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散,朝臣们三三两两朝宫门走。
散朝的时候,离场是按照官职品衔来的。
故而,平时有旧的官员,往往会在顺和门处逗留一会儿,等人走上来,再趁着走到东华门的间隙,一起交谈片刻,交换手中讯息。
“你说这太后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放时老将军离京,那京城……”
“大人这不是说笑了嘛,宁寿宫又不独独是靠着时家的兵权才走到今日的。让时老将军去一回,承恩公之上再封公侯,那是何等的荣耀?宁寿宫岂会做亏本的买卖?”
“姚大人若觉是美事,何不自己去向陛下自荐?边关的事闹了好几日了,在场诸位,谁不是装聋作哑?您如何评议宁寿宫,我沈焕不管,可您若是对时公不敬,那真是……真是寒了我大齐将士们的心啊!”
“沈大人莫气,本官……”御史姚秉的脸色在扭过头看到人之后,才勉强压下去,正要解释几句,将此事四两拨千斤地圆滑过去。
“沈学士,沈学士,走这么快做什么!哟,姚大人也在,倒真是罕事,本官还以为大人……哼哼,大人劳心御史台诸事,此刻定是无暇他顾呢。”
从后面追上来的卢鹤勤直接一通劈头盖脸,打断了姚秉的话,拈着胡须哼笑。
“卢尚书才叫稀罕呢,”姚秉收了好脸色,手还守着最后的礼数拱到一半,已经忍不住开始阴阳怪气了。
“素日还以为尚书大人常来常往宁寿宫,必然能替咱们体察太后娘娘心意,没成想今日,卢尚书第一个要和太后娘娘过不去,这可真叫咱们……叹为观止啊!”
“你……”
“尚书大人请留步。”
正是几位大人明显的争执之意要引起周围人驻足的地步,从内廷追出来一个执事太监声声高呼。
“今日大朝有关户部所奏滁州年景一事,太后娘娘请卢尚书往宁寿宫再议。”
户部尚书卢鹤勤很快收了面上捻着胡须的一点骄矜,朝着太监微微前倾一下身子示意,“有劳公公领路。”
在场的官员具是朝着折返的卢尚书露出理解的微笑。
但实则根本没人觉得,宁寿宫的相邀,真是为了什么户部奏上去的年景岁收问题。
大概率是要谈今日大朝,卢尚书明显没跟上太后想要令时老将军前往边关的意图吧。
宁寿宫在朝会之后,立刻请了卢尚书前往,自然打脸了姚秉所言的,卢鹤勤与太后出了嫌隙。
“来来,沈大人,咱们走。”
但姚御史显然没有为此有任何不悦,甚至还好心情地招呼沈焕。
至如今,姚秉因为频繁在朝堂之上和太后、时家叫板受到朝廷冷落。
但在很多时候,他又并不排斥当众与宁寿宫、时家有关系的官员亲近。
这位先帝崇和年间,以文试第一入选,笔杆子以犀利称绝的昔年状元郎的心思,实在有些叫人难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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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咱们这是往哪儿去,您不是说,宁寿宫召见……”
卢鹤勤也不是第一回去宁寿宫了。
供给先帝后妃的宫殿很多,太妃们当然是住的越偏越好,哪怕是太后,也是要掂量着与新帝关系和背景来安排的。
至于给当权太后的居所,宁寿宫的地理位置,在整个后宫中,都可算得上极优越。
但卢鹤勤眼看着这太监领的路越来越偏,终是忍不住警惕。
可那太监只是埋头领路,闭口不言。
卢鹤勤止住脚步。
这里是内廷,他当众奉的宁寿宫宣召旨意才进来,没人会疑心太监身份,若他出了事,或者做错了事,只会叫人怀疑是……
“卢大人这是怎么?”
音色清润的男声含笑发问。
卢鹤勤转过身,见到来人后,当即想要皱眉,但登时就被他压了下去,“燕督主怎么在此?”
“都是为太后娘娘做事的人,大人怎么明知故问呢?”燕平楚摆摆手,随手整理了下曳撒,示意那领路的小太监下去。
“督主这是何意?本官是蒙太后娘娘宣召——”卢鹤勤梗起的脖子涨红,环视四周,发现都是荒弃宫殿的残断颓废后,终于是慌了神色,醒悟过来。
“你……你胆敢假传太后懿旨?燕平楚,你不要命了!”
“大人与其为我担忧,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站在竹叶柏青的阴影之下,燕督主脸上哪怕挂着笑,也只叫人心口发凉。
他在众臣面前素来端着文雅书生的样子,尽管光是那张脸,就能叫他身上的清朗正气生生被削去四五成,但终究起到了迷惑的作用。
再加上朝堂如今虽斗得厉害,可还是以平衡为主,不曾有什么大动作,倒令人一时忘了燕督主昔日的雷霆手段,东缉事厂那面,凝固发黑的血墙。
“燕平楚,此乃内廷,你如何能够……”
“大人知道此处是内廷便好。”燕平楚掐了掐虎口,笑了一下,明知故问,“大人怕什么?我难道还能在此处取了大人性命不成?”
“你……”
卢大人显然想说,你又不是不敢,但他自己就不敢将这话说出口。
“大人安心,此处离宁寿宫近,我不会脏了娘娘的眼前景。”
燕平楚随口安慰了一句,慢慢压下眼睫,背过身去,声线依旧是平稳的。
“动手吧。”
卢鹤勤往后退了一步,厉声,“燕督主,你怎么敢?”
“大人,朝堂之上信口开河,是要付出代价的,您不是第一日做官,这个道理总不该我来教。”
“你是说……这是太后的意思?本官是无辜的啊!谁知道娘娘是要让时老离京,这……这本来就对娘娘不利呀!燕督主,你总该劝劝娘娘,如何能让时老离京……”
“大人真会说笑。我是娘娘手里的刀,娘娘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娘娘不需要任何人来劝,她想要什么,我就会为她去做。”
燕平楚说完这句,不耐烦地轻皱了下长眉,“我说动手,聋了吗?”
击打在肉里的声音很钝很闷,痛呼声用堵粗麻布堵死,周遭只剩下一点林子里啭啭的鸟鸣,分外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