午对归含章的一番斥责恐会叫归启元起疑心,与其等之后有人为这件事给自己现在最大的靠山归启元上眼药,还不如先发制人。

“陛下忙于政事,还请太子殿下先回东宫。”钦安殿前,归启元身边的大监李培德正在好声好气劝归含章离开。

话是说的软和,但是身体不偏不倚把归含章进殿的去路挡得死死的,还调了两个守卫的侍卫紧守殿门。

这不像是对着当朝太子,未来的九五之尊,倒像是防贼。

时宜忍不住勾唇。

“儿臣自知有罪,惹父皇不悦,故特来请罪,求父皇恩允儿臣见您一面——”归含章倒是个倔的,又或许是看不懂眼色,见强闯进不去,就开始振臂高呼。

“太子殿下若当真有改悔之心,当在东宫苦思治水之策,怎敢在钦安殿扰陛下清净?”归含章刚喊了一句,时宜立刻上前厉声喝住。

未料到在这里会遇见时宜,想告上她一状却还没告成就被抓个现行,归含章肉眼可见涨红了脸,连说的话声气都因为心虚不太稳当。

这次倒是学了乖,朝时宜不折不扣行了礼,称“贵妃万安。”

可细细打量,就能看见他眼底还来不及藏好的愤愤。

这样喜怒形于色,等他真正掌了权,还不被那些人精似的大臣生吞活剥了?

时宜暗暗叹气,虽然本来也没打算扶他上墙,但还是被他是烂泥的事实气得胸闷。

堂堂太子,因不得入陛下居所而在殿前高呼,这传出去叫怎么一回事?偏他地位尊崇,想要高呼也没人敢直接阻拦。

幸有时宜打断,李培德面露感激迎上来向时宜躬身,“娘娘来了,您请进,陛下候着呢。”说着就给时宜让开了路。

两侧肃立的侍卫都收起防御姿态,恭敬行礼。

归含章傻了眼,气昏头之下竟开始质疑李培德,“您不是说父皇忙于政事?”

太子屡失分寸叫人难做,可李培德也不是好拿捏的软柿子,简在帝心的人物一扫刚才的温和慈祥,虽仍是不失礼数,但这冷淡也足够令人心惧,“太子殿下是在同洒家打听陛下动向?”

归朝律,探听皇帝起居动向,有不臣之心者,死。

归含章脸色剧变,终于回过味来。

归含章如何向不悦的李培德解释,已不是时宜想知道的事情,她只顾加快脚步往殿内走。

钦安殿内,奏折堆满了龙案,除了简单的博古架和一道黑漆嵌千里江山绣屏外再无多余装饰,显出和主人一般的沉稳干练。

“臣妾给陛下请安——”刚行了一半礼,批着奏折的归启元扔下奏折就快步走下丹墀,温暖宽厚的手即刻拉了时宜起来。

但他面色并不太好看。

归含章毕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太子,而她今天公然打了太子的脸,甚至很可能会影响到太子的声望,归启元不高兴也是正常。

时宜这么想着,把令小厨房准备的几道点心拿出来,然后又挽了挽袖子准备给归启元磨墨。

先把人哄好了再说事,成功率更高。

孰料,归启元根本不走寻常路。

在时宜期盼的眼神里,他拣了块糕点,却拈在指尖然后叫了声时宜的名字,在她应声的瞬间把糕点喂到时宜嘴里。

时宜不明所以只能咀嚼,在她吃糕点的时候,归启元拉过她的手,把袖子一寸一寸抚平,修长的手指勾着袖子,动作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端的是赏心悦目。

“不用做这些,朕何须你来讨好?”归启元见时宜怔着一双眼看他,本来还正色的脸没忍住浮上细细碎碎的笑意,说出来的话令人莫名心安笃定。

“谁惹了你不高兴,就让他也尝尝不高兴的滋味,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不用忍气吞声,一切有朕。”

“那陛下何故方才沉着脸?”时宜低着头看归启元,不防被他拉到榻上一同坐着。

原来是这样全然的袒护和偏爱……

归启元的沉静目光漫无边际地看向远处,比远方还要远的虚空,语气亦沉沉,“他是太子。”

“陛下是担心臣妾的话损了太子殿下的好名声,有碍太子前程?”时宜冷哼。

归启元哑然,无奈地转回头戳了时宜的脑门一下,看起来用力,倒是不疼的,但时宜夸张地顺着他的力道往后倒,换来归启元的忍俊不禁,笑骂“你是一贯不开窍。”

“好名声?太子有什么好名声,他这些名头换了个人做太子一样能原封不动安上去。名声是要靠自己挣的,太子……还差得远。”归启元的声线冷淡下来。

“那……”时宜吞了吞口水,有些犹豫。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难道归启元并不如她想象中维护归含章?

“朕是担心你……”归启元见时宜沉思的模样,沉静的黑眸弯起如新月,将时宜松松拥进怀中,柔软叹息里含着点压抑的担忧,“你真是一点也不给自己留退路。”

时宜了悟,眼前人贵为天子,竟然在和常思担心一样的事。

但他是天子,如今才几岁,就开始担心自己到了漏尽钟鸣要怎么为她留后路吗?

他这样……倒是令时宜不忍开口说那些和这份情意相比丑陋肮脏的算计和居心。

“臣妾不要退路。”时宜把手放进归启元的手心里,声音软下来,抬眼看他时眉眼犹带氤氲的水雾,”有陛下做臣妾的退路就够了。”

归启元微不可见地皱起眉,身子向后倾了倾,垂下眼帘来看时宜,执着她的手,似乎这样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时宜感受着他描摹在她眉眼温柔得像对待再珍贵不过的易碎品,感受他略带薄茧的指尖轻柔地掠过她侧脸的轮廓,感受他柔软的笑意和眼中她尚不理解的深沉思虑。

在这样浸润得如月光柔和,温情更胜春风的气氛里,时宜听到自己冷冽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空旷的大殿将她的声音千百重回透,最后如一面再冰冷不过的镜子,照她冷硬心肠。

“臣妾只是担心陛下所托非人,恐误我朝百年基业。”

这话太重了。

归启元停滞在她下巴上的手一瞬收拢,摩挲的动作虽仍轻柔,但他本来温沉洗练的目光渐渐晦暗。

“那贵妃觉得,谁才是正确的人选?”

这话叫她如何回答呢?无论怎么回答,都像是宠妃挟天子恩宠为了自己的野心蒙蔽圣听,构陷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