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女使,时宜是不能上殿旁听的。

所以她被周景懿安排在,和大臣们议事连通的后殿。

“时姑娘,这茶可是今年上供的新茶,您尝尝。”侍茶的小太监很殷勤地跑来跑去,“还有这点心……”

时宜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殿传来的,模模糊糊的声音上,只来得及对着小太监比个噤声的手势。

前朝的宋侍郎上书请求再查幽州一案,此刻正慷慨激昂地发表着自己的论点。

“宋大人,幽州之乱始于汝宁,汝宁之乱,是那汝宁知县作恶,实在荒唐。由陛下派遣的钦差大臣已罢去他的官职,大人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借此事挑起事端?莫非……大人是对陛下的处置有何不满吗?”

凭声音听不出是谁在反驳宋侍郎,但其气焰之高令人惊叹。

“宋爱卿,可是有何旁的顾虑,不妨直言。”周景懿的声音听上去恹恹的,倒真像是刚刚大病初愈。

“臣不敢。只是……”

这个角度,时宜努力往旁边探着身子,刚刚好能看到苍髯如戟的宋侍郎对着高堂之上的方向行了两礼,动作恭恭敬敬,可话却意犹未尽。

“爱卿但说无妨。”周景懿应是笑了一声,很是从善如流的宽容君主架势。

“幽州一事,臣听闻,是那位钦差大臣因遭到汝宁知县曹晨的抓捕,为了脱身,才当众拿出象征陛下亲临的玉牌,剥去曹晨官位。”

周景懿是微服私访,这事不光她要瞒下来。

朝中为数不多的知情者孟首辅,难免担心她真的查出什么,到时候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几道申饬几道罢免一下,可就再难推翻。故此,也巴不得为她遮掩。

一直这么瞒着,世人只以为陛下缠绵病榻,等到后面宋晏礼拿出了玉牌,罢免曹晨这事一出,自然都会觉得这是朝廷派出的钦差大臣,而不是真正的陛下亲临。

只是……所谓“朝廷派出的”,到底是含糊的。

如果要借曹晨这件事造势,毕竟是往人身上泼脏水的阴私,那少说得先把自己撇个干净。

宋侍郎是出头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好的人选。

他还在继续说话,“陛下,若真是如此,臣以为这位钦差大人因私情和急情,恐会做出对曹晨不利的片面判断,是以不能轻信幽州的事端,就是曹晨一人挑起。”

周景懿唔了一声,看起来不像是被宋大人口中隐隐约约的质疑激怒,反而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这在孟首辅的眼里,自然是另一种纵容。

谁都知道,宋家是拥护天子的第一人。那宋侍郎的态度,是不是就是在传达周景懿的意志?

说不定根本不是宋侍郎想查,而是周景懿想要深查此事。

这当然是孟鸣柳不会容许的事。

可怎样推翻宋侍郎的观点呢?

“陛下,前些日子您在病中,您派去幽州的钦差,以为您病着,无心理会,难免因此放松对幽州一事的调查。何况那曹晨自任汝宁以来,不说政绩卓然,那也是受百姓称赞的父母官。”

“臣以为,曹晨未必就是主犯,此事应重新调查才是,若当真因此污了一位一心为朝廷做事的知县,岂非叫汝宁的百姓寒心?”

宋侍郎动容地叹息着,说到这可能是对曹晨的污蔑时,情至深处,忍不住用手指擦着眼角,一副戚戚。

有朝臣被打动,还顺着他说了两句。

当然,牵涉其中的利益相关人士,是不会被感情打动的,他们只为利益折腰。

“糊涂!宋大人,你难道是在质疑陛下?”有人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陛下派遣的钦差,必然立身公正,怎会因私徇情,公报私仇?”

“宋大人,陛下如此信任您,您怎可抱有如此想法?还要为罪大恶极的曹晨求情,这……这可是闻所未闻。”

“是啊,是啊。”

“诸位糊涂啊!”宋侍郎把官服拍的彻响,痛心疾首地跺着脚,似乎在为和他争辩的朝臣听不懂人话而又急又气。

“如果那位钦差大人当真查出曹晨有罪,为何不提前禀告朝堂?为何偏偏是在被曹晨捉拿的时候亮明玉牌,这分明是他不愿进府衙受审,才如此作为。”

“陛下派遣的钦差,朗朗乾坤,一清如水,有什么好怕的?他就应该冲到府衙狠狠痛骂作恶一方的曹晨!他为什么不?分明是心虚!”

听说宋侍郎以前是习武起家的,时宜盯着他那身儒雅的文官长袍,还不能相信。

如今听到他震彻大殿的喝声,才不能不信。

这时候难免可惜,不能看到孟首辅现在的表情。

这也是一出明谋。

孟鸣柳要推翻宋侍郎的话,只要掐着他「因为陛下病了,所以他派出去的钦差可能不作为」的逻辑打下来,切割周景懿和那个所谓的钦差的关系,自然无人能驳。

可这显然有诈。

周景懿手下的侍郎,为什么偏偏要揪着钦差和周景懿的关系做文章,要求重查?仅仅是因为陛下称病的借口是现成的,拿来就能用吗?

孟鸣柳恐怕难以笃定,周景懿这一出到底是真的想重新查幽州,还是……借此将反驳宋侍郎的他和幽州扯上关系。

前者,他又要重新面临风险。

后者就明显是一个圈套了。

时宜赌孟鸣柳会冒险,毕竟后者只是一种微弱的猜想,而前者现在就能看出对他的威胁。

但即使他不这么选,而是装聋作哑明哲保身。那周景懿也可以接着这一出,重翻幽州旧案,结合已经准备好的证据,翻案是很容易的事。

这一出,唱的就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贼喊捉贼”。

很短暂的沉默过后,一声低哑的轻笑在现在群情激动的朝堂里显得不合时宜,又立刻止了所有纷争。

“宋大人,派去钦差去幽州的,是本官。”声音貌似轻松散淡,在陈述事实,可那种低缓柔和的声线,却愈发显出压迫与冷意。

“宋爱卿,你可听到了?”周景懿没因为孟鸣柳有力的洗脱而不悦,反而含着点上对下的宽容调侃,也像站在了孟鸣柳这一边,为他佐证。

然后下一秒,立刻有惊慌的小太监闯入殿来。

“陛,陛下——幽州乱了。”

孟首辅派去的钦差,查出了所谓真相,可怎么幽州再起了暴乱?

可时宜来不及为自己的计策达成最好的结局而得意。

属于首辅大人的那双狭长漂亮的眼,不知是怎么绕到了能看到她的角度,正墨黑墨黑一点,直勾勾地盯她。