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墓园

依山傍水的好位置,时宜把鲜花放在碑前,再蹲下身,清理一下长出来的杂草。

然后安静地站在晚风里,等晚霞将一切笼罩、吞没。

傅明远就是这时候来的。

先把挂在肘上的外套给时宜披上,再奉上瓜果贡品,替时宜补全她不能做的祭扫步骤。

“青云观观主,却没人来祭扫,倒是罕见。”

傅明远做完一切起身,看神情是想宽慰时宜,可转过身,看到她脸上神色淡淡,不禁抿起薄唇,眉心又浅浅皱起。

“傅琅这会儿刚下课,应该在家里等你。”

倒是时宜被他突如其来一句话说的一愣,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大脑飞速运转了一下他说这句话的企图,但以失败告终。

“傅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让人查的。”傅明远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话却坦诚,“最近盯着傅家的人多,担心你……会出事。”

时宜可有可无地唔了一声。

傅家正处在多事之秋,她是知道的。

距离上次早餐时,在傅家上演的那一出情绪崩溃,已经过去半个月。

时宜是之后几天,才从傅明远那里知道,傅母曾经有过心理疾病。

那天传来傅氏出事的消息,来的太快,令她以为噩梦重又袭来,勾出了她之前的病症。

接受了干预治疗后,这两天她情况逐渐稳定下来。

被她伤了的傅琅心思浅,也不是第一回面对这种事情,还能坦然些,可她面对时宜,想起那天的口不择言,总是尴尬。

时宜也不好多言,只做平常做的事情,尽量减少与她独处的机会。

“傅氏的情况好些了吗?”

跟傅明远一起走下山,他谨慎地走在前面,一种开路的姿态,哪怕是两根小树枝都要被路过的他用皮鞋抵着,碾进泥里。

时宜看了要笑,立刻挑起话题。

但从他深刻地皱起的眉峰来看,情况应当和他口中说得笃定的“还好”,截然相反。

“傅先生,您还是不相信我。”时宜轻笑,也不是太生气,反而似早对此有所预料。

傅明远偏过头来,仔细看了她一眼,没能从她表情上,读出她下这个结论的缘由。

他眉眼都笼在夕阳的暖光里,宁静而温和,轻轻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话,“我怕你担心。”

“您不告诉我实情,我才会更加担心。”

时宜已经习于扮演盲女的角色,特别是在傅明远身边,能够享受走路说话时,不用看路也不用看人的随心所欲,这会儿神情更是放松。

“又是担心我,又怕我担心,傅先生,您扛着傅氏,还要理会这么多闲事,压力别太大了。”

她本来还是调侃的语气,可再想想傅家的情况,便有些发自内心的劝慰。

“我不会理会闲事。”

这话声音很轻很低,飘在风里,一会儿就散走了。

“所以,您真的会相信,我那天所说的一切吗?”时宜半眯起眼,去找傅明远的眼睛。

入眼是傅明远仿佛很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神情。

他长时间的斟酌,几乎要叫时宜觉得,这是一个否定的答案,而他是在思考,用怎样的委婉语气说出,能更令她容易接受。

可傅明远最后眸色深深地看向她,出口的依旧是一个问句,或说,叹息,“你到现在,还不觉得我会相信你?看来……我做的很失败。”

时宜被他逗笑,不自觉翘起唇。

“是我的失败,傅先生,我自认没有做什么能够让您相信的事情。或者您告诉我,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可信的?如果有理有据,我可以考虑相信您的相信。”

“你有什么事情做的令人觉得不可信?”

绕在信任问题的圆圈里,大概令傅明远有些无力,情不自禁想要扶额。

这条路还是有些坡度的,见时宜呼吸有些急促,他干脆找了个地方站定,眸光望向很遥远的地方,恰如追忆过往的具象态。

“一个无所依仗,还能在大庭广众下,对着时樱直白挑衅,并最终在口头上取胜的人,我没有理由会觉得,这样的人会为了击垮傅氏,潜心伪装进傅家,还要用透露商业机密这种迂回且未必能够奏效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傅明远低沉嗓音里含着笑意。

时宜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他和她见的第一面,一面而已,就要把信任交给她,真不知道是该夸傅总有独特的识人之道,还是应说,他的防范之心太浅。

傅明远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又转过身来看她。

“而且哪里有人行骗的同时,还会关心不能给她任何助力的人,用心去了解傅瑜的世界,费尽心思,帮助她融入外界?”

“傅先生,这些都是可以扮演的。”时宜嘴角分明已经为他的赤诚勾上弧度,却还要挑衅,“身残志坚、心地善良、张扬或软弱,都是可以演出来的东西,至于傅瑜……”

“那现在呢?”傅明远轻声打断。

“什么?”

“我说,现在呢?现在你呈现在我面前种种,也都是演戏?”

”你一直在试探我,想要获取我的信任,所以有了温乔的事情,有了用算卦就找出埋在傅家的钉子这一出戏码,在你本来的设计里,是想用这些事件打动我,让我相信你那神奇的算卦本领,真的可以预知未来,然后完全照你说的做,是吗?”

他的猜测完全正确,时宜无言以对。

时已黄昏,山上开始起薄薄的,映着晚霞的雾气。同时有风,吹得傅明远不得不微微眯起那双狭长的凤眼,遮挡在镜片下,本来就看不分明情绪的眼,应是更具迷惑效果。

但时宜看着他,只觉温和澄净,远胜天边若隐若现的月弓皎洁。

“可我要告诉你,你想要的信任,其实很早就已经得到了。不是因为那些荒诞不经的玄学卦术,你远比它们值得信任,不需要用它们来取信于我。”

时宜慢慢吐出一口气。

这回,似乎她真的可以确认,傅明远会按照她说的去执行了。

那么傅氏的安危、对时家的报复、拯救这个位面……

纷繁复杂。

可能是被信任的惊喜砸晕了头,时宜本能地抗拒在此刻去延伸开来想这些,而是蹲了下来,语气轻快地邀请。

“傅先生,你想听故事吗?”

傅明远失笑,像是弄不懂时宜这又是在折腾哪一出。

本能地要应下来,却在最后关头,强硬地摇了头。

他走过来,却没像往常一样,蹲下来和时宜对视说话。或许是觉得,这样一种俯视姿势,更有利于观察和审视。

高挑的身影立在眼前,在无形中给人以压迫感。

“现在该我问你了。”傅明远轻叹口气,透过薄薄的镜片看她,“你身上的秘密,我可以不问,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来掺傅家这趟浑水?是因为傅琅吗?”

时宜抱着膝,风把她的头发吹得粘在脸上,她不得不用手去捋开。

一边做着这样的动作,一边抬起头向他露出一个如有深意的笑。

“傅先生,那你就更应该,听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